日中時分，舒攙扶著祖母慢悠悠來到門前，馬車旁正站著父親的侍妾趙氏，還有庶妹戚容音。

倆拘著子向大母行了禮，“大家安好。”

隨后，趙氏目黏在了舒上，笑著說：“二娘子今日打扮倒是格外艷麗，怕是要把宴會上所有娘子都下一頭。”

舒平日里最是不得這副模樣，轉眼便瞧見了默默站在趙氏后的戚容音，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見著素襦，妝容寡淡。

舒摘下一支金釵給戴上，挑眉冷笑道：“不似容音妹妹這般素凈，倒顯得戚家虧待了你們母二人一般。”

說罷便不理會二人，攙扶著大母徑直上了馬車。

窄小的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吱呀吱呀，穿過了大街小巷，穿過了熙來攘往的人流、所有陌生卻真實存在的喧囂，穿過了舒久別的人間煙火氣，一路來到蕭府。

門前張燈結彩，客似云來，真是好生熱鬧。

雜耍的戲團中有舞獅的，舒走近后，還特意眨眨著銅鈴般大小的眼睛，湊過來討歡喜。

看著實在是蠢萌可，吩咐道：“素娥，賞錢。”

“得嘞，娘子。”

五獅子得了賞錢，連忙翻起筋斗，耍了幾個招式，惹得眾人開懷。

遞上拜后，便有主人家的小娘子過來引路，小廝在后面唱禮，高聲道：“衛國公府送來碧玉屏風一件，麻姑賀壽圖一幅，玉如意一雙，福壽香一盒……”

一路上走走停停，東張西，蕭府當真是氣派至極，琉璃瓦、玉石橋比比皆是，更別說亭臺樓閣、假山清渠，好像皆是匠工巧思、點睛之筆，還平白無故多出一分文人的風雅氣。

隨著眾人來到宴會大廳落座，只見滿屋眷，鶯鶯燕燕，雜糅在一起的迷迭香撲鼻而來，滿耳皆是此起彼伏的喧鬧聲。

門外小廝引吭高聲，報：“嘉公主到──”

室眾人皆起行禮，待公主落座后，戚舒匆匆抬頭看了一眼，只見是長安最鮮，妝容致，朱明艷。

舒垂下雙眼，恍若隔世，心卻惆悵到發酸，晏妙年，是與鬧掰后，互捅刀子的晏妙年，是大周朝最尊貴的公主殿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戚容音端著酒杯，走了過來：“阿姊，這些年來你對我多有照拂，容音今日敬你一杯。”

“嗯。”舒悶悶應了聲。

誰料下一秒，不知是被絆倒了，還是單純走不穩，一個踉蹌跌倒在舒跟前，杯中酒水灑落，濺了兩人一。

慌慌張張站了起來，看到狼狽的桌面，一拍腦門，急急解釋道：“阿姊，實在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周圍看到這一幕的幾位小娘子，開始掩面嗤笑，畢竟戚家二房那點破事，早在京中傳開了，戚舒父親私藏外室十年，還誕下一，不顧眾人反對帶回家中，而母親卻是剛烈的子，一封休書奉上，了道觀追求長生仙法，實為長安城中第一人，至今仍被津津樂道。

按理來說，舒應當是極為厭惡這個庶妹的，傳言皆說二人極為不和。

舒確實不喜歡，但倒也談不上厭惡，此時此景，別人腦中恐怕早已浮現一出姐妹相爭、誣陷構害，隨后互扇耳的大戲。

但舒卻十分釋然，習慣了，戚容音是天生的掃把星，是上天派來克的死敵。

畢竟每次與同行，都沒好事。

府第一年，卑微的小庶妹使勁討好舒，想給留一個好印象。

舒說池塘中間那朵荷花開得真好，撐著小船非要去采，結果人仰船翻，撲通一聲掉了進去，滿污泥。

舒看見了，本想轉離去，剛剛邁開，嘆了口氣，轉跳池塘將撈起，傻呵呵舉著荷花，“姐姐，我給你摘下來了。”

府第二年，舒與父親吵得不可開，決定離家出走，戚容音抱著的胳膊痛哭流涕，像個可憐兮兮的小狗，一路跟在后頭，走了好幾里地。

直到落了榜的書生非要尋死，從高閣一躍而下，穩穩當當摔在了舒面前。

沒死，斷了，但戚容音當即嚇暈，舒只好拖著回了戚家。

府第三年，舒與父親吵得不可開，決定再次離家出走，這次學聰明了，趁著月黑風高，戚容音正在睡覺，收拾好行囊從后門離開，可路走到一半，發現沒帶銀子，折回家中的路上，卻看見金吾衛背著戚容音，卻睡得正酣。

舒提著膽走過去喊道：“放下，這是我妹妹！”

