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第21章 生者

褚峻修得是清凈道。

清凈道,顧名思義,神清心靜,遣澄心,清凈為要。

他在無時宗十萬山峰中選了最偏僻的一座,開辟府,在外設下大陣,謝絕一切訪客,只為參悟清凈道。

悟大道,一隅而心有天地,自得其樂,若無意外,他可在此靜悟千年。

若無意外——

短短不到一月,往日眨眼便可過的時間里,他突然有了個親兒子,錯和一個厚無恥的修士神……

聽到哭聲,褚峻再次睜開了眼睛。

每次來孩子都是遇到了危險,褚峻已經做好了要給他修復靈識的準備,孩子的母親大概是位中豪杰,帶著兒子上刀山下火海,每次都要折騰掉半條命。

寧修落在了一個悉又有點陌生的懷抱里,登時止住了哭聲,出小手來抓住褚峻的前襟,急到不行,“啊!啊啊!呀!唔!”

白白!快救爹爹!好多!害怕!

完全沒有領回到他意思的褚峻:…………

小孩渾都是,灰頭土臉地在他懷里去,抓著他的服不肯放。

褚峻拎起孩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沒發現有傷口,目有點疑

有了從前的經驗,褚峻知道兒子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既然來找他定然是遇到危險了。

可這次孩子好好的。

“啊!啊!”寧修拽著他想帶他走,奈何力氣小得可憐,褚峻抱著他坐在識海中央紋

褚峻見他不哭,只是神焦急抓著他不放,一閃過,問道:“莫非是你娘親遇到了危險?”

寧修現在還沒娘親這個概念,但是他依稀記得寧不為說過“娘親”這個詞,聞言激地“啊”了一聲。

看來是了。

一個孩子已經讓他和孩子娘親的牽扯上了因果,他不希同對方牽扯太深。

但是有這個孩子在,他又不能放任其在危險之中不管。

“罷了,隨你去一遭。”斟酌過后,褚峻作出了決定。

對方于他而言是陌生人,他自然不會將人拉進自己的識海中,更不可能去對方識海,思量之下,褚峻將目落在了寧修上。

這孩子天生金丹,識海強橫,他們又有緣關系,正好合適。

“呀~”寧修喊累了,窩在他的手臂上踢他的手。

快點呀~

褚峻點了點寧修的丹田

——

眾人凝聚靈力而的巨型長劍劈在虬扎壯的藤蔓上,被藤蔓包裹住的臨江城猛烈地震了一下,牢不可破的藤蔓裂開了一道大口子。

城外修士見狀無不振鼓舞。

他們之前不是沒有嘗試過這種方法,可是那藤蔓如同鐵板一塊,他們的攻擊本不起作用,可現在那藤蔓顯然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這藤蔓可真邪,莫不是了?”趁著調息的功夫,云中門二弟子陳子楚疑出聲。

被他詢問的人臉繃,看向那藤蔓的目帶著些厭惡,此人五深邃英俊,看上去不過凡人三十余歲的年紀,實際上已近五百歲,是云中門說一不二的大長老,姓聞名鶴深。

聞鶴深沒說話,陳子楚知道師尊的脾氣,訕訕鼻子,卻聽邊上有人開口。

“五百年前也曾有過這般形,只是那陣勢遠比現在來得慘烈。”是一紅帶白外罩墨紗的修士,顯然是崇正盟的人。

陳子楚觀他腰牌,赫然是第一宗門無時宗的人,而且腰間還掛著長老印,大有來頭。

聞鶴深轉頭看了他一眼。

“鶴深,你怎麼看?”褚白對他的語氣很是稔,顯然二人相識。

“與巽府寧城的形別無二致。”聞鶴深冷聲道。

也正因如此,各門派才會如此嚴陣以待,崇正盟和無時宗甚至派了褚白這個級別的長老過來。

調息完畢,眾人再次凝結靈力,對準了那藤上的裂口。

“再來!”

