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被蛙吵得沒睡好，楊妧歇了個長長的晌覺，及至醒來，已近黃昏。

西天晚霞似火，染紅落楓山的半座山頭。

寧姐兒從門簾探進頭，熱切地說：“娘，桂花已經晾干了。”

楊妧知其意，親昵點點的鼻尖，“小饞貓，走吧，這就給寧姐兒做桂花醬。”

牽起往廚房走。

桂花果然挑揀得干干凈凈，楊妧夸一聲寧姐兒能干，把鹽粒撒到桂花上，“灑點鹽，能除去花瓣的味，吃起來更甜。鍋里加許水，待會兒冰糖化了，就把桂花倒進去，攪十幾下便好。”

又吩咐婆子生火熬冰糖。

寧姐兒認真看著婆子的作，把步驟牢牢記在心里。

晚飯時，寧姐兒蘸著桂花醬吃了兩只花卷，撐得小肚子溜圓。

楊妧帶在院子里消食。

陸知海出人意外地趕了過來。

楊妧訝然不已，“侯爺怎麼這會兒過來，吃飯沒有？”

“沒吃，給我下碗面就，”陸知海絞條冷水帕子去臉上汗珠，目亮閃閃的，“妧妧，大姐說不必籌銀子了，你也不用跟我置氣了……修繕會館極為瑣碎麻煩，源明確實沒有這份耐心。”

楊妧知道汪源明沒長，沒料到這次主意變得更快，三天還沒到頭呢。

卻識趣地沒有問，也沒理會陸知海關于“置氣”的話。

只從柜子里找出件半舊的圓領袍伺候陸知海換上。

陸知海抱怨，“今天真是熱得出奇，以為別院能涼快，誰知跟京里一樣。”

說著話，采芹端進面來。

陸知海吃完，額頭又是一層汗。

楊妧尋到折扇幫他扇風，陸知海笑著奪過去，“還是我給你扇吧，別累得你手疼。”頓一頓，問道：“妧妧，你聽說過沒有，皇上要疏浚運河？”

楊妧搖頭。

一個宅婦人，關心得不過是柴米油鹽，怎會打聽這種事？

陸知海道：“何五爺接了天津到臨清的一段，足足八百里河道，做下來至能賺七八十萬兩銀子。汪源明想跟我合起來一，你能不能給何五爺遞個話？”

何五爺是何文秀不出五服的堂弟，非常明能干。

上次做糧米生意，全虧何五爺從中斡旋。

但疏浚運河是差，暗地里不知有多雙眼睛盯著，稍有不慎，就會鬧出工減料貪墨賄的風波。

涉及河工案子，一向要重判。

而汪源明跟陸知海兩人沒一個靠譜的。

楊妧覺得不妥當，遂問：“你們怎麼合伙，需要投多銀子？”

陸知海興地解釋，“應該不會太多，國庫出大頭，人力是各府縣的徭役，我估計一萬兩綽綽有余。咱們兩家各出五千兩，大姐拿不出銀子，咱家先墊上，等賺了銀子再把本錢還咱們。”

“呵呵呵，”楊妧冷笑。

難怪陸知萍不要五百兩銀子，原來是惦記更多的。

言語中自然而然地出幾分諷刺，“大姐這是空手套白狼？如果賺了錢好說，可要賠了呢，大姐能把五千兩本錢還給咱們？”

陸知海不愿意聽，“河工怎可能賠？即便賠，何五爺也會擔著，他是皇后娘娘的堂弟，誰還敢找他的麻煩？”

這是把何五爺當傻子呢。

楊妧氣得想笑。

十幾年的夫妻，早已陸知海的脾氣。

凡是陸知萍說的全部正確，凡是陸知萍的要求，務必要滿足。

遂不多言，只淡淡地說：“家里沒那麼多銀子，這件事算了吧。”

陸知海臉沉下來，聲音里已經有了不耐，“先把那間筆墨鋪子抵出去，實在不夠，可以跟大伯父借個三五千兩，等賺到錢，雙倍還他便是。”

楊妧冷笑：“侯爺還是忙詩集吧，別讓阿堵臟了手。再者，我一個流之輩，也不好去找何五爺說項。”

“你！”陸知海怒極，“啪”地闔上折扇，虛指著楊妧鼻子，“真不可理喻，我好聲好氣地與你商量，你竟然半點臉面不給。放眼京城，誰家夫人似你這般攥著銀錢不撒手？筆墨鋪子是我陸家的產業，應當我說了算。”

他倒是想說了算，但是鋪子里從掌柜到伙計，都是楊妧一手安排的。

每月賬本也只報到楊妧這里。

楊妧懶得看他跳腳，往東屋鋪了床，“我累了，想早點安歇。侯爺一路奔波，也早點睡。”