金吾衛輕聲道：“奧，原來是你啊，大晚上的這小丫頭到跑，說是要找失蹤的阿姐，誰料自己卻迷了路。”

他拽著舒的領，“走吧，哪里的，送你們兩回家。”

仔細一想，原來戚容音說了這麼多次“不經意”、“我錯了”、“對不起”。

正如此時一般，慌慌張張看向四周，豆大的淚珠下一秒就要低落，最終楚楚可憐地說：“還請阿姊海涵。”

舒嘆了口氣，“走吧，馬車上還有備用的裳，找個廂房換了。”

蕭府的侍，帶們下去換了一服，問過時辰后，舒說道：“你們先回去吧，我四逛逛，氣。”

戚容音非要跟著，“阿姊，你別一個人，我擔心。”

“沒事的，我認得路，乖啊，佳人有約，別煩著我了。”

“行，行吧。”

舒獨自了一會兒寧靜，循著記憶晃晃悠悠向前走去，只見一閑亭，牌匾上刻著“云中”二字。

懶洋洋的靠在護欄上，漫無目的地環顧著四周，玉石橋邊，一池碧水清澈見底，落葉被水波推著輕輕漾，桃花初綻枝頭，春風吹拂、微微搖曳，思緒也漸漸飄遠。

父親是不夠坦的偽君子，押送糧草前往邊關，卻遭賊寇攔截，九死一生時被寡婦所救，那人便是趙氏。

懷中還有一個腹子，是戚容音。

戚容音不是父親的兒，但他卻將趙氏母養在了京城，后來怕嫁不出去，決定認了這閨，又將趙氏抬作了妾。

從此之后，他滿心滿眼只剩下了趙氏和戚容音，再也容不下舒半分。

而母親呢，人人都說是個剛烈的子，休夫之后，徹底離開這個飛狗跳的紅塵俗世，去了道觀追求仙法，徒留舒在人間盡波折，一腔悲憤不知說與誰聽。

良久，良久。俯看著池中無憂無慮、結伴嬉戲的魚兒，心中是不盡的惆悵。

再次抬起頭時，卻見晏希白一錦朱裳，玉帶束腰，明明是天潢貴胄的太子殿下，卻端得一副皎若云中月，芝蘭玉樹、超凡塵的文人模樣，仿若那水墨畫中翩然而至的如玉君子。

舒甚至不知道此時眼中盈滿了淚水，只是定定的，看著他。

晏希白走近了，問道：“戚家娘子緣何在此哭泣？”

舒了眼睛，滲出些許意，半真半假地說：“許是風吹沙礫了眼，又或許是迷了歸途。”

晏希白眉眼間捎帶了些溫多，“若是迷了歸途，本宮還能送戚娘子回去，若是沙礫眼，那倒莫能助了。”

“小時候沙礫眼，阿娘都是安道，吹吹就好了，殿下，這點小忙都莫能助麼？”

他雙頰泛起紅，有些手足無措，“于禮不合。”

舒笑得肆意，“好啦，逗你玩呢。”

晏希白從懷中掏出一塊兔形玉墜，由手上，只道：“先前聽聞娘子玉，特意挑來送你的。”

他復又掏出箋紙，上邊寫道：“未時三刻，云中相會。”

“娘子今日約我來此，所謂何事？”

“自然是，想見見殿下啊。”

他未曾想到，舒今日竟然句句輕佻，有些惱，“娘子慎言。”

舒氣他總是一副圣人模樣，故意說道：“只是想找殿下打聽打聽西域戰事，我與楚凌云是指腹為婚的親事，如今及笄已久，他卻早早隨大軍出征，杳無音訊，心中難免有些急躁。”

晏希白強牽起一抹微笑，卻有些落寞地說：“近日大軍頻頻傳來捷報，想必楚將軍不日便將還朝，戚娘子大可放心。”

兩人并肩而立，看著遠的緋桃花，他聲道：“再過一段時日，嘉便要與燕國公府的殷二郎親，太后總覺著不讀詩書、不識禮數，想讓本宮替尋個伴讀的貴，一起到東宮崇文館住上幾日。”

“嘉素來沒什麼朋友，倒是與你談得來，舒可愿領了這差事？”

舒又想起那日與晏妙年撕破臉皮的模樣，搖了搖頭，道：“只怕我是無福消了。”

“也罷，戚娘子婚約在，理應與我避諱些，若是住進東宮也不統。”

話是這麼說，醋意卻有幾分大，舒有些破皮無賴，笑道：“我與殿下打小親，一張床都躺過，有什麼好避諱的，只不過前些日子與公主殿下鬧了難堪，這才有些不好意思……”

“娘子慎言。”他有些誠惶誠恐。

舒卻說：“這是事實。”