當年去過巽府址搜救的修士無不對那巨藤記憶猶新,參天而起,遮天蔽日,在焦褐皴裂的土地上只矗立,覆蓋了大半個巽府,藤上掛著半人半藤的尸麻麻一無際。

還有數不清的藤蔓人作僵地行走其間,神魂俱滅化作傀儡。

以至于一開始人們都以為巽府之禍是妖藤作

寧不為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

那是春分前一日。

他收到寧行遠親筆家書,急召他回巽府寧城,他自然火急火燎地往回趕,可誰知路上遇到了大麻煩,幸得旁人搭救才了過來,可是已經距收到信過了近一月。

待他回到巽府,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副蒼茫慘景。

他甚至找不到回寧城的路。

晏蘭佩重新接回了藤蔓的主導權,無數藤蔓自地面蔓延而起,不顧渾劇痛,手抓住了寧不為。

與此同時,一道金悄無聲息地浸了寧不為的心口和手臂,深可見骨的傷口正在飛速地愈合。

晏蘭佩見狀驚訝了一瞬,看向了還在不斷向寧不為輸送金的寧修,用藤蔓將小孩卷了過來放進了寧不為懷中。

寧修抓住寧不為的袖子,“啊~啊啊~”

爹爹~不痛~

然而那金實力有限,只能療愈外傷,真正致命的是寧不為上碎裂的經脈和枯涸過度的丹田。

“還真是……玲瓏骨。”晏蘭佩神復雜地看了寧修一眼。

躺在藤蔓上的寧不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乘風!”晏蘭佩見他醒來,大喜過

寧不為皺了皺眉,下意識要找寧修,就聽到耳朵邊氣的“啊”聲,頓時松了一口氣。

“這孩子——”晏蘭佩言又止。

寧不為強忍著疼將寧修抱了起來,聞言道:“有話直說。”

“第一次見面時我便提醒過你了,”晏蘭佩于心不忍道:“尋常人都是被十月懷胎順應天道自然而生,可這孩子化玲瓏為骨,借你與另一人魂,生生湊齊了三魂七魄,雖天生金丹,可三魂七魄不齊不穩,多活一天都是在渡命劫逆天而行——”

“乘風,他隨時都會魂飛魄散,養不活的。”晏蘭佩道:“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剩一副玲瓏骨。”

寧不為一把捂住寧修的耳朵,俊臉繃,神沉地盯著晏蘭佩,“閉。”

“他借你魂而生,自然有你的家族傳承印記,可那只是——”晏蘭佩著他,見寧不為神繃死死抱著孩子,沒忍心繼續說下去,嘆了口氣道:“行遠總跟我念叨你心腸太,修不道。”

寧不為冷冷看了他一眼,抱著寧修就要站起來。

晏蘭佩一把按住他。

“天生金丹玲瓏為骨的嬰孩,但凡那些修士跟渡鹿一樣察覺到他上有玲瓏骨,你以為他們會因為是個孩子就大發慈悲放過他?”晏蘭佩道:“你當初去崇正盟取玲瓏骨,為的難道是將它當孩子養?”

寧不為沉默了下來。

他當初千辛萬苦去崇正盟盜取玲瓏骨,自然是眼饞玲瓏骨這個寶貝本奇效——

于凡人,生死骨,重塑基,長生不死。

于修士,修為暴漲,踏碎虛空,飛升仙。

十七州修道之人,哪個不想悟大道飛升?若是不想,去凡間界做個富貴閑人,不必打打殺殺,豈不逍遙快活?

寧不為自然想飛升,他甚至可以為此不擇手段。

“你方才殺渡鹿已經過度消耗了靈力,本就斷裂的經脈現下都快碎了,識海里一靈力都沒有,莫說護住他,你現在自都難保。”晏蘭佩指著他懷里的寧修道:“玲瓏骨可以救你。”

如何救?