“我去書房。”陸知海恨恨地甩袖離開。

楊妧毫不在意，簡單地洗漱過，看了會兒前朝傳記，吹燈躺下。

夜闌人靜，屋后水塘里的蛙聲越發噪雜，沒完沒了般。

而門房朱二養的大黃狗也似發了狂，“嗷嗷”吠個不停。

被這些聲音吵著，楊妧翻來覆去好半天才覺出困意。

正睡意朦朧，覺床好像搖了下，楊妧迷迷糊糊地沒反應過來，屋子又晃兩下，一次比一次猛烈。

床頭燈盞摔到地上，發出“啪”的脆響。

楊妧一個激靈醒過來，匆匆披上外趿拉著鞋子往外跑，“地了，快跑，到外頭去。”

剛出房門，只聽后巨響，東次間屋頂塌下半邊，有瓦片著的后腦勺“簌簌”往地下落。

楊妧一，差點摔倒。

幸好采芹趕過來，一把將拉了出去。

陸知海已經在外面了，正手忙腳地系外裳帶子。

楊妧驚魂未定，突然想起寧姐兒，不迭聲地問：“姑娘呢，采秋呢，出來沒有？”

昨天采秋在寧姐兒屋里值夜。

采芹四下張兩眼，目落在屋頂已經塌陷的西廂房，嚅嚅道：“還沒出來。”

“我的孩子，”楊妧尖一聲，沖進西廂房，“寧姐兒，寧姐兒。”

幾乎同時，地面又是一陣震，西廂房的門轟然倒塌。

黑暗里，尖利的哭聲響起，“娘，娘。”

楊妧瞪大眼睛辨明方位，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木頭磚石。

終于挪到床邊，看到蜷在床腳的寧姐兒，楊妧松一口氣，張臂把摟在懷里，“沒事了，娘在呢。”

寧姐兒指指旁邊，“采秋。”

采秋上著半橫梁，已經沒了氣息。

房屋搖得厲害，讓人幾乎站不住腳。

楊妧拉著寧姐兒一步步往外挪，不等到門口，又一橫梁落下，楊妧下意識地彎下腰，把寧姐兒護在前。

橫梁正砸在后背，楊妧“噗”吐出一口，連帶著寧姐兒一起倒在地上。

更多的瓦片沙石砸了下來。

這波震過去，楊妧忍著后背鉆心的痛對寧姐兒道：“娘不了，你爹在外面，讓他過來把木頭移開。”

寧姐兒揚聲喊道：“爹，爹，快來，我跟娘被木頭住了。”

很快有腳步聲過來。

卻是采芹，“夫人，您稍等會兒，我馬上把石頭搬開。”

楊妧提著氣，虛弱地說：“石頭太多，你搬不，侯爺來。”

話音剛落，只聽“嗵嗵”兩聲悶響，采芹發出“啊”短促的慘，再沒了聲音。

現下并沒有再震，采芹這是怎麼了？

楊妧正疑，聽到陸知海冷漠的聲音，“妧妧，你放心去吧，我不像你那般吝惜銀子，定然會替你好好辦喪事……你的這幾個下人，我也會厚葬。”

這什麼意思？

楊妧被后背的痛擾著，不及思索，稍凝神，訝然地瞪大雙眸。

陸知海是想要死！

而剛才，采芹定然是遭到了他的毒手。

可這是為什麼？

楊妧周發冷，連后背上的痛都忽視了，著聲道：“侯爺，我哪里對不起你？你想疏浚運河，我回去賣了鋪子便是……還有寧姐兒呢，可是你的親骨。”

陸知海猶豫片刻，只輕輕嘆了聲，“如果兩三歲……也就留了。”

言外之意，寧姐兒七歲，已經懂事，也記事了。

所以他不想留。

這還是人嗎？

簡直畜生都不如，虎毒還不食子呢！

楊妧這樣想，也就罵出聲。

“妧妧，”陸知海淡然開口，“這就是你的心里話吧？你從心里瞧不起我，覺得我一無是。呵呵，現下你可后悔？后悔也沒用，我要趕回城了，現在是寅初時分，趕回去剛好城門開。我先看看娘是否安好，家里房屋是否要修繕……五天之后，我會來看你。對了，我四察看過，王婆子也被住，正等著人救，廚房全塌了，兩個婆子想必也死了……這次地真正是可怕，百年一遇。”

隨著腳步聲的離去，一切重歸寧靜，只有屋頂沙石不斷落下，發出“簌簌”的聲音。

楊妧渾抖得厲害，一句話說不出來。

寧姐兒似懂非懂，泣著問：“娘，爹爹是不管咱們了嗎？”

楊妧咬，“現在太黑了，什麼都看不清，等天亮才能挪，你先睡會兒……沒事的，娘在呢。”

寧姐兒聽話地點點頭，沒多久，呼吸開始變得悠長。

聽著輕淺的呼吸，楊妧眼里忽地蓄滿了淚，順著臉頰無聲地落下來。

是的，悔了，后悔不迭。

當初怎就瞎了眼，看上陸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