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隨著影替變幻，屋中的線也一寸一寸暗淡下來。顧紜放下手中的針線，脖頸，信步走出屋子。

廊下各花開得葳蕤，姹紫嫣紅，淡冶黃，爭奇斗艷，然而盯得久了，明晃晃的不免令眼睛愈加發。顧紜想起在家時，每繡半個時辰，母親必會讓起遠眺窗外，說是刺繡最容易傷的就是眼睛了，因很多繡娘上了年紀，眼睛就看不清了。

起初并不喜刺繡，但不知為何，很多旁人覺得極難的花樣一看就會，母親說有悟，小姐妹們也極佩服。其實，在家中時，所謂刺繡，不過是個閑時的好，日常尋常所繡不過如香囊，扇套等小姐妹之間互相贈送的件。待到后來，和清詞合開了繡莊，才偶爾繡繡大件，不過每日幾針，費時月余才能得一件，家人和朋友們便心疼得不得了。

如今，雖是有意藏拙，可這些年繡的件，自己都記不得有多。

顧紜苦笑了一聲。

猶記那時，村中開闊，遙遙去，是大片大片綠的田野，鄉間小路蜿蜒而上，遠群山連綿，再往上，是不到邊的廣袤的天空。

若是春天，便能看到桃溪對岸的那片野桃林，云蒸霞蔚般的一抹亮。若逢夕西下，天邊抹上了胭脂紅，炊煙裊裊，倦鳥歸巢，便是另一番寧靜的景象了。

曾聽清詞念過一首詩：“古樹高低屋，斜遠近山。林梢煙似帶，村外水如環。”那時還沒識多字，但這詩句意思淺顯，卻是聽了就懂。

那是永遠也回不去的故園。

而如今，眼前所見只有重重屋檐，高墻隔斷了外，留下一塊四四方方的天地。

此何歸？

顧紜立在院中，借著仰頭看一只孤雁的功夫，眨落眼睫之間的水珠，不能允許自己弱，哪怕是一剎那，于而言，都是奢侈。

畢竟，終究只能獨自面對風雨，不是嗎？

*

“在看什麼？”一道溫和沉穩的男子聲音響起。

顧紜一驚轉頭，不知何時，一個青衫男子長玉立于月門下，他抬手拂落桂花，笑意溫煦如暖，溫暖這微涼的黃昏。

“奴婢見過王爺。”短暫的一怔之后，顧紜迅速反應過來，俯行禮。雖一向極出現在睿王面前，但人還是識得的。

主子的問話不能不答。

顧紜接著又道：“方才有一只大雁從上頭飛過，奴婢剛做完針線，見有趣便多看了會兒。”

時隔幾日，睿王再見到那一張悉的臉。

五細看很致，尤其厚重劉海下那一雙烏漆漆的眸子，黑白分明，靈氣人。然而，黯淡的和有些枯黃的發質卻讓這份靈打了折扣。

“瞧著有些眼生？”睿王走近，明知故問。

“奴婢是側妃院里的樂蕓，一向只管著側妃針線的，不在側妃跟前伺候。”顧紜不慌不忙回道。

睿王欣然：“正好。”他抬起袖子，語氣惋惜：“我從園子里過來，因看丹桂落如雨，了迷，不妨被一枝桂花刮住袖口。若是旁的也就罷了，這件服卻是母后親手鎖做，你看看可能補得毫無痕跡？”

顧紜垂眼看向那石青的袖口，上面繡的是雅致清雋的竹葉花紋，針腳細整齊，用了十足的心思，現在卻豁了個大口子。

眼前驀然掠過另一個人的影。

那人亦常著青衫，君子如竹，曾為他在袖口繡上竹葉花紋，一針一線，都是心思。

不過是一閃念之間，顧紜失笑，自己今日竟是這般多愁善，許是因為見了清詞的緣故罷，如止水般的心也溫瀾生。

“請王爺換下服，奴婢盡力而為，只是奴婢雕蟲小技，必不能如娘娘紅湛。”顧紜恭敬道。

嗯，是個讀過書的。

睿王站著不。

顧紜等了半晌，忍不住抬眼看他。

睿王也正看著。

顧紜這才后知后覺，偌大的后院竟只有他們兩個人，那些嘰嘰喳喳的丫頭今日不知去了哪里，竟齊齊整整地不在。

午間拈紅好像說了一句，今日是針線房裁冬的日子。

原來這位金尊玉貴的王爺在等著服侍更呢。

顧紜默了默，這些日子林貴妃欠安，王妃臥病在床，府里的兩位側妃今日都宮請安了，所以侍們也較往日肆意一些。

倚翠倒是在的，但那日王爺來泊心院，倚翠不知做了什麼惹惱了王爺和孫側妃，次日便被孫側妃找了個由頭責罰一頓，自此失寵于側妃。

拈紅曾與說，是倚翠生了妄念，勾引王爺被側妃發現了。

倚翠心高氣傲，不想別人看笑話，這幾日一直稱病躲在屋里。但這些年在泊心院里做威做福，又是側妃從娘家帶過來的，一時旁的人也不敢落井下石。

猶豫了片刻，實話實說：“一向是倚翠姐姐管著側妃和王爺的服，奴婢并不清楚。”