自然是煉化用來修補經脈丹田。

寧不為一開始讓這孩子淋雨病死就是想的這個法子,一條命和飛升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

他躺在秋雨里快死的時候,口趴著這麼個熱乎乎的小東西,屁用沒有,卻讓他掙扎著爬起來找了個山

他不怕淋雨,可在山里,總歸要舒服一些。

寧不為抬眼看向晏蘭佩,冷聲道:“他寧修,是我兒子,不是什麼破骨頭。”

晏蘭佩神恍然,“你給他起了名字。”

寧不為嗤笑一聲:“你還給自己起名字了呢。”

晏蘭佩:“…………”

寧不為這張破,能活五百年真是難為他了。

有名有姓,有寧家脈傳承的印記,便是寧家前任族長從地底爬上來也得認寧修是寧家的種。

更何況現在寧家就剩寧不為一個人活著,他就是給條狗起個名姓寧往族譜里劃也沒人攔得住,誰讓現在寧家族長家主全是他。

寧不為認準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死犟死犟,他再了解不過,晏蘭佩見狀便不再勸說。

寧不為低頭看懷里的寧修,寧修還在賣力地將自己的金往他流的傷口送,原本紅潤的小臉煞白煞白,抓著他的噎著要哭不哭,見他低頭看自己,又有點開心地喊他:“啊~”

爹爹~

寧不為面無表了一下他的小臉,“別送了,吃了你都不夠我塞牙的。”

“啊?”寧修歪了歪腦袋,眨了一下漂亮的眼睛。

寧不為哼笑一聲,屈起條姿勢隨意的倚在藤蔓上,一副老子沒事老子還能再打十個的張狂模樣。

但實際上腦子已經混沌地聽不清晏蘭佩在說些什麼了。

晏蘭佩的狀態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后背又一次傳來陣劇痛,靈力外泄,撐在臨江城外的藤蔓搖搖墜。

渡鹿留下的大陣終于轟然墜落,寧不為祭出殘破不堪的朱雀碎片要扛,卻被陡然圍攏的藤蔓護在了下面。

“晏蘭佩!”寧不為憤怒的大喝一聲。

無數藤蔓被連拔起,凝聚球,在大陣沖擊之下一層層化作枯黑的齏,兩相撞擊,藤球在不斷小又小,最終生生將那殘余的大陣耗干,只留滿地飛灰。

臨江城外人聲喧囂,臨江城寂靜無聲。

無盡河上空,藤蔓纏繞撐起的橋上面坐著兩個人,一個奄奄一息,另一個已到強弩之末。

“乘風,當年你回來得太晚了。”晏蘭佩看著他,神無奈又慶幸,“也幸好你回來的晚。”

寧不為耳朵里嗡嗡作響,晏蘭佩的聲音忽遠忽近,但他還是聽見了。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寧不為問。

晏蘭佩搖搖頭,“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我只親眼見渡鹿殺了寧行遠。”

“我帶你……看。”

寧不為臉一變,開口要阻止他,卻見晏蘭佩沖他搖了搖頭。

“我撐不了多久了,起碼死前……讓我再看看他。”

彌留之際,可施溯魂。

回溯往昔,再見故人,了卻執念,赴黃泉。

可溯魂只能將死者本人施,除了加快生命的流逝,并沒有什麼實際用,是故有人用。

說是了卻執念,可將死之人對世間多有留

“好在……故人已逝——”

寧不為眼前一晃,忽地就回到了當年寧府的澹懷院。

與之前在渡鹿的心陣中不同,此時他意識清醒,如同時隔多年,遠行歸家的游魂。

澹懷院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古樸雅致的院落,門兩邊種著兩棵桂花樹,蜿長廊外是一片青玉的九葉蓮,中有青石鋪就的蜿蜒小路,一直延到院門口,往外一抬眼便能看見蒼青的沉月山。

“這麼小的孩子。”后響起一道有些陌生的聲音。

寧不為猛地轉過去,便見寧行遠站在連廊下,神微微有些苦惱。

但顯然方才不是他在說話,寧不為定睛一看,卻見從寧行遠玄的寬袖中探出了一翠綠的藤蔓,上面長著鋸齒狀的小葉子,順著寧行遠的手臂爬到他肩膀上。

正是尚未化形的晏蘭佩。

而且要比他記憶中的細不

他順著寧行遠和晏蘭佩的目看去,就發現有個不過五六歲的男蹲在片的九葉蓮中,面無表手揪著花瓣往里塞。

寧不為

那是剛被接到寧家主家的他自己。

但是他不記得有這麼個場景了。

寧行遠,寧不為卻聽見了他的聲音,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是寧行遠和晏蘭佩在他們識海中的對話。

