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天從羽般黑沉的夜中乍然破出，流云挾裹著淡青天穹輕山河。

堰都城道，青帷馬車撕開靄靄白霧，伴著市井中沾染的煙火氣，緩緩停在輔國公府門前。

“你們世子夫人呢？”

“真是仗了天大的膽子。”

外頭約有人聲傳來，吵吵嚷嚷，擾人清夢。

慕時漪秀眉微蹙，隨手扯過裳袖擺，遮著眉眼，掩去外頭灼灼天。

此刻，車廂門從外邊被人叩響，有個婆子聲氣聒噪道：“請世子夫人，下車。”

慕時漪瞇著朦朧睡眼并未應聲，潤的指腹扣著那把忘記歸還太子的白玉折扇，下意識用扇骨抵著著作痛的眉心，全上下都帶著一子晨起時驕縱的惱意。

“姑娘醒了？”

山梔趕忙上前，先遞上一盞早早溫好的水，又用熏了甘松香的繡帕，給小心翼翼著眉心醒神。

半晌，見眉目舒緩，才輕聲道：“姑娘，方才鐮伯停車時，奴婢悄悄挑起簾子瞧了，太夫人帶著一眾使婆子，現在就守在國公府外頭，等著姑娘下車，看那陣仗，是要治姑娘的罪。”

慕時漪一愣，氣得險笑出聲來，那張格外明艷的小臉上，連眼角眉梢都泛著凌厲弧度。

恰在這時，外頭那婆子又不知死活的嚷嚷了一聲：“世子夫人，我們太夫人請你下車，莫要為難老奴。”

剎時，車簾子被人從里頭掀開，整盞子水，劈頭蓋臉朝外頭那婆子潑去。

“呀~。”太夫人只聽得一聲弱輕呼，偏偏那嗓音含細語，婉轉，卻讓人心頭一震，整顆心都跟著懸起來。

余婆子被突如其來的這一場變故，嚇得整個人從車轅上滾了下來，渾沾著臟污黏黏膩膩，顯得好不狼狽。

山梔先發制人，探出來，指責道：“余嬤嬤怎麼這般不小心，驚了我家世子夫人。”

“山梔。”

下一刻，車門的竹紗簾被一只白凈細潤的手挑起。

玉腕纖細，白皙指尖上著一只的空盞，似不經意般，抬眼掃過摔得鼻青臉腫的余婆子。

那雙漂亮得不像話的眼里，瞬間盛滿了盈盈笑意，偏偏無辜至極，毫看不出那盞子黏膩水，是故意潑出去的。

余婆子吃了暗虧，百口莫辯，只得灰溜溜回到太夫人后。

慕時漪搭著山梔的手走馬車，向沉臉站在府門前的太夫人，臉上神不見毫變化，步伐端莊，禮數上更挑錯不出任何錯。

裝作微微訝異的樣子，漂亮的雙眸掃過以太夫人為首的眾人：“母親，這是怎麼了？”

太夫人丁氏沉著臉，后站了數名膀大腰圓的婆子，冷冷盯著慕時漪：“私自出府，夜不歸宿，丟了我們百年大族的臉面，清譽全無，你還問我是怎麼了？”

丁氏冷笑了聲，把婆母的架子擺得足足的：“來人吶，把給我到祠堂去發落。”

祠堂是什麼地方，除了平日祭祀外，也只有族中十惡不赦的罪人才會被送到祠堂置，太夫人這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徹底壞了的名聲。

慕時漪垂在袖中的手發，但角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母親，您無憑無據就要定我的罪？”

丁氏趾高氣昂，底氣十足道：“需要什麼憑證，你夜不歸宿就是最好的罪證，你們還愣著做什麼，把給我押下去。”

山梔第一時間握藏在袖中的匕刃，想也未想便攔在慕時漪前，眼神銳利得如草原中獵殺的鷹犬一般，大有一要殺人見的架勢。

太夫人被山梔的眼神嚇得捂著心口退了一步，而后又不甘心罵道：“賤婢，你想反了不。”

“先別。”

慕時漪輕輕握住山梔的手腕，不聲搖了搖頭。

把山梔拉到后，抬眼向太夫人，沉聲道：“讓那些婆子滾開，我自己會過去。”

