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兒上的病人》第四章
屋門閉合,寒風盡數被阻擋在外。
聞人夜未能在第一時間說服江折柳。
對方即便是到了這個境地,即便神平靜無波,卻還是能輕輕一眼就牽制住他劇烈跳的心臟,讓他一強迫的想法都無法誕生。
聞人夜還真的當了他的鄰居,建房子快得就在眨眼之間,不費吹灰之力。松木小樓一側憑空現出一座小苑,兩居所的距離只有一牆之隔。
日下移,漸漸又至日暮,天昏暗。
常乾還在對他小叔叔的事震驚,想了好久也沒想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邊給神仙哥哥收拾書籍,一邊嘀嘀咕咕地道:「哪來的被追殺……哪來的無家可歸……」
連常乾都覺得這個一向對他不聞不問的小叔叔心懷不軌。他與聞人夜雖有一層單薄的親緣關係,但對方並未將他真正地視作親人,對方是高高在上的王族主、新任魔尊,怎麼能與他這個半妖相提並論。
反而是江折柳,兩人雖然才只認識一天一夜,對方卻已經救過了他的命,還不嫌棄他的份。常乾思考之時,都忍不住偏向著江折柳想,覺得神仙哥哥就算再厲害,如今卻也是一副了傷的模樣,怎麼能讓那樣的大魔陪伴在側?
他放好了書轉過,正好看到江折柳的背影。
江折柳坐在藤椅上,外面的披風摘了下來蓋在上,在燈燭之下看著一卷書。
他卸了發冠,雪白長發有些晃眼,在肩側微微地晃,出一平和馴順的味道。看書似乎看得很不認真,目沒有,像是走神兒了。
常乾咽了咽口水,慢慢地湊過去,小聲道:「哥哥?」
「……嗯?」
江折柳遲鈍了一下,才抬眸看向他。
「你、你不會相信了我小叔叔吧。」常乾還是十一二歲的態,介於年與兒之間,「我小叔叔本就不是什麼無家可歸的魔族,他是聞人夜!」
江折柳「嗯」了一聲,心平氣和地道:「所以,他是什麼份?」
常乾睜大眼睛,似乎沒想到江折柳不知道,連忙道:「他是聞人戩的長子啊。」
聞人戩……這次江折柳終於有些印象了,他對這位魔界尊主的記憶只有一點點,記得這位尊主並沒有那麼強烈的種族排斥之心,但城府深沉,是一隻笑面虎。
江折柳點了點頭,正好與心中的猜測相吻合,道:「原來是魔界的尊主。」
常乾呆了一下,親會到了兩界之間的消息閉塞,連忙道:「不是,他已經……」
這句話只說出了三個字,房門驟然一響,男人的腳步聲傳小樓。
「已經怎麼了?」聞人夜從門口過來,紫眸微暗,「在說什麼。」
常乾頓時嚇得神魂出竅,嗖的一聲躲到了江折柳的後,然後蹬蹬地跑上了樓,充滿了做賊心虛的味道。
江折柳循聲去,見到對方一玄長袍,外面披了一件落滿霜雪的紅大氅,氅羽一抖,上面的雪花瞬息之間便消融不見。
聞人夜邊走邊解披風的系帶,將大氅掛在了另一邊的椅背上,坐到江折柳的邊。
「又來做什麼,好鄰居?」江折柳不太用心地打趣了一句,隨後把燈燭之下的書卷拿了起來,隔著絨披風放在膝上繼續看。
「當然是來救濟你。」聞人夜道,「你這麼可憐的,像是被凌霄派趕出來的喪家之犬。」
真不會說話。
江折柳瞥了他一眼:「你有家可還,何必在這裏。」
「我是因為你才在這裏的。」聞人夜道,「我要治好你。」
江折柳翻書的作停了一剎,輕輕地蹙了一下眉,半晌才道:「治不好的。而且,我如今很好,你的同用錯了地方。」
聞人夜坐在他邊,看著他雪白的纖長睫羽,在燭火的映照下投出一片淡淡的影,還有他上那極淡極的氣息,像是融化了的一層薄霜。
「我沒有同你。」他說。
聞人夜出手,指尖停在即將到他的前一寸,在半空中停了一下,隨後又收了回來,道:「仙門首座,半步金仙。你已在道途頂峰,一朝為他人而全部失去,值得嗎?」
看來聞人夜已經讓人去打聽過修真界發生的事了,江折柳的事瞞不住,再過幾日就會徹底傳開了。
江折柳繼續看書,指腹隨著目移,沒有說話。
聞人夜從儲戒中拿出一件手爐,也是一件魔,只不過這個魔珍稀見,連注法都不需要,連凡人都可以自如地使用。
他將雕著各大兇的手爐放到江折柳的懷裏,繼續道:「你救的那些人,大多都是自私自利的庸俗小人,他們不會在意你的犧牲,只會索取你犧牲之後能夠獲得的利益……就比如你的師弟。」
祝無心的名聲其實並不算太差,他是凌霄派的修仙天才,只不過常年被江折柳了一頭,萬事都排在第二。無論是修為、相貌、心、劍,甚至是長輩的賞識,他都總是略低一籌。
當時祝文淵中了魔界,危在旦夕,臨終之時將江折柳和祝無心共同到榻前,當著所有長老的面,將掌門之位傳給了江折柳,而非自己的親生兒子。自此之後,祝無心的格就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只是江折柳待他,永遠如同對待自己的親弟弟一般,千百年不變。
江折柳略微皺眉,但什麼都沒有說。
聞人夜把魔調好溫度,推進對方空閑的手裏,了一下對方指尖的一片冰涼。
「你知道凌霄派,乃至整個修真界,都在你的庇護之下安寧了多久嗎?」聞人夜看著他道,「魔族天生兇殘善戰,為何寧願年年定下契約,而毫無進犯之心。妖界兩位真君,為何都願跟你好,兩界所有衝突都給你置,連半個不字都沒有,還有常年一聲不吭的幽冥界……」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後道:「江折柳,只要你在,總會有別的辦法。可他們不值得你這樣做。」
江折柳收攏了一下手指,被魔上的舒適溫度吸引了,緩緩地合上去,將視線從書籍上移開,看向對方,平靜地道:「我變廢人,你應該高興,而不是對我說值不值得。在我看來,一殘軀就能夠卸下千斤之重擔,擺無盡的苦海,是天降的好事,我應該慶幸。」
「你……」
「我不喜歡魔,就是因為你們的想法太多了。」江折柳道,「我不想再做天下眾生心中的後盾,不想再撐下去了,也有錯麼。」
聞人夜話語一頓,目直直地看著他,幽然紫眸之間有些閃爍,過了半晌,才低低地問道:「……你不喜歡魔?」
嗯?這是重點嗎?