“應該能養活。”寧行遠說。

“你又沒養過。”晏蘭佩道:“他胳膊還沒我。”

寧行遠嚴肅道:“渡鹿我養活了。”

“你撿到渡鹿的時候他都十二了,跟小不點不一樣。”晏蘭佩說:“聽說這麼小的孩子連吃飯都要喂呢。”

寧行遠皺了皺眉,“那也得養,他在的旁支人都死了,被寧帆那一支帶去讓他修了無道。”

“這不是胡鬧嗎?這麼小的孩子修什麼無道,他連無道是什麼都不知道。”晏蘭佩不贊道:“那我們還是養著他吧。”

“他不跟我說話。”寧行遠試著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九葉蓮中的小孩警惕地退后了一步。

晏蘭佩興致地給他出主意,“你板著臉他自然害怕,你笑一笑。”

寧行遠神道:“怎麼笑?”

“像隔壁大街上賣豆腐的葉夫人那麼笑,慈祥又和藹。”晏蘭佩建議。

寧行遠僵地扯起角彎腰看向九葉蓮里的小孩。

圍觀的寧不為默默地扶額。

果不其然,馬上就傳來了一陣驚天地的哭聲。

眼前的畫面突然開始模糊,晏蘭佩虛弱的聲音有點尷尬,“回溯得太早了。”

果然,下一瞬畫面就變了十年之后。

“寧行遠!你別讓寧乘風再薅我葉子了!再薅就禿了!”晏蘭佩怒道。

寧行遠揣著袖子微笑道:“誰讓你總招惹他。”

晏蘭佩說:“我那是稀罕他,那麼個小不點都長這麼大了,跟養兒子似的。”

寧行遠面不改同對面揪著九葉蓮的年道:“乘風,綠藤說它要當你爹。”

寧不為頓時炸手就拽住那藤蔓要薅它葉子,“他怎麼不上天呢!”

晏蘭佩一邊躲一邊控訴道:“寧行遠!每次都是你招惹他!”

寧行遠八風不地笑道:“多可啊。”

“你們姓寧的都有病!”晏蘭佩罵道。

晏蘭佩被寧不為打了個結,氣得葉子都快掉了,“小兔崽子,等我化形了非要揍他一頓!”

“它說你找揍。”寧行遠掐頭去尾傳了話。

年拎著劍就要跟那藤蔓打架。

晏蘭佩苦惱地問寧行遠,“這回我要輸還是贏啊?”

寧行遠抬頭看了眼遠的青山,“他被先生從萬玄院罰回來了,讓他贏一把開心開心。”

“唉,哄孩子真難。”晏蘭佩嘆了口氣,跟年打了起來。

聲勢浩大,實則都沒用上一的功力。

五百年后的寧不為站在他們后,聽著令人哭笑不得的對話,扯了扯角。

年走后,寧行遠便帶著晏蘭佩去了沉月山。

“你在此閉關,待春分那日化形。”寧行遠將他放回了本上。

參天巨藤高聳云,底下的系布滿了整個沉月山。

“方才我不是跟乘風鬧著玩,是真打算化形男子。”晏蘭佩道:“一名英俊高大的男子。”

寧行遠無奈道:“你要化形何種模樣是你的自由。”

晏蘭佩客氣道:“多還是要考慮一下你的意思。”

寧行遠停頓片刻道:“其實我覺得——”

晏蘭佩道:“你的意思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寧行遠:“…………”

好一有主見的藤。

“我化形之后絕對要比寧乘風高。”晏蘭佩堅持道。

“他今年十六的生辰的還沒過,還會再長的。”寧行遠說:“跟他較什麼勁。”

“他天天薅我葉子,他薅我一片葉子我就拔他一頭發。”晏蘭佩語重心長道:“讓他見識世間險惡,藤不可欺。”

寧行遠無奈又好笑道:“春分那日他應當放假了,我喊他回來觀你化形。”

“我要第一個見你,第二個見他。”巨藤上的藤條纏住他的頭發,悄悄拔了一

寧行遠:“可以……但你不要拔我的頭發。”

“你管教無方,讓乘風薅我葉子,你倆同罪。”

寧行遠笑道:“你這藤可真小氣。”

一人一藤在沉月山頂看月落,一直聊到半夜。

“我打算把回春陣傳授給渡鹿。”寧行遠說。

晏蘭佩愣了一下,“你并不是說乘風比渡鹿合適嗎?”