此刻神倨傲，下頜微微仰著。

那張黛未施，卻毫不減艷的小臉上，檀輕抿，眼中泛著凜冽的冷厲。

太夫人心口狂跳，只要一想到父親宣威被稱做“屠夫”的名號，就莫名背心發寒。

不過這陣后怕，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畢竟如今慕家落難，帝王厭棄，父親眼看就要被困死在蒼梧城中，到時蒼梧城破，們慕家定會被株連九族。

慕時漪就算是出嫁又如何，等沒了娘家的依仗，不就是給作踐的麼。

丁氏臉上神數次變換，最后沉著臉吩咐道：“你們跟著，讓自己去，我就不信還逃得了。”

夏末，雨水沛。

不過須臾，外頭明的天被烏云搗得稀碎，散作三三兩兩昏沉，暴雨將傾。

慕時漪穿過垂花門，就見一浮院方向，急急跑出一滿臉焦灼小丫鬟，踉踉蹌蹌上前，帶著哭腔道：“姑娘，您終于回來了。”

小丫鬟聲音嘶啞：“姑娘，趕回去看看吧，林嬤嬤和寶簪姐姐要被太夫人院子里的仆婦作死了。”

“們昨兒被太夫人罰著跪了一夜，今晨又被太夫人院中的嬤嬤打了板子，燒得不省人事，那嬤嬤讓人守在浮院外，不讓我們出府請郎中，奴婢是好不容易溜出來的。”

慕時漪停了下來，緩緩轉，上珠翠撞出重重戾聲，漆黑眸猶沉著一潭寒冰，冷得嚇人。。

緩緩抬眼，涼薄的眼鋒掃向后那幾位跟著的婆子：“誰打的？”

眾人只覺得背脊颼颼發寒，有人戰戰兢兢回道：“是、是太夫人邊的余嬤嬤。”

“是嗎？”慕時漪勾笑了，眼神如利刃般向祠堂的方向。

“山梔，你去妙春堂把醫請到府中，若有人阻攔，那就打了再說。”說到這，的聲音頓了頓，繼而輕悠悠補了句，“若還敢放肆，不知死活，那就打斷手腳丟出去。”

話音落下瞬間，驚雷炸響。

與疊疊峰巒相纏的烏云，終于占據上風，暴雨傾盆而下。

太夫人丁氏早早就帶人坐在祠堂里候著，見慕時漪冒雨孤進來，便冷聲笑道：“慕氏，今兒我可是看在你娘家的面子上，給你留足了臉面，沒有把族中長輩都來，讓你當眾出丑。”

慕時漪提起擺施施然了進去，脊骨端莊筆，冷眼瞧著丁氏：“趁我不在，便私自罰了我院里的丫鬟婆子，母親當真以為慕家沒人了？”

丁氏心虛，弱了聲音：“置了又如何，不過是些不值錢的奴才秧子，惡奴跋扈，沒打死已經算給你留幾分薄面的了，你如今壞了我們方家百年家風，還不給我跪下罰！”

慕時漪似笑非笑瞥向丁氏：“母親這般作態，是你個人之意，還是國公爺的意思？”

“難道方家百年立足之本，就是姻親落難時，劃清界線，落井下石？”

“你！休得一派胡言。”丁氏的臉頓時變得難看無比，也不是個蠢的，慕時漪這話，是要用仁義禮教這頂天大的帽子死。

輔國公府好歹也是傳承近百年的鐘鼎之家簪纓之族，最重的就是外頭臉面名聲。

若真坐實了姻親遭難，就落井下石的惡臭名聲，下頭那些還未婚的哥兒姐兒，日后還要不要說親了。

丁氏臉上神，一陣青，一陣白，直恨得牙。

當初就不該貪圖慕家權勢，讓世子方晏儒娶了這麼一個世家大族出來的嫡，若只是小門小戶的兒，大不了制造一場意外，捂死算了，一了百了。

此時的丁氏已有狗急跳墻之意，霍然起聲音尖銳：“你們永安侯府慕家真是好生養，養出了你這麼一個伶牙俐齒，頂撞長輩無法無天的兒，我今日就作為婆母，就替你父兄好好管教你。”