江折柳沒想到他的關注點是這樣,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能看著聞人夜出約傷的表,握住了他的手。
江折柳看向對方的手,見到對方先是張地握住了自己,隨後又繞過手腕抓,彷彿才想起正事似的,將一縷魔氣從指尖灌他手腕,滲經脈之中。
對方一邊探測他的況,一邊繼續問道:「那你喜歡什麼?」
江折柳:「……喜歡你。」
探進他的那一縷魔氣差點暴走,險之又險地堪堪定住。冷酷無的魔尊大人腦海空白,耳朵里都是嗡嗡的響,傻啦吧唧地看著江折柳,半晌才道:「喜歡我……」
他還沒趁虛而,還沒培養,還沒撬走修真界的牆角,怎麼就……
「喜歡你話一點。」江折柳淡淡地道。
聞人夜腦海里已經在想以後的第十八個孩子取什麼名字了,隨後所有的綺思都被這幾個字劈得煙消雲散,只剩下一地的玻璃殘渣。
探他的魔氣停頓了良久,收拾好了心,才繼續探查下去。
聞人夜越了解他的狀況,心頭就越往下沉。江折柳的經脈都混地攪一團,到都是傷,元嬰碎得幾乎看不出樣貌,而元神……即便不去探查,也知道不會好到哪裏去。
他腔里一陣疼,難以相信這個人竟然會變這樣——他跟祝無心有同樣的認知,他也一直都覺得江折柳強橫無比、不可匹敵,覺得他無所不能,萬眾仰慕對他來說,與世間的微末塵灰無異。
他的所有銳氣都用在了這上面,想要跟他爭鋒、與他並肩,甚至超過他。
但是現在……
聞人夜慢慢地移開手,看著對方霜白的手腕和指尖,沉默后道:「……都這樣了,還這麼能忍。」
他的話語停了停,沒有得到迴音,便轉移目朝江折柳看了過去。
對方手中的書卷停在了中途翻開的那一頁,再也沒有過。他在藤椅上變換了一下姿勢,側躺著閉上了眼,白髮地散落在肩頭,睫羽纖長。
燈火融融地映照而過,照亮他線條流暢、略顯瘦削的下頷,還有蒼白的。
有這麼一瞬間,聞人夜忽然覺得即便是脆弱不堪的他,也是人間贈予自己的一份禮。
江折柳出現在自己的眼中,本就該讓人珍重至極。曾經的他,是凌霄劍的主人,是令四海為之俯首的仙門首座,寒如劍鋒,冷冽似刃上冰。而如今,他只是隨意便能握化了的雪,鬆散,卻不會留在任何人的指間。
聞人夜看了一會兒,低聲音問道:「睡著了?」
對方沒靜。
他出手,想要將他看到一半的書走,把他抱到床榻上去,卻從書籍上得到些微抗拒的阻力。
江折柳將書卷放進懷裏,低低地道:「……我一會兒看。」
「你不是困了麼。」聞人夜拎起自己的披風,將他上那件換掉。寬大的大氅可以從肩頭將他籠罩住,但比被子要輕好多,不會讓人不舒服。
江折柳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在大氅之下的溫度漸漸溫暖過來時,才聲音很輕很輕地低語道:「……別跟我講話……我好累。」
以聞人夜的修為,自然能聽得將這句話清清楚楚。他坐在江折柳旁邊,看著燈燭搖晃,聽著夜風過窗,到對方睡著時緩慢的呼吸聲。
一切都靜謐至極。
聞人夜不知道他對自己哪來的信任,又或者他本就沒有過信任,他只是……只是什麼都不在乎。
所有的使命都完了,他從小到大的責任和意義到此結束。從前的江折柳,彷彿都是為凌霄派、為修真界而活,到了這一步……他終於可以為自己活著了。
所以,他什麼都不在乎,在睏倦的時候能夠安然睡,就是人世中最安逸的事。
聞人夜坐在一旁看著他。
燭火低微,四周靜謐。
無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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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睡一會兒,喜歡你的人會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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