“乘風一心要修無道,怎麼勸都不聽,現在教給他回春陣是害他。”寧行遠道:“渡鹿脾雖有些瑕疵,但心地良善,心也算堅定,教給他也能護一方平安。”

“可他不姓寧。”晏蘭佩提醒他。“法不輕傳。”

“道不藏私。”寧行遠道:“況且他是我唯一一個親傳弟子。”

“你才多大,過了年才九十九。”晏蘭佩道:“放在修士里還是頭小子。”

“放在凡間界都是長壽了。”寧行遠站起來,笑道:“我下山了,春分那日我來接你。”

晏蘭佩聲音很是開心,“把乘風也上,但是得讓他走你后面,我要第一個見你。”

“好。”寧行遠走了一段路,轉頭盯著地面匍匐著的一小綠藤,“春分之前不許下山。”

“哦。”那小藤蔓委屈地往回爬,爬到一半又轉頭喊他:

“寧行遠,春分那天你倆都得來啊。”

“都來。”

“我要第一個見你。”

“放心。”

寧行遠轉頭看了那藤蔓一眼,“不用太高,比我矮一點就行,乘風他長不了多高。”

“好。”晏蘭佩開心地沖他揮葉子。

日月盈昃,轉眼便到了春分那日。

化作人形的晏蘭佩坐在沉月山頂,等著寧行遠和寧乘風來接自己。

藤蔓化而為人,姿頎長,容貌昳麗,量正好比寧行遠矮上一寸,卻又比年寧乘風高上幾寸,除了這張臉不怎麼英武外,其他的都很讓藤滿意。

可他自日升等到月落,也不見人來。

沉月山上被寧行遠設好了結界,他從里面千辛萬苦破開結界,準備找寧行遠和寧乘風這兩個沒良心的痛罵一頓,卻愣在了空中。

橘紅的晚霞之下,是一個翳的寧城。

他自半空飛過,到都是斷臂殘肢和嶙峋白骨,尸山海流漂櫓都不足以形容此間慘狀。

待晏蘭佩到了寧府所在,偌大的寧府已經化作了一片廢墟,他頓時慌了神。

“寧行遠!”

“乘風!”

“渡鹿!”

他喊著最親近的幾個人的名字,卻遲遲得不到回應,他沖向澹懷院的位置,不可置信地著眼前的場景。

青玉的九葉蓮叢中,有個人背對著他站在那里。

看到悉的影,晏蘭佩頓時放下心來,說出了自己化形之后的第一句話:

“寧行——”

噗嗤。

一截染的長劍刺穿了寧行遠的脖頸,鮮滴滴答答落在了青的花瓣上。

“寧行遠!”晏蘭佩震驚地喊了他一聲。

寧行遠聽見他的聲音,似乎是想回頭,有人將長劍拔出,鮮頓時噴涌而出,在暗的天空下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整個人無力地向后倒去。

漂浮在半空中的寧不為瞳孔驟然,下意識地手要去接人,可對方卻從他半明的里穿了過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寧行遠后,渡鹿手中握著那把染的長劍,一臉的驚慌失措。

“不、不是我……不是我!”渡鹿驚恐地搖著頭,將劍扔到了地上,“不是我殺的,不是我……”

“渡——鹿——”晏蘭佩悲憤填膺怒喝出聲,整個人化作一株參天巨藤扎于澹懷院。

無數藤刃刺向渡鹿,而驚慌失措的人竟然化作了一個幻影倏然消散,任憑晏蘭佩怎麼找都找不到。

寧不為不控地雖藤蔓升向高空,目卻死死地盯著寧行遠。

溫潤清俊的人睜著眼睛,玄的長衫鋪在青的九葉蓮花叢中,怔怔地著他,那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里黯淡無,倒映著漫天霞