睿王略一沉，似嫌棄般看了看，勉強道：“無需如此麻煩。就在院子里稍微修補一下便可。”說著，人走到院中的涼亭里，坐了下來。

顧紜進屋取了針線，默默行了禮才隔著石桌坐下。

睿王將手臂搭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

被花枝劃破的地方是在袖口，對顧紜來說不是難事，拿起針專心致志地補。

兩人不可避免地靠近，近距離看，的有些許糙，睿王笑了笑，若不是那日親眼見這丫頭在臉上涂涂抹抹，他便信以為真了。

小丫頭的眼睛是微微上揚的眼，此刻眉眼低垂，纖長的睫分明，一雙眉較尋常子偏濃一些，帶著三分英氣，沖淡了五之間的那種致，不過許是刻意畫的，抿著，角有一顆鮮紅的小小的痣，不過也許也是故意點的。

顧紜不經意到了睿王的手，睿王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有力，看他虎口的薄繭，并不像是養尊優的王爺，顧紜忙里閑地想。

因這一，睿王的目落在了顧紜的手上，的指甲沒有涂蔻丹，修剪得很平整，漂亮的圓弧如月牙兒一般，泛著健康的澤。

看起啦就是再樸素本分不過的一個丫頭。

“好了。”顧紜收起針線，抬眸微微一笑。

夕似了碎金的眸，的角淺淺揚起，一顆小痣鮮活靈，這一刻，這一張只算得清秀的臉龐，恰如明珠玉，瑩然生輝。

*

因為顧紜的事，清詞消沉了幾日，直到收到嘉公主約去丹山圍場觀馬球賽的帖子，才開始有些微的意。

為定國公府考慮，清詞不想于明面上與嘉公主過往太，而授人以不必要的把柄。但這幾日心急如焚，想著顧紜應是已到了公主府，但公主府來的人并沒有提到這茬。

知微發愁：“公主邀夫人散心是好意，可咱們來不及做裳呀？奴婢看京中貴騎馬或者打馬球時，穿著那種窄短袖的胡服騎裝，極是利落。那日夫人仍是尋常服飾，未免累贅，也不好看。”

時人裝多為寬袍大袖，講究飄逸之。胡服騎裝是這幾年來隨著京中子馬球運的興起，而漸漸流行起來的。

清詞失笑：“便是穿著騎裝，你家夫人也不會騎馬。”話雖如此，清詞仍微微蹙眉。

知宜也皺了眉，片刻后拍手道：“夫人不必發愁，奴婢想起來了。您還記得去年秋，三姑娘要做幾套胡服，也慫恿您做了兩套嗎？”

被知宜一提醒，清詞也想起來對而言算得上久遠的往事。

彼時新婚不久，小姑子蕭以晴見京中胡服興起，歡歡喜喜道：“總算不用穿這些及地的服了，走路還容易絆著腳。”又與說起，邊城子日常都穿這種窄短袖，無他，做事利落，若真遇上打仗，逃跑也快。

興興頭頭要做好幾穿，也不忘了清詞：“嫂子，你也做兩三套罷。”清詞猶豫，咯咯地笑：“讓哥哥教你騎馬。我哥騎之，放眼整個大周難遇對手。”語氣中帶著的驕傲。

蕭珩寡言，從不與提他在外頭的事，夫妻日常流，不過寥寥家常。但長兄如此優秀，蕭以晴自然引以為豪。所以，關于蕭珩在北境的英雄事跡，清詞大多是從小姑子口中聽說的。

譬如，他十六歲便申請隨軍出征，卻在戰場上與大軍失聯。眾人四下尋找都未找到，正以為他兇多吉之際，他帶著還剩一半的親兵回來，以不足百人斬敵過千。

再譬如，十九歲生辰之時，恰逢北戎進犯，定國公舊傷發作，蕭珩獨自領軍對敵，力排眾議，采用迂回側擊方案，隔斷北戎大軍之間的聯系，集中主要兵力大敗北戎，俘虜北戎二王子。

在蕭以晴的描述里，一個滿腔熱，有勇有謀，意氣風發的年將軍躍然眼前，和清詞每日見到的那個冷淡疏離的定國公世子判若兩人。

作者有話說：

1.“古樹高低屋，斜遠近山。林梢煙似帶，村外水如環。”出自清代詩人齊彥槐的《沖麓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