“來人吶，把給我摁了，先打三十板子再說。”

慕時漪心猛地一，面上卻毫不懼，角微勾，別有深意問道：“聽聞蕓盈姐兒病了。”

丁氏渾一僵，有些不可置信盯著慕時漪，垂在袖中的手，不控制的微著：“你好端端提蕓盈姐兒作何？”

瞧見太夫人這般反應，慕時漪悄悄松了口氣，故意反問：“蕓盈姐兒的事，母親比誰都清楚才是？”

太夫人徹底慌了，不斷告訴自己，唯一的嫡方蕓盈和人私奔壞了清白的事，慕時漪不可能知道的。

畢竟那窮鬼書生，早就被派人給悄悄弄死了，郁眼眸中殺意一閃而過，后那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已經擼起袖子，隨時都能撲上去。

祠堂外，瓢潑大雨，伴著一陣凌腳步聲。

接著有人行禮，了聲“世子”。

方晏儒帶著一涼的水汽，倉促收傘，抬步進祠堂。

他先朝丁氏行禮，聲音恭敬：“兒子給母親請安。”

慕時漪冷眼看去，只見他一青，這一路上似乎走得格外匆忙，雨水打了他半邊青衫稍顯狼狽，以他往日里那種一不茍，固執恪守的子，今日竟未曾察覺。

丁氏顯然沒料到，表意外：“晏儒，你怎麼來了。”

“兒子聽聞時漪犯錯，母親震怒，便回府中看看。”他聲音很溫和，帶著屬于文士特有的文雅謙遜。

太夫人定是坐直了子：“既然晏儒你回來了，那最好不過了。”

“你也當個見證，你這媳婦，私自出府，夜不歸宿，膽大包天置我們國公府名聲于不顧，我今日罰三十板子，再關祠堂足一年，你可滿意？”

這時，方晏儒才似不經意般，抬眼往慕時漪那看去。

在他下意識中，本該驚慌失措的人兒，此番依舊亭亭立堂前，哪怕天昏暗，也毫不掩的月貌花容。

方晏儒垂了眼，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握，再次抬眼時，掩去瞳眸深的晦不明，朝丁氏鞠躬到底：“母親，兒子覺得此番不妥。”

“因蒼梧戰事，兒子近日一直在宮中議事，回府路上也聽小廝說了，時漪去廟中是給父兄以及邊疆戰士祈福無可厚非。”

“不能回府，是因為流民災禍，那夜也是與一眾香客同在廟，何來有礙名聲，失了清譽。”

簡簡單單幾句話，方晏儒就把慕時漪從有礙清白的名聲中摘了出去。

這倒是令太夫人和慕時漪同時一愣。

因為方晏儒這人向來表現得對太夫人敬重有加，從不忤逆，今日這番作為，實屬反常。

太夫人直接氣了個倒仰，端起滾燙的茶盞子就往方晏儒上砸去，指著他怒罵：“孽障你瘋了，忤逆我不？”

“吃里外，可是拿了你嫡親妹妹蕓姐兒說事，這家里頭，到底誰才是你最親的人？難不你還惦記著別的東西，就因你不是我肚子出來的？”

方晏儒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他上不得臺面的出，當年若不是因為主母沒了嫡子，他姨娘死了，才被選中過繼，了國公府世子，一朝登天，他怎麼會有如今的一切。

所以這些年來，他忍克制，就是為了早早擺這種牽制，偏偏三年前，他父親給他定了一門岳家功高震主的親事。

方晏儒漆黑眼眸，掃掠過慕時漪那倨傲，更貴氣人的背影，他悄悄握拳頭，臉上溫潤斯文的神，不見半分變化。

“母親。”方晏儒垂眼，慢慢彈掉擺上的茶葉渣子。

“母親想差了，兒子雖不是您親生是，但從記事起便養在您的名下，若不是母親垂憐，兒子怎麼會有如今的份地位。想來是下人碎，胡言語，故意挑撥離間，破壞我同母親的分。”

他漆黑的長靴，不不慢碾過地上的茶盞碎片：“那些個不安好心的東西，不如就由兒子當一回壞人，置干凈，免得鬧得家宅不寧。”