死不瞑目。

寧不為張了張嚨里卻發不出聲音來。

這是晏蘭佩的溯魂之境,他只是跟隨晏蘭佩進來的游魂,這些只是晏蘭佩的記憶。

而他自己對寧行遠的記憶永遠停留在了年關前轉前的匆匆一瞥。

他將鎮紙留給寧行遠雕刻,習以為常的匆忙告別,自此生死相隔。

待他回來,一切都天翻地覆,說寧家害了巽府參商二州的千百萬人口,說那詭異可怖的妖藤,說力挽狂瀾卻不幸隕落的寧行遠……

人人都對著寧家喊打喊殺。

寧家活著的人所剩無幾,從前有多風,現如今便有多落魄,他顛沛流離孤逃亡,連寧行遠的尸都未曾找到。

藤蔓沖天而起,麻麻的藤蔓盤亙在寧城,不斷向外擴展,竟是竭力籠罩住了大半巽府。

尸山海,無垠焦土。

藤妖哀鳴,摧心斷腸。

回春大陣在自寧城為中心,集天地浩靈氣,逆天而為,死而復生。

朱雀斬邪,回春復生,寧行遠憑借二者斬妖除魔無數,亦曾救無數生靈,攢無量功德,耳濡目染之下,沒有人比晏蘭佩看得更多更明白。

可他終究不是寧行遠。

回春大陣失敗反噬,被他救下的人變了半藤半鬼的傀儡,被趕來的修士誤以為妖邪,統統誅殺殆盡。

晏蘭佩心中大慟,要去阻止他們,可反噬太過,無數藤蔓化作枯木,自此修為盡失,靈識湮滅,他變回了一株普通的藤蔓。

眼前的畫面潰散點點星芒,寧不為回神,便見心衰力竭的晏蘭佩坐在地上,半截子都化作了黑的枯藤。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又生出了靈識……在一無名山間修煉,借助一隕落前輩留下來的靈……那人姓晏,我便斗膽借姓,自取蘭佩之名……直到半年前,我偶然間得了塊朱雀刀的殘片,才化形功……便來找渡鹿報仇……”

寧不為神

“五百年間他修為大漲……還創了什麼四季堂……利用寧行遠之前教他的生花要將人變作他的傀儡……”晏蘭佩自嘲一笑,“同我那失敗的回春陣倒是……如出一轍……”

“城的人都被下了心種……我不想救他們,甚至還想吸取他們的靈力……”

“當年寧行遠救了那麼多人,到頭來……他們恨他怨他,死后奚落他……我不想做好人了……”

“可我看見了你,我以為我看錯了……他們、他們都說你了魔,一年前死在了星落崖……我不信……”

“偏偏你謹慎得很,不管我用藤球怎麼試探都不肯馬腳……若不是那解籠印我還真不敢斷定……我知道你討厭我……你從小就不喜歡我……”

寧不為下頜繃,面蒼白地著他。

晏蘭佩笑了一聲:“不過沒關系……你都看到了,是寧行遠故意使壞……”

“我們逗你玩……你就較真……”

“乘風,我很喜歡你的……”晏蘭佩笑著看他,聲音逐漸虛弱,“那麼點的小娃娃,都長這麼高了……還這麼厲害……”

“比你哥高……寧行遠這個騙子……”晏蘭佩的意識已經快要消散,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半年前,我得了塊朱雀刀的殘片……還有從你上拽下來的那塊……你怎麼能隨便丟孩子呢……無道也不是這麼個修法啊……”

城外轟然作響,整個藤蔓凝結而的屏障坍塌了大半,晏蘭佩猛地吐出了口出手來,掌心躺著顆枯敗的的種子。

“你哥……被我埋在了沉月山底……我死后,把我們埋在一吧……”

寧不為冷冷盯著他,不肯接。

“你總是這麼倔……”晏蘭佩笑著將種子塞進了寧修的襁褓里,凝聚了最后一點靈力,化出了片指甲蓋大小的玉葉片,掛在了寧修脖子里。

“孩子三魂七魄不穩……這玉片能幫他暫時穩一穩,順便將玲瓏骨的氣息遮掩……就當……給孩子的見面禮……”

“乘風,你要好好的。”

那只落在寧修襁褓上的手,也漸漸化作了枯木。

終于再無聲息。

寧不為抬起滿是污的手,在了那塊化作枯木的手上。

一滴滾燙的水滴在了寧修臉頰上。

寧修正攥著那只玉的葉片塞進里啃,被那滴滾燙的水珠嚇了一跳。

他還太小,尚且不懂得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呆呆地著寧不為繃的下頜,發出了一聲疑問:“啊?”

