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跟師雁行學藝之前,老村長還特意把六個人喊到自己家里敲打。

“去了就仔細些，把那整年不彈的腦瓜子轉一轉，看著人家家里有什麼活兒了,也幫著干一干。”

豆子主笑著接話，“瞧您老說的，這個自然，我們豈是那等不知好歹的？”

桂香沒做聲，心里也是這麼想的,其余四人都笑嘻嘻跟著附和。

老村長嗯了聲，對豆子道：“你我是放心的,就是有的人……”

他徑直看向唯一的男人，“老五,聽說你不愿意去？”

那男人姓張，在族里行五,外頭人稱張老五，可村里一多半都是姓張的,便只喊“老五”。

冷不丁被點了名,老五一抬頭，就見老村長直勾勾盯著自己,同來的五人看過來的眼神也不大友善：

世上還有這種把好事往外推的傻子？！

“沒有的事兒！”老五否認得斬釘截鐵,說得連他自己都信了,“我就想著，這種巧活兒一般都是人擅長，沒想到自己也選了,高興壞了，對，就是高興壞了。”

老村長哼了一聲,沒破他那點小心思。

“高興就對了！”

老五點頭如啄米，“是，高興，高興！”

老村長稍顯渾濁卻依舊明的老眼慢慢從眾人臉上劃過，慢吞吞的話里滿是明晃晃的敲打。

“別仗著自己有歲數，有輩分，總覺得自己去還是照顧颯颯，依我說，全都是放屁！”

老五被他噴了一臉唾沫星子，想了想，到底沒敢抬手。

冷風一吹，沾唾沫星兒的地方被凍得拔涼。

“不信的去外頭看看，誰有點本事不是藏著掖著，便是你們去拜師父，人家還未必肯要呢！便是要了，哪個不是五年八年熬過來的，捶肩背端茶送飯，裝孫子伺候祖宗似的……

肯教，那是有良心，念舊，不然悶聲發大財，攢夠了銀子拍拍腚搬去縣里，或是收個外頭來的小徒弟，誰能怎麼樣？”

除了郭家姐妹，那新選出來的四人或多或確實存了這樣的心思。

總覺得自己一把年紀了，卻要讓個十來歲的孩子教，心里難免別扭。

可如今聽了老村長一番話，漸漸面上做燒起來。

“既然去了，就好好干，低低頭死不了人！”老村長大聲道，表也越來越嚴肅，“回頭要是我知道了誰擺譜，我頭一個不干！咱們郭張村容不得那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沒良心的混賬種子！”

眾人頭皮一，都麻溜兒應下。

稍后豆子和桂香打頭陣，正式去師雁行那邊學藝。

已是十一月下旬，天越發冷，雪越發勤，上一場還沒化凈，下一場就又來了。

地上的積雪一層摞一層，村民們幾乎日日都要出門掃雪，不然一準兒打。

大路上掃的不勤，只附近的人過來略鏟兩锨，將路中間的雪推到兩側里。

路中央剩的一點薄雪被踩實了，生生磨起層冰殼子，最容易摔跤，眾人路過一片洼地時，接二連三地踉蹌。

豆子和桂香手拉手，走得心驚膽戰。

知道了苗苗要跟著去縣城的事，既羨慕又憾。

自然也有孩子，可大的才親，總不能讓小兩口常年分居兩地，或是拖家帶口的去吧？

小的呢，又太小，做不得活。

不過以后日子且長著呢，等颯颯買賣做得更大，不得再加人手，且等著就是了。

“小掌柜，我們來啦！”

豆子推門進去，笑著問好。

桂香虎著臉瞅了同行的四人一眼，那四人如夢方醒，都別別扭扭跟著喊小掌柜。

師雁行何等明，一看這樣兒就知道老村長提前敲打過了，也不糾正，大大方方應下。

合格的領導者要恩威并重，如果只是因為自己年紀小輩分低就一味和氣，那麼下屬就會順桿爬，上位者的威嚴永遠都立不起來。

這種問題常常發生在家族式企業部。

試想一下，如果員工出錯，上司走正當流程追責，訓著訓著，對方突然惱怒拍案而起：

“你是不是不把我這個二大爺放在眼里？！”

