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穿著半灰舊的服, 胡茬很深，像是江湖上落拓的俠客，就連眼尾都多了幾條細紋。

“我來帶你走, 要跟著我嗎？”

那幾乎是唯一的希，點了點頭, 然后被男人打橫一把抱起，直接出了鎮國公府，然后來到了京郊的院子。

虞念清著前面兩個人走進去，看了一眼極為悉的木門又漸漸跟了上去, 赫然就是曾經梁知舟帶自己去過的院子。難免有點懷疑，梁知舟是不是已經想起來前世, 所以之前才會帶著過來。

來不及細想的時候, 已經被帶著進去了。

陳設同記憶中沒什麼兩樣, 只是破舊不多, 屋梁和角落的地方都掛上了厚厚的蜘蛛網，還有隨可見的灰塵, 都彰示著這座庭院已經早早落敗下去。

梁知舟將放到屋子里, 就開始出來休整庭院, 就短暫地在這里居住下來。京郊的價不高，每日早晨他都會出門去附近的菜農那里買一些新鮮的食, 做好了之后才去虞念清吃飯。

但應當之前過極為嚴重的折磨，醒了之后大多數時候都是坐在床上的角落里，雙抱膝愣愣地看著前方，很開口說話。

他請了大夫過來，大夫說是郁結于心, 需要好好和說話開導。另外子的已經極差, 虧了子, 再加上之前長期服用藥，毒素淤積，后面就完全是靠造化了。

梁知舟送走了大夫，站在門口眺遠方。門口種了桑樹，零零碎碎的影落在他的臉上，顯得眼眸越發深邃，看不清到底在想些什麼。可是他的周遭縈繞著一郁氣，形不復往日的拔，是看著就有種說不出來的難。

虞念清一直陪著他站著，直到太西斜他才開始彈，去煮飯熬藥。

將藥端進屋子里之后，他不像往常一樣沉默，反而開始找子說話，“剛剛大夫說你的好好照顧，就能夠恢復正常。你有沒有什麼吃的，明日我去買些來。”

那時的虞念清瘦得只剩一雙大眼睛，有些驚訝地朝著他看過來，不過眼神依舊是清亮的，純粹地像是掛在葉尖上的珠。

男人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又很快開口，“有什麼想吃的嗎？”

他說著便將藥碗端過去，子手要接的時候，他往旁邊讓了讓，穩穩用勺子舀了一點湯藥遞到子邊。

子猶豫了一會，慢慢前傾喝了下去。藥是他親手熬的，是聞著藥味就知道藥多麼苦。可子像是失去了味覺，臉上的表沒有一點變化，如同在喝溫水。

梁知舟心都覺得揪著疼，等人喝完藥沒注意的時候，往子的里塞了一顆飴糖。

甜津津的，是很久都沒有嘗過的味道。

愣了一下，然后朝著他笑了出來，小心地抿著里的糖塊。

梁知舟突然想到，小姑娘從及笄之后，就注意自己的形，很再吃些甜的東西。可是現在，就是一塊飴糖都能讓高興。

他彎下腰，后要的頭發。仍舊不習慣這樣的舉，本能地偏了偏頭，但最后忍了下來，任由他了過來。

他笑了起來，安自己也算是一種進步吧。

梁知舟記得大夫說的話，開始經常和子說話，偶爾能收到只言片語的回應。他也不覺得灰心，做好了要持續很久的心理準備。

但在小院住著，也要有許多瑣事要去做，比方說劈柴什麼的。他讓人做了一個躺椅，讓子在躺椅上休息，自己則是將從農戶那邊收來的整柴劈開，整齊地放在墻邊。

那已經進夏日，天氣開始燥熱起來，不一會兒裳就已經在上，將那些流暢的線條全都勾勒出來。這倒是有些影響行，他索將上面的外套了，只剩下一層里。

里被汗水浸，形影影綽綽，可還是能明顯瞧見賁張的地方和背后一道不算特別明顯的傷疤。

病中的虞念清盯著傷疤看了好一會，眼眶一下子就紅了，緒有些激。

虞念清不明白緒突然激的原因，順著的視線看向正在劈柴的男人，自然也注意到男人背部的一道傷疤。一路看過來，兩個人之前有過集應該就是小時候都被拍花子救走，難道是已經想起來救的人是梁知舟？

這樣猜測，而后就看見男人走過來，要將病中的子抱進屋子里。

子養了幾日，依舊很瘦，只是臉上多了幾。曬了太之后，的兩邊臉頰都泛著紅，眼尾也是紅的。在男人抱過來時，第一次主出手，攬著他的肩膀說：“我記起你是誰了。”

的眼里是積蓄了很久的滾燙的淚，絕而又嘲弄中，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難過，抖著聲音去他的名字，“梁知舟。”

