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嬋娟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走在路上，冠凌，面上脂已被淚水暈開，紅的胭脂猶如泣，宛若厲鬼于人間穿行。

用繡帕遮住下半張臉，寧死不愿被人認出。

眼眸中是痛定思痛后的惡毒與狠厲。

小侍低著頭，亦步亦趨跟上的步伐。

側是販夫走卒、人來人往，是杜家千金在閨閣中從未見過的人間疾苦。

面黃瘦的六旬婦人站在酒樓前，一件裳穿得破破爛爛、補補又是一年。苦苦哀求一份洗碗工，卻被膀大腰圓、橫生的掌柜娘子一把推出去，險些撞到了杜嬋娟。

“滾，你這種將近土的老媼，誰給收你，別來我這兒尋晦氣。”那掌柜娘子一口唾沫噴來，連杜嬋娟上也不免沾了些。

老婦人拄著拐杖，掏出破破爛爛的飯碗，看向瑟在路旁、奄奄一息的乞丐，無奈嘆了口氣。

見杜嬋娟穿得鮮亮麗，弓下了腰，低聲下氣道：“娘子行行好吧，我丈夫與兒子皆戰死疆場，兒媳又早早改嫁，家中還剩一個小孫子嗷嗷待哺。這些日子揭不開鍋了，只能到路上討些飯錢。”

杜嬋娟睫輕輕，問道：“朝廷的恤金還未曾下發嗎？”

搖了搖頭，嘆息道：“貪污吏欺我一介婦孺、年老無力，恤金輾轉到我手中之時，已所剩無幾，孫兒又恰逢大病，四求醫，家中積蓄早已花。”

杜嬋娟生了些惻心，將上碎銀盡數到手中，又從頭上拔了些金釵珠飾。

周圍乞丐見來了個大手筆的善人，連忙簇擁著趕過來，圍住了，哀求道：“娘子行行好吧……”

杜嬋娟見他們一擁而上，推搡著，拉扯著的襟，皺眉頭，怒道：“大膽刁民，給我滾開！”

小侍往地上扔了些銅錢，憑著一蠻力將杜嬋娟一路拉著往前跑。

后眾人一腦地搶著地上幾枚稀稀疏疏的銅錢，求不滿者看向了揣著金銀的老婦人……

直到兵前來制止這場哄鬧……

*

夕西下，天邊是被霞渲染的紅，一直紅到高高的城墻。天地之間，是被詩人碎的云，低到手可及卻也遙不可及。

小侍拉著杜嬋娟，迎著一路向前，逃亡、逃亡，追趕落日，永不停歇。

仿佛這是起點，也是終點。

直到杜嬋娟氣吁吁地喊著：“停下……快停下。”

兩人一起累趴下來，后已經不再有人追趕。

杜嬋娟問：“阿瑤，為何生逢盛世，長安還是這般苦？”

小侍無奈地淺笑著說：“嶺南更苦。”

又一如既往，孩般真摯發問：“阿瑤，我何錯之有？”

“娘子無錯。”

杜嬋娟冷哼一聲，“我錯在第一次害人，不夠練，藏不住滿腔算計。我錯在下手遲疑不決，心思不夠縝。我錯在有太多顧忌，怕把事鬧大。”

小侍沉默無言，繼續說道：“可戚舒卻翻了彌天大錯，不該放虎歸山，不該以為我只是單純的傻。”

阿瑤說：“只要娘子認為是對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奴也替您去做。”

杜嬋娟仰頭看向將要落下的太，“父親足足有七門侍妾，我從小耳濡目染，學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爭。可我又終究與們不同，們爭的是男人恩寵，是一點點的蠅頭小利，是他人艷羨的目。我卻要爭那權勢滔天，萬人之上的位置，前朝張太后熬死了三代帝王，最后更是坐上龍位、一呼百應，無人敢違。”

“先不說這親事還未定下，便是結了還能和離，再不齊還能亡妻，再不齊，這帝位最終花落誰手還未可知。”

“戚舒今日這般辱我，改日定要教好看。”

杜嬋娟搖晃著阿瑤的肩膀，強迫著要與對視，“若是戚舒言而無信，將此事告與我父母，說給太子殿下聽。阿瑤，你可要幫我……”

繼續打出牌：“阿瑤，那年你隨父母漂泊至京城，被當作奴隸賣掉，是我救了你。我這些年……”

頓了頓，“對你也算不薄。”

阿瑤像是被功洗腦了一般，哭著說：“娘子，這一切事皆是阿瑤一人所為。昔年我流落到人販子手中，舒娘子在我與另一男奴之間選擇了他。后來聽說待那奴隸極好，我卻多次輾轉，還好遇上了杜娘子，得知將要為太子妃后，我心生嫉恨，多次陷害不，我家娘子毫不知。”