這麼一鬧騰，活兒還能干得下去？

所以打從一開始，老村長的存在就是必須的。

但師雁行也不能完全依賴他老人家的打。

現在大家之所以低頭，是被臨時敲打了，可如果自己一直原地止步不前，要不了多久，他們可能就會覺得“這也沒啥嘛”。

到了那個時候，初步建立的權威就會然無存。

所以師雁行必須不斷進步，盡快長到所有人仰也看不見鞋底的地步。

只有那樣，他們才會怕。

由畏而生敬。

師雁行暗中打量了來人一番，發現好幾個都顯得有點茫然。

就是說他們知道自己來學手藝，也知道可能會掙錢，但畢竟現在還沒看見不是嗎？就有點懵。

說白了，他們本沒有實現從農民到商人的份轉變，以至于整特別松散。

師雁行能理解他們的心態，卻不喜歡這種松散。

不過沒關系，很快就松散不起來了。

在屋里帶著魚陣練字的江茴就聽見師雁行先在外面規定了所謂的行業標準：

什麼不能有一滴油、一抹灰，指甲里必須是白白的，各用必須先用草木灰反復去油，再拿沸水燙過才能用，這消毒……

眾人原本沒多麼嚴肅，就想著腌咸菜嘛，結果被這麼一說，都下意識跟著張起來。

好像，好像是嚴肅的哈。

初步幫大家收皮子之后，師雁行開始猛灌湯，說得一群人都熱沸騰，恨不得立刻就擼起袖子來大干一場。

什麼“一步一步穩扎穩打，做大做強”；

什麼“勢必要將酸菜和腐竹做郭張村的一張名片”；

還有什麼“先定個小目標，打造北方第一村”……

“種田是多麼辛苦的事，我們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可到頭來卻剩不下幾個子兒。憑什麼？”

“城里人做著面的活計，每天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可卻能天天喝酒吃，過得舒舒服服，你們不饞嗎？”

“諸位都是我的長輩，家里有兒子，有兒，難道不想以后供他們讀書？科舉當，做個人上人。

便是兒，難道不想給們備一份厚厚的嫁妝，嫁個好門第，來日當個誥命夫人？

從此，子孫后代徹底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江茴：“……”

又來了！

魚陣好奇地問：“介介在說什麼？”

聽不懂！

江茴按著的小臉把腦袋掰回來，“小孩子還不可以聽。”

魚陣：“……”

又是小孩子不可以！

小孩子到底有什麼錯！

一番演講下來，六個人都暈暈乎乎的，覺渾的都在沸騰，燒得他們眼前發暈。

我要掙錢，掙大錢！

我要讓子孫后代做人上人！

師雁行觀察了下眾人的表，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見好就收。

湯也得適時適量，過猶不及，不然產生“抗”就麻煩了。

拍拍掌，給大家看提前準備好的發蔫的白菜，仔細說明該如何挑選，什麼樣的葉子不能要，也必須完全切除，一粒泥土也不能帶等等。

有個人見將不好葉子都去了，忍不住道：“小掌柜，這些葉子也能吃呢，只是不大好看罷了。”

只不過邊緣稍微變就扔，白菜幫上帶黑點也扔，真是敗家啊。

荒年的時候，人都吃不了這麼好的，如今竟就給吃了？

師雁行的回答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們可以掰下來自己吃，但我要的貨，不僅味道要好，外形也要漂亮。”

如果沒有意外，郭張村產出的酸菜和腐竹將持續供應和旗下的兩個經銷商，必須從一開始就執行高標準嚴要求。

說白了還是那句話，自家吃的東西，再難看也沒關系。

可賣給別人的，你就得讓人挑不出病來！

不然人家兒花錢買酸菜，你端上去一盤酸菜炒五花，人家低頭一瞧，好麼，菜幫都帶著黑點，菜葉子都變了……

這不得跟你打起來啊？

那人張了張，雖沒再說話，可到底有些不服。

城里人就那麼氣？又沒壞！

師雁行明白他們沒經過商，不曉得厲害，肯定不服，但絕不妥協。

“以后我收的時候，肯定只要好的，你們自己看著辦。”

那人沒想到看著笑瞇瞇的，說起話來竟這樣不講面，不由有些惱。

起來，這丫頭還得喊自己一聲嫂子呢！

張老五懶得聽別人說廢話，當即催促道：“我們都知道了，那接下來怎麼辦呢？”

師雁行也不得理不饒人，就把剩下的步驟說了。

不過是燙菜、缸罷了。

做完這一切之后，除了早有耳聞的豆子和桂香，新來的四人果然都流出類似“就這？”的表。

真一點兒佐料也沒有啊！

而且看上去，我上我也行！

就這點兒手段也值當的教？

虧老村長還那樣鄭重其事的，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師雁行很喜歡打臉，見狀也不多說，只問：“還有沒有不明白的地方？”

眾人都搖頭。

老五更是笑道：“小掌柜，你也忒小瞧我們了，這有誰不會？”

果然還是個半大孩子呢，弄這點孩子把戲就大張旗鼓的。

師雁行反復確認兩遍，都無人發問。

心中暗笑，面上卻不聲，“既然如此，那你們也回去做吧。算上風干菜的時間，咱們四天后見。”