“我在。”男人低頭，小心翼翼扶住的肩膀，不大確定問：“怎麼了？”

沒有說話，瘦到能看到凸起的青筋的手死死地抓著的男人的襟，渾抖哽咽，到后來才有了些哭聲，哭到不能自已。

梁知舟顯然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況，手足無措地給眼淚，一遍遍低聲詢問著發生了什麼。

子始終沒有說突然的緒崩潰是為了什麼。

漸漸沒地平線，摻了灰白的夜將影變得模糊而又和。他的整張臉匿在黑暗中，寬大的肩膀往下扣著，小心翼翼將懷中瘦一把骨頭的子抱在懷里，如同狼守著自己最為珍貴的寶貝。

“那你想說了再告訴我好不好。”他低頭親了親的額頭，無比憐惜道：“姣姣，我希你高興一點。”

姣姣是的小名，他縈繞在邊無數次才第一次出來的名字，對于他來說有種別樣的意義。

這一天就像是某種信號，兩個人很快絡起來，空閑了就在一起聊聊天。但是虞念清的越來越不好，畏冷畏熱，昏睡的時間開始加長。

大夫來了，說毒素霸道侵五臟六腑，沒多日子了。

梁知舟面無表，覺得這完全就是個庸醫。他的姣姣那樣好，怎麼會沒有救治的可能。他送走了大夫，腦子中在計算著太醫院中太醫的住，想著該要將誰綁過來。

一抬眼，他就看見了站在門邊的子。

穿著一致的海棠紅對襟齊襦，擺用金線繡著星星點點的蝴蝶，風吹來時擺飄閃著金。可是太瘦了，蒼白得和白紙差不多，如同一尊致沒有多生氣的瓷娃娃。

最后笑了出來，杏眼彎了兩枚好看的月牙，“梁知舟，你要不要和我親呀？”

落在的頭發上、鼻尖和眼里，眼里全都是細細碎碎的芒，有種單純而澄澈的好。

梁知舟間發，眼里有了幾分酸，最后點頭說：“好。”

他們親的儀式很簡單，和虞念清夢里差不多。但梁知舟早出晚歸，不知從什麼地方給帶來一整套婚服，尤其是那件冠，瞧著就不是凡品。

歡歡喜喜換上嫁，描眉點，和心上人一起拜了天地，了房。

的很差，梁知舟全程收著力道，取悅于。

男人的低和子的輕聲織在一起，充斥在不大的帷幔里，消散在盛夏還算是涼爽的夜里。

兩人婚后倒是恩了一段時日，一起做飯、種花，到田埂上散步，聽雨聲，好到像是來的生活，是浸在苦水中唯一能嘗到甜意的東西。

但是很快就病重了。

大夏天的，仍舊用被子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勾著男人帶上垂下來的绦，“就不能不去嗎？”

“陳太醫醫高明，一定會有調養的法子。”男人低著頭，去握住的手。

子沒有一點溫度，冰冰涼涼像是塊玉石。

眼里閃過一痛苦，但很快他又反應過來，低頭去親吻的手指，“過不了幾日，我就會回來，你不要擔心。”

虞念清仰著頭，心里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想說，很明白自己的，已經活不了多時候了，找太醫沒有任何意義。但是看著男人格外執著的眼神時，又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出雙手，用力攀上男人的肩，親了親他的又回被子里，一雙眼睛圓圓的，“我等你回來。”

梁知舟走了之后，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空起來，變了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院子里有一個做飯的婆子，閑著沒事，就跟著做飯的婆子一起給梁知舟做寢。

總想著給他留下一點什麼。

可是寢還沒有做，梁知舟也沒有回來的時候，梁景明找到了這里。

他穿著最華貴的錦服，掃視了屋子一圈，在看見兩個人共同的生活痕跡之后，突然暴跳如雷，一把將從床上拖了下來，面猙獰，“你同他在一起了？”

死死地抓著手里的服 ，最后坦然地點了點頭。

“你怎麼敢！你是我的夫人。”男人怒吼著，眼底是一種被背叛之后的恨意。

而這句話像是中的神經，滾燙的淚水迅速積蓄順著面頰滾落下去，嚨間漫上一口腥甜。仰面看向暴怒中的男人，一字一頓道：“我不是！”

是或者不是，沒什麼爭辯的意義，因為現在最大的價值就是引梁知舟的面。

所以被梁景明帶了回去。

其實很希梁知舟能夠冷靜一點，本來就活不長了，他救或者不救都已經沒了任何意義。更何況，原本就虧欠他許多，實在不值得他再為此付出一點風險。

可梁知舟最后還是來了。

被鎖在屋子里，已經是強弩之末，見到他來后，又哭又笑，“你不該來的。”