話音剛落,那鋪天蓋地的枯藤統統化作了齏,城外的長劍終于凝聚起了最后一擊,卻在到藤蔓的剎那被接住。

無數碧綠藤蔓的幻影在破敗不堪的臨江城纏繞流連,化作藤蔓的傀儡,幻陣中神魂俱滅的修士,被廢墟死的凡人,生死不知的無數人……如同時倒退,又似大地回春,在漫無邊際的綠靈力下死而復生,輕地放在了地上。

如同一切從未發生過。

城外的眾多修士愕然靜立在原地,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褚白震驚道:“是早已失傳的……回春大陣。”

年輕的修士不明所以,聽聞過甚至親眼見過寧行遠的年長修士俱是震驚詫異。

當年不到百歲便躍居天機榜榜首的修真天才寧行遠,朱雀刀法出神化,回春大陣聲名遠播。

一手朱雀斬百邪,一手回春復萬生。

兩片朱雀刀的碎片落在了寧不為的手中,同另兩塊滿是裂紋的碎刀片摞在他掌心,里面澎湃的靈力順著他的傷口將他快要破碎的丹田勉強攏住,免得讓他而亡。

那靈力甚至比整個回春大陣消耗的還要多,就像是對自家孩子無聲的偏和縱容。

躺在地上的無數修士幽幽轉醒,如同做了一場怪陸離的大夢。

馮子章看著死而復生的韓子楊和子宋子陳兩位師兄,眼眶一紅,哇得一聲哭了出來,撲進了大師兄懷里,嚎啕大哭涕泗橫流。

剛醒過來的韓子楊還一臉懵,就被自家師弟撲了個踉蹌,抹了一眼淚。

褚蓀看著活過來的同門和長老,慨萬千,褚信則比他更為坦誠,直接蹦了起來。

鋪的老板娘看著變廢墟的鋪子,上破爛的裳,上卻沒有一傷口。

店小二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和自家婆娘喜極而泣。

本以為在幻境中必死無疑的修士錯愕地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靈識,想起自己在環境中失去理智般的行為,面面相覷。

和百羽禪師對視一眼,死里逃生,俱是悵然苦笑。

無數心種自他們落,化作了齏在風中飄散而去。

城外的修士涌臨江城,找尋著各自的門人和親人,死里逃生,再度重逢,人們總是有許多話要說。

綠意彌漫了整個臨江城,又在無數驚喜哭聲中悄然散去。

寧不為冷眼看著眾人,將寧修襁褓里那顆枯萎的種子同朱雀刀碎片一起放進了懷里。

晏蘭佩每每施展回春均都是失敗,卻在將死之際終于功了一次。

救了一群無關要的陌生人。

寧不為抱著寧修掙扎著起,自熱鬧的人群中穿過,孤緩步走向城外。

‘渡鹿死有余辜,但我也沒有救梅落雪和那群搶寧修的人。’

‘我做不壞人。’

‘可做好人又實在不甘心。’

‘乘風,做人好難啊。’

晏蘭佩渺遠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隨著一聲嘆息,終于徹底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生者多艱。