他聲音溫和的朝祠堂外喚道：“來人，進來，把先前那在浮院放肆的余婆子給拉出去，就地打死。”

祠堂，所以伺候的下人倒吸一口涼氣，這位平日里，連走路都要小心謹慎，不舍踩死蟲蟻的世子，竟有這般可怕的一面。

太夫人丁氏直接愣在原，面煞白，眼睜睜看著余婆子哭嚎著，被幾個高大的小廝架出去。

“晏儒，你……”丁氏盯著他，不可置信。

方晏儒若無其事上前，掩去眸中厭惡，把丁氏扶起：“蕓盈姐兒的事，我會理干凈。”

然后側朝一旁戰戰兢兢的丫鬟，溫聲吩咐：“太夫人累了，扶著回去休息。”

丫鬟不敢置喙，趕忙把人給哄了回去。

至始至終，慕時漪一旁冷眼瞧著，若不是方晏儒子若有似無沾染了極淡的異香，還有青衫袖擺上，有一抹他未曾察覺到的口脂，都差點信以為真，這男人是從宮里出來。

余婆子被活活打死了，水流了一地，又被傾盆暴雨沖刷一凈。

方晏儒終于轉，抬眸肆無忌憚向：“蕓盈姐兒的事，你是如何知曉？”

慕時漪勾淡笑，殷紅瓣著一抹嘲弄：“你真在宮中？”

方晏儒一時語塞，藏在袖中的手驟然握，眼中凌厲一閃而過。

接著他垂眸掩飾：“今日湊巧出宮，得以趕回府中。”

慕時漪聞言，笑盈盈盯著他：“你何必這般張。”

“至于蕓盈姐兒，我能說什麼？許久未曾出現，難不并不是生病？”

不想這話，引來方晏儒長時間沉默，眼前出現方蕓盈那張哭得梨花帶淚的臉，與私奔的那個窮書生，是他刻意為之促的結果，只是為了報復丁氏。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深深閉眼，矢口否認：“你想多了。”

“是麼？”慕時漪看著他，似笑非笑。

方晏儒盯著眼前這張漂亮得令人恍惚的臉。

世人都說慕家嫡傾城絕，人間難得，偏偏在他看來，過盛，不夠端莊。

他所理想中的妻，應是那種不需有多聰慧，但要足夠溫小意，素手羹湯，長相端莊賢淑就行。

幸好，方晏儒下意識過手心里著的那枚荷包。

若不是他藏在外頭的婉有了生孕，他需要時間謀算，名正言順把人帶回府中，那他也不用這般低下氣，同慕時漪緩和關系。

因此，方晏儒順口提了幾句，朝中關于蒼梧輜重增援的消息：“若是父親同意，我會請旨前去。”

不想惹得慕時漪冷冷一笑，滿眼都是嘲諷：“你去，是錦上添花，還是笑里藏刀？”

“現今堰都城有多世家大族等著我父兄戰敗亡，不就想看我一朝落魄，昔日的金枝貴是如何凄慘麼。”

“方晏儒，你想看麼？”

方晏儒被撕開那層藏多年的虛偽，他倒毫不覺窘迫，只是的盯著慕時漪的雙眸，帶上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他真是恨極了這種，永遠高高在上，又自信非凡的樣子。

再次開口時，他溫潤聲音中，終于多了一郁：“蒼梧戰敗已是板上定釘，到時我會盡力保你命。”

慕時漪冷笑，那雙灼灼瑩的烏眸映著毫不掩飾厭惡：“若真到了那一日，我寧愿從蒼梧城墻一躍而下，隨我父兄去了，也不會讓你們隨意作踐！”

這刻，方晏儒終于沉了臉，冷冷盯著：“你若想死，那也只能在家中病故，輔國公府百年氣運，不可能就讓你這般毀了。”

“如今你不會還指，有誰能救你父兄？”

尖銳的指甲刺破掌心，慕時漪毫無所覺，下意識住袖中的白玉折扇，眼中神，前所未有的堅定：“你不能，陛下不能。”

“但總有人能。”

方晏儒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冷嘲道：“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