“該來的，你是我夫人。”男人抱著的時候，渾都在抖，下頜繃著，“姣姣……姣姣，我帶你回家。”

他將虞念清一把抱起，朝著外面逃走。

梁景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抓住梁知舟，將他獻給已經登基的厲王來鞏固自己在朝廷中的地位，自然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派出了無數追兵。

梁景明站在城墻之上做了個手勢，無數箭矢從天而降，能聽見耳邊箭矢獵獵作響的劃破聲，哭著和梁知舟說：“放我下來吧，你還能逃走。”

男人抿著，汗水沿著繃的滴落，卻始終穩穩當當將抱在懷中，拼死將帶了出去。

他將人帶到深林中安頓他下來，卻意識到一個問題，子好像很久都沒有說話。

巨大的恐慌席卷全，他下意識不想往那個不好的方面想，咬著牙了過去。

手上全都是黏膩，他聲音都在發抖，“念清，念清別怕，我會帶你去看大夫。”

大夫來了也沒多用了，虞念清心里很清楚地知道這點。這條命原本早就該沒了，只是梁知舟將救了出來，從老天爺那里來了一點時。

已經很滿足了。

只是……只是還有點兒放不下，梁知舟等了那麼長時間啊，最后還是沒有辦法陪著他走下去。

抬手著他的臉，從英氣的眉到高的鼻梁，再到一雙看著有些冷淡的眼，然后是薄削的瓣。

記得他一次次的親吻，記得他說等穩定下來陪種花，記得在失語的時候他不厭其煩地同說話……

“梁知舟，你要好好活下去。”哭著說，“謝謝你……等了我……那麼長時間，但是我……我……我可能走不下去了。”

“下輩子，我一定……第一眼……認出你。”

“好好活下去啊。”

原本放在自己臉頰旁邊的手垂落下去，男人恍然未覺，將手握住重新在自己臉邊，一遍遍自己的臉。

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去，間溢出抑的哭腔。

他整個人佝僂下去，痛得起不來，甚至呼吸不了，只地將自己的小姑娘抱在懷中。他當是才被帶回來不和人說話的樣子，開始絮絮叨叨念著。

說他們小時候，說他們長大后，說他心目中他們的以后。

說到后來，他只低低念著：“騙子，姣姣，你就是個騙子。”

天逐漸亮了起來，借著微弱的亮，兩個人都能看見的子的下大片大片的鮮。

虞念清赤紅著雙眼，那怕是前世的夢境，仍舊能覺到小腹下墜的疼痛，覺像是有種東西流逝掉。

前世死時，竟然是懷著孕的，那自己知不知道？

應當是知道的吧，是不是也曾期待過這個生命的降臨，和梁知舟一般同樣期待著他們日后的生活？

男人盯著那片跡很久很久，赤紅的眼里已經沒有眼淚了。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二十來歲，雙肩塌陷，彎腰了子十分平坦的小腹，再也沒直起過。

梁知舟瘋了，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虞念清在上輩子的自己被埋葬過之后，便跟在梁知舟邊，看著他投靠了七皇子，了戰場人人聞風喪膽的閻王。他完全將自己的命豁了出去，九死一生在尸山海中掙來了鎮國公府的榮譽。

平定之后，他將害死虞家二房的人都找了出來，拉到虞家二房的墳墓前跪下磕頭，然后以極刑卻不讓他們真的死了，而是讓他們活著吊口氣，日日夜夜到折磨。

朝廷穩定之前，手上染無人在意，沒有流就沒有穩定。可當朝廷穩定之后，手上染變了暴戾的象征，無數人彈劾。就是已經當了皇上的七皇子都在私下暗示，有些東西死了就是死了，何必臟了自己的手。

但是他對這件事異常執著，直到最后一個人咽了氣之后，才收手。

那時他才四十歲，頭發灰白異常蒼老。

出了手中的權力之后，他住回了從前的小院，權傾朝野的人如同普通人一般開始種花，下午便在蕪廊下的搖椅上喝茶午睡，上還搭著一條不太樣的寢。

寢盡管被保存得很好，細節也開始邊，顯示出年頭來。

虞念清見不得這樣，想盡一切辦法想要同他說話，想要告訴他看開些吧。可長久以來，就沒人知道的存在的。

而在這一天，突然覺得到自己的靈魂像是到了拉扯，似乎要從夢境中離出來，便拼著最后一口氣，去他的名字“梁知舟……”

話還沒有說完，這個人便被牽引著離了。

而正在此時，原本閉目午睡的男人突然睜開了眼，看向子原先站著的方向。

庭院被仔細灑掃過，地面干凈只鋪了一層碎金，再無其他東西。

平靜無波的眼神中的逐漸多了亮，經年之后，男人的骨相依舊十分出眾，帶著懷念道：“你來看我了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夏日的風吹樹葉的簌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