寧不為后是喧囂破敗的臨江城,前面是不到盡頭的長天。

他抱著寧修,踉蹌了一步,已經力竭的終于支撐不住,跌落在地昏了過去。

天遠地闊,秋風蕭瑟。

日落沉山,淡橘淺紫的晚霞層層疊疊鋪灑而開,給這無盡的冷寂平添了幾分遼闊的暖意。

——

寧修艱難地將死沉死沉的爹爹拖進了自己的識海,累得委屈到要掉眼淚,窩在褚峻懷里哼唧。

他爹爹的識海里好嚇人,他找了好久才找到了爹爹,但是爹爹警惕地很,本不讓他靠近。

好在他爹爹昏倒了,他才艱難地將爹爹拽進了自己的識海里。

他再也不要進爹爹的識海里,難又嚇人。

還是白白的好,暖和又干凈,還會給他唱歌。

褚峻看著被小家伙拖進來了一大團黑霧,僵了一下。

這團黑霧……怎麼如此眼

如果他沒認錯,這黑霧應當就是兩次厚無恥盜取他識海中的靈力,膽子大到用神識進他識海,還錯同他神的那名修士。

褚峻有一瞬間想直接一掌劈了這個膽大妄為的混賬。

“啊啊~”懷里的寧修焦急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白白快點~

褚峻面帶寒霜,低頭看了一眼懷里的小家伙,“他就是你‘娘親’?”

那次神雖然倉促,但他也能覺到對方是名……男子。

褚峻心底疑更甚,一名男子如何給他生了個兒子?

難不他閉關多年,已經跟不上修真界的發展了?男人也能生子?

這一詭異的念頭讓近千歲的老祖有些頭皮發麻。

“啊~”寧修拍了拍他,不耐煩地在他懷里扭來扭去。

白白救爹爹~

褚峻無奈地他的小腳丫,“子怎麼這麼急?”

也不知道隨了誰。

褚峻的目落在那一大團沾染著氣的黑霧上,想起對方上次臨走前對著他的神識一頓火急火燎地逃跑——

褚峻:“……”

顯然是隨了這一大團黑霧。

對方已經失去了意識,按理說是不能進別人識海的,但寧修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將人給拖了進來——連帶著神識靈識全拽進來了。

真是個孝順兒子。

褚峻抱著寧修,手試著往那一大團黑霧里送一些靈力,結果剛一靠近,對方就警惕地渾繃,渾豎起了尖刺,大有誰敢靠近老子就死無葬之地的狂暴囂張。

褚峻:“…………”

好兇。

這團黑霧不僅子急,還兇殘非常,神魂中還帶著濃郁的煞氣和邪氣,彌漫。

對方兩次混他的識海,偽裝地十分完,褚峻回想起這煞邪之氣沖天的人竟混他的識海毫無所覺,饒是他也不住有一后怕。

邪魔,稍有不慎就可能走火魔,魂飛魄散。

若是尋常況下褚峻看到,通常會將對方視作邪魔外道絞殺。

可偏偏現在不是尋常況——

這邪煞之氣四溢的修士和他同在一個孩子強橫的識海中,而且這孩子是他和對方的親生骨,對方毫無反抗之力,還下意識地在保護孩子。

褚峻面無表地看著這團拒絕他靠近的大黑霧。

最穩妥的辦法,是他即刻出關,找到孩子,然后將此邪魔誅殺。

可他發現自己不想這麼做。

對方是孩子的另一位……父親,而且孩子顯然只認了對方當爹,他現在在孩子眼里充其量就是個悉的陌生人。

“啊~”寧修見他不,開始急切地指揮他,“啊啊~”

白白~抱抱爹爹~給爹爹唱歌~

在寧修的記憶中,每次都是被白白抱著就不難了,褚峻的誦經聲在他聽來跟唱歌一樣,自然也以為寧不為被他抱著聽聽歌聲就好了。

但是白白站在那里就是不彈,急得他不行。

褚峻低頭對懷里的孩子道:“放心,我修的不是無道。”

亦不是那些頑固迂腐的修士。

救便救了。

他們之間的因果已經有了個孩子,救他一命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寧修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不大的小腦袋思來想去,以為白白是在嫌棄爹爹丑。

白白住的地方都是白乎乎的,他爹爹現在黑黢黢一團,白白肯定是因為這樣才不肯救爹爹。

聰明且孝順的寧修仗著他爹的靈識對他沒有防備,努了努力,將他爹上裹著的濃郁黑霧和染服全都了下來,十分自豪地指給白白看,“呀~”

爹爹也白白的~

褚峻聞聲一抬眼,猝不及防就看見了一截勁瘦有力的腰肢和半張俊的側臉,他猛地垂下了眼睛,神有些不太自然。

繼而對著懷里洋洋得意的小家伙訓斥道:“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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