————

時間不早，二人回了宴廳。

樽前歌者聲靡靡，紅柳腰舞旋旋，眾人推杯換盞間把酒閑談，又有些王公貴玩起了擊鼓傳花、雅歌投壺的游戲。

鼓聲響起，桃花傳，起先不徐不急，眾人不甚在意，直至忽的一下，好似雨珠接連飲斷落在鼓面上，一聲聲急促得像是縱橫邊塞、爭奪天下的馬蹄。催得人那個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大母不喜熱鬧，正百無聊賴地吃著茶，見舒歸來，問道：“換件裳怎麼耽擱了這麼久？”

恭敬地回道：“蕭府庭院景宜人，我在外邊獨自欣賞了些許時辰。”

“下次若再臨時起意，倒是派些侍回來通報聲，免得讓他人徒徒為你擔心。”

“是。”舒漫不經心地應了句，目卻不由自主隨著晏希白影晃。

只見他走到蕭老夫人旁，似乎說了些俏皮話，惹得眾人哄笑一堂。

正是酒酣之時，嘉公主一時興起，便咋咋呼呼挽起袖，嚷嚷著要與眾人行酒令，蕭老夫人示意晏希白看著些，隨后他便將微醺的嘉公主按倒坐下，派人去尋令籌來。

樂剛歇，他站起，聲道：“管弦嘈雜，不如行酒令以助興。”

嘉公主奪過籌筒，憨笑道：“本宮充當錄事，本宮先來。”

說罷喝了令酒，從中出一支酒籌，念道：“與朋友，言而有信——請人伴十分。”〔1〕

這是要請一人陪喝酒的意思了。

四下雀無聲，畢竟嘉公主是出了名的囂張跋扈、目中無人，朋友這種詞吧，配不上，當人，舒曾今是的至好友，曾經是。

嘉公主晃悠悠倒滿了兩杯酒，站起來，踉踉蹌蹌走到舒案前，自嘲般冷笑一聲，又將杯中酒遞出，舒險些就要接過，卻給了坐在舒旁的戚容音，神迷離，復而喃喃道：“與朋友，言而有信。那言而無信的可就當不朋友了，是吧，舒娘子？”

舒低頭應道：“公主殿下所言極是。”

“那便請容音娘子為本宮飲酒。”手中酒杯換了個方向，遞到了戚容音面前。

戚容音接過杯盞，有些不安地看了眼舒，見沒什麼反應，才笑得眉眼彎彎，一飲而盡，道：“樂意之至。”

舒尷尬地輕拂額間細發，呵，這是埋怨言而無信麼？

端起酒自飲一杯，隨后舉起金樽倒置，滴酒不，揚聲道：“我也試試。”

侍捧著籌筒過來，舒出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上客五分。”

笑著看向晏希白，說道：“殿下最為尊貴，是為上客，請飲酒。”

晏希白微頷首，喝下了杯中酒，隨后他也招呼侍奴，從籌筒中出酒令，饒有興致地念道：“乘馬，輕裘——服鮮好十分。”

“戚娘子一華服裳，玲瓏珠玉，當仁不讓，請喝酒。”

一來一回，舒卻有心與他掰扯，“殿下不如再看幾眼，我可是覺得有好些個娘子比我穿得還要鮮艷。”

晏希白將問題拋向嘉公主，問道：“嘉，你覺得如何。”

嘉公主正喝得渾渾噩噩，口不擇言道：“舒穿得最好看……”

舒只好沉默著飲完杯中酒。

晏希白繼續問道：“嘉，過些日子你可便要親了，太后讓本宮尋個大方得的娘子進宮陪你幾日，好監督你多讀些詩書，你現下意屬何人？”

伏在案桌上，好像想到了什麼喜事，咧一笑，大手往外一指，醉醺醺地道：“舒，我要舒……”

舒心狐疑，與晏妙年早早便斷了聯系，前世怎麼不記得有伴讀這一遭。偏過頭，凝眸看向茶盞中的一汪水，推道：“我不適，只怕進宮給公主傳了瘟病，誤了圣。我讀的書也不如容音妹妹多，對公主殿下也是無甚裨益。”

晏妙年突然驚起，聽不懂的推一般，沖過來握住的手，關心道：“病了，你怎麼病了，可還有大礙？”

晏希白卻說：“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戚娘子好生歇息，大病痊愈后本宮再派人接你便是。”

舒無言，只好半推半就應下了，大母低聲音，語重心長地說：“舒，莫要鬧小孩子脾氣，我記得你先前與公主也是極好的玩伴，這段時間不知怎麼竟漸漸疏遠起來，聽大母一句勸，珍惜眼前人，不然將來有你后悔的。”

作者有話說：

〔1〕酒籌均出自論語玉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