杜嬋娟掉臉上的眼淚，喃喃道：“這世間只有你對我最好了。”

*

戚府，舒靜靜坐在書案前，沉思、不斷沉思。

迫著自己，回想起前世那些早已斑駁的記憶，從時間線上一件件事慢慢梳理。

嘉靖二年，太子晏希白橫遭廢黜，自請書省，擔任清而不要的書令，從此不問政事。

二皇子背靠深圣寵的李貴妃，朝中擁立他繼任太子之位的聲音越來越高。

同年，二皇子妃尚且尸骨未寒，二皇子便要迎娶杜家杜嬋娟為妾，昔日，晏希白最為敬重的杜夫子也終是對他倒戈相向。

杜嬋娟向來傲氣，出書香世家，是杜府唯一的嫡，又怎會自甘做他人妾。所以舒才一直以為，杜嬋娟遲遲未嫁是因為心悅二皇子，甚至覺得簡直愚鈍，一手好牌打的稀爛。

如今看來，想要的或許只是太子妃之位，簡直是何等狼子野心。

素娥端著茶水糕點進來，“娘子回府后便一直在這兒坐著，筆都未曾過，至今滴水未進，若實在沒有胃口，也用些糕點吧。”

舒點了點頭，“先放這兒吧。”

素娥問道：“恕奴婢愚鈍，那今日杜娘子之事，便這般算了？”

冷哼一聲，“你真當我是心善之人？若咬死不認，也就頂多我二人一同難堪，更何況父親是太子太傅，對殿下有教導之恩。如今杜家尚在太子陣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與他婚事遲遲未定，若現下出了這般丑事，只怕落人話柄。”

舒算是明白了，“杜嬋娟呢，骨子里就已經壞了。”

“為了達到目的，先是放毒蛇害人，后又惡毒到想要毀掉一個子，讓從此盡流言蜚語。若是心態差些的，恐怕早就要上吊自殺了。我若不是足夠幸運，只怕已經無聲無息毀在手中，現下又怎能奢改過自新呢？”

“想必日后還要鬧出點幺蛾子出來，我當然得給點瞧瞧。”

舒拿出紙筆，喚道：“素娥，磨墨。我先修書一封告知太子殿下，與他商議過后再做打算。”

剛寫了開頭問候，筆墨未干，春山就帶著兩封信走了進來，“娘子，東宮來信。”

舒將筆放下，理了理冠，說道：“你讀來聽聽。”

將信封打開，展好信紙后，開口便要念道：“戚娘子，見字如晤，不知近來可還安好。”

“問候語不必讀了，念正經事。”

春山一目十行看了下去，眼睛微睜，神詭異，支支吾吾地說：“娘子，念不出來。”

舒接過信紙，看了眼便急急將它折好，待到無人時再看。通篇語，舒一眼便看見了一句：“京郊時娘子贈我書畫，敢教我如何不相思。”

那日有些醉酒，做了些糊涂事，也說了些糊涂話。今日回想，真是得無地自容。

舒見手上還有一封，總該是要事，“春山，念下一封吧。”

“今日二皇子府上之事我已有耳聞，方才已去杜府拜會，將前因后果都說得一清二楚。只是杜娘子旁侍一頭撞墻自戕，救回來后，咬死是自己一人所為，與杜娘子毫無干系。”

“杜夫子教我以詩書，于我有恩，他甚至不惜下跪也要求我網開一面。更是武斷的以管教不嚴為由，將兒送去寺廟清修三月，讓每日禮佛、抄寫佛經，潛心為大周祈福，我也只能就此作罷。”

“但我料想，舒絕不會這般草草了事，這也著實對你不公。若覺得難以泄憤，想到什麼去做便好，只要未曾鬧出人命，戚府保不住還有我給你兜著底。”

舒將兩封信折好，到不曾想，他如此快便收到了消息。

素娥問：“娘子，那我們該如何？”

舒笑道：“不是要去寺廟清修麼，這佛門重地雖遠離紅塵俗世，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便是這小僧尼也不例外。”

“你且探聽探聽去了哪家寺廟，悄悄那些銀子打點。就說平日吃的不必多，有米有水便行，平日住的也不必好，多些蚊蟲蛇蟻也不足奇。既然了佛門，就學學那些苦行僧，侍奴是萬萬不需要了的，平日里也就在團上跪幾個時辰，念上百八十遍佛經，好磨一磨的心。還有這砍柴挑水也是得一視同仁。”

“離了高門大戶，我倒要看看這大小姐還能清修多久。”

“是，娘子，素娥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