新來的四人馬上就散了，倒是豆子和桂香略留了留。

桂香照例邦邦道：“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能看出來，這些人心里本就不服。

豆子也有點生氣，“就是，不知道好歹的玩意兒，出去可別說是咱們郭張村的。”

人家颯颯白白教你們，你們還真當那麼簡單啊？

要真簡單，怎麼以前沒人琢磨出來？

師雁行上輩子見過的小人多了去了，這些都是小兒科，并不放在心上，不過還是很。

這種被人無條件護著的覺真好啊！

“娘。”朝屋里喊了嗓子。

江茴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娘？誰呢？

哦，我啊，那沒事了！

忙穿鞋下炕，披上外套出去問道：“什麼事？”

師雁行推開西屋的門，指著上面掛的香腸說：“我看那一掛風干的差不多了，給桂香嬸兒和豆子嬸兒剪幾帶回去嘗鮮，咱們也蒸幾嘗嘗！”

沒辦法，這副還不滿十三周歲，之前營養又不大跟得上，還是個小矬子！

但江茴不矮，記憶中的生父也是個大高個兒，這兩個月吃得好睡得足，活量也跟上了，已經條了一寸多。

想必正式進發育期后，也會跟筍子似的節節拔高！

桂香和豆子連說不要，師雁行就說是新產品，讓們幫忙嘗味兒。

豆子笑道：“你又說這些話，你的手藝我們還不知道？必然是好吃的，哪里用得著嘗。”

“知道我要這麼說你們還推辭，豈不是多此一舉？”師雁行也笑，“難不還讓我大冷天的跑去你們家送啊？”

眾人就都笑了。

今天風大，魚陣有點怕冷，沒出屋，就把臉在窗紙上，在屋里喊：“介介，蒸香腸！”

師雁行扭頭一看，就見鼓起的窗紙上一張人臉廓，噗嗤笑出聲。

“嗯，蒸香腸！”

既然蒸了香腸，不如晚上干脆做的家庭版的香腸煲仔飯吧！正好就不用額外炒菜了！

以前沒想著蒸煲仔飯，家里沒砂煲，不過土灶燒菜就很好吃，師雁行直接在大鍋里做了，還更省事。

五公縣境不產大米，大米價格要比面貴不，也就是最近掙錢了，不然還真舍不得買。

當年產的大米，千里迢迢從外頭運來，售價里的一半幾乎都花在運費上了。

不過如今通不便，一切流運輸都依靠畜力慢慢走，貴也是沒法子的事。

自家做飯就是一個量大實惠，師雁行每種口味的香腸都剪了一，切片后直接慷慨地鋪滿整個米飯表面，來了個加強豪華版三拼，五香、麻辣和甜辣。

后面米飯慢慢燜的過程簡直能香煞人！

土灶特別容易出鍋，拿鏟子順著鍋邊一鏟，就能掀開一整圈金燦燦的大米鍋，噴香脆，越嚼越好吃。

醬是師雁行用家里現有的醬油、鹽和糖等簡單調和的，還炸了蔥油混進去，一點兒也不比后世賣的差。

醬將米粒都染麗的紅棕，表層鋪滿的香腸薄片被蒸得微微卷曲，部分了亮，油脂滲下來許多，將米粒染得亮晶晶油汪汪，十分人。

魚陣特別吃那鍋，用小牙叼著一塊慢慢磨，滿足得不得了。

江茴和師雁行兩個大人非常惡趣味的沒有提醒，先狠狠夾了許多香腸吃。

五香的味道比較醇厚，老咸宜；

麻辣的稍顯刺激，不能吃辣的人只嘗個鮮就夠了；

甜辣……還是永遠的神！

師雁行也鏟了鍋來吃，“這個真香啊！”

土灶的鍋約沾染了點草木清香，還帶著鍋氣，口分外質樸，冒尖兒的那種香。

“回頭咱們單獨攤一層米飯做鍋，”師雁行興致道，“弄點五香啊椒鹽之類的撒上去，就是很不錯的零兒啦。”

送人也好啊！

江茴就笑，“如今你越發奢侈了，竟用白米做零兒。”

師雁行得意洋洋道：“這算什麼，過幾日我熬點豬油，熬完的豬油渣撒點鹽就好吃死了。”

空口吃可能有點膩，但豬油渣包包子真的是絕世味啊！

這邊母三人大快朵頤，那邊張老五等人回到家，把白天的事一說，全家人都覺得像笑話。

就這，也值當的去學？

開什麼玩笑！

誰知四天后，打臉來了：

張老五看著壇子里麻麻一層“花”，整個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