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邱夢長來說，坐診比做手痛苦，比起枯坐一上午應對形形的病人，他更愿意安安靜靜地做兩臺手。

頭頂傳來機械的號聲，邱夢長十指握活了一下手指。

屋外的人拿著病歷走了進來。

“大夫，我媽最近老說看不清東西，在我們老家醫院看過，檢查出來腦子里有個瘤子，是良的，我想著視力下降是不是跟這瘤子有點關系啊。”病患家屬把CT片放在桌上，“這是之前拍的片子，您給看看。”

邱夢長抬起頭，發現面前坐著的老太太有點眼，對方似乎也認出了他，表有點尷尬。

邱夢長笑了笑：“又見面了啊，大娘。”

老太太干笑了一聲。

“今天是您兒子陪著過來的？”

老太太不知道該說什麼，之前罵人家黑心醫生的是，現在坐在這復診的又是，換誰都覺得丟面兒。

“媽，您之前來過啊？”老太太的兒子問，“您怎麼都沒跟我說過啊，這片子多久前拍的？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得了腦瘤了？”

“啊呀，都說了是良的，不要的。”

“不要？要不是您最近看不清東西，您是不是打算一直瞞著我啊？”

邱夢長問老太太的兒子：“視力下降了嗎？”

“對，說電視上的字看不清。”

“多久了？”

“小半個月了。”

“間歇的，還是一直都看不清？”邱夢長問。

老太太搶著回答：“一直看不清，剛開始只是有點模糊，最近越來越模糊了。大夫，我這況是因為那個瘤子嗎？”

邱夢長給他們開了張單子，“先去拍個片吧，您這片子時間確實是久了。大娘，這回您兒子也跟著來了，我說的您不愿意聽，您兒子說的您總愿意聽吧。”

老太太忙道：“我聽你的，我聽你的。”

檢查結果和邱夢長預想的一樣，瘤子不大，但位置刁鉆，離視神經很近。

老太太聽完診斷結果嚇得臉煞白，一個勁兒問邱夢長是不是要做手、手風險大不大。不隨意向患者作保證是行醫的準則，邱夢長只是建議老太太盡早住院做手，并表示任何手都有風險。

這個手對邱夢長來說難度不大，但他把話說得比較含糊，這是做他們這一行的規矩，沒有哪個醫生會跟患者保證自己的手會百分百功，畢竟連盲腸手都有失敗的案例。

石膏室人滿為患，拆個石膏都要排隊，梁舟安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

已經夏，天氣漸漸有些熱了，醫院走廊人來人往，才十幾分鐘，梁佟已經接了好幾通電話。熙攘的人流，渾濁的空氣，眼前的一切都讓他到心浮氣躁。

周源在梁舟安旁邊站了好一會兒，梁舟安打完一局游戲，抬起頭來：“源哥你老站著干嘛，坐啊，我旁邊不是有位置嘛。”

“沒事，我不坐。”他低頭，笑道：“一只手也能玩游戲啊。”

梁舟安出五指靈活地轉了轉，笑嘻嘻地說：“我這技還可以吧。”

梁佟走過來潑了盆冷水：“單機游戲也能嘚瑟。”

“好煩呀你。”梁舟安抱怨了句，又問：“你怎麼還不去找那個大夫？”

梁佟其實還沒想好要去哪里找邱夢長，這個時間點他猜邱夢長應該在查房，或者坐診。

今天的行程不在他的計劃之，昨天答應梁舟安陪來拆石膏也是一時興起，因為他確實是很久沒見過邱大夫了。

梁佟走之前叮囑周源：“你在這陪。”

醫生辦公室在護士站附近，梁佟找到護士站，有個穿白大褂的醫生闊步走過來，先他一步擋在了前面。

“小袁，把605號房3床的記錄單給我看一下。”

“哎好。”

那大夫回了下頭，看見梁佟一愣，笑了下：“梁總？”

梁佟認出他是之前代表醫院來參加他爺爺葬禮的大夫。

梁佟微微點頭：“劉主任。”

“你還記得我啊，今天怎麼會突然過來？不舒服嗎？”

“我來找邱大夫。”

“夢長啊，”劉主任低頭看了看手表，“今天上午他坐診，這個點估計也快結束了。”

“劉主任，記錄單。”護士把病患的護理記錄單遞給劉主任，看了梁佟一眼。

劉主任接過記錄單翻看幾眼，然后又還給護士，叮囑道：“605房3床那個針還得接著打，我醫囑里已經補了，家屬來的時候記得跟他們說。”

“好的。”

劉主任轉頭看向梁佟，道：“我估計夢長還得要一會，你要不去他辦公室等？”

站臺后面的兩個護士面面相覷，心道這人是哪路神仙，劉副主任居然對他這麼客氣。

其中一個護士拿著一沓單子走出來，忽然小聲嘀咕了一句：“邱大夫過來了。”

梁佟和劉主任循著的目朝走廊西邊看去。

劉主任笑道：“這不巧了。”

邱夢長一邊摘口罩一邊往這邊走來，人又高又瘦，段實在是漂亮。他的目看向梁佟，眼底流出一詫異。

邱夢長逐漸停下腳步，“梁總？”

“好久不見。”

邱夢長莞爾一笑：“好久不見。”

劉主任問他：“今天結束早？”

“誰讓我效率高。”

“說你胖你還上了。”劉主任拍了拍邱夢長的胳膊，臨走前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走了，你跟梁總慢慢聊。”

邱夢長看了眼梁佟，目似掃量，他沉默兩秒，說：“好像瘦了很多啊。”

“是嗎？”

邱夢長用手指沿著自己的下劃了一圈，說：“你下尖了一圈。回去稱稱，起碼瘦了五斤。”

梁佟笑了：“這都能目測出來？”

邱夢長第一次看梁佟發自心地笑，雖然他倆攏共也沒見過幾面，不過梁佟笑起來跟不笑的時候差別大的，他的比較薄，不笑的時候角微微下撇，看上去冷峻又刻板，一笑角就勾了起來，但是并沒有給人親切的覺，反倒帶著一種輕蔑的意味。

后面的護士盯著他們看了好久了，這邊人來人往也很嘈雜，邱夢長說：“去辦公室吧。”

說到底梁佟的份擺在那，不僅是他，就連院長來了，見到梁佟也得客客氣氣的。

辦公室沒有人，查房的查房，手的手。

邱夢長說：“我這兒沒茶葉，白開水可以嗎？”

“不用了，我不。”

“嗯……梁總有事？”

邱夢長表現得矜持又客氣，他應該是那種格外放的人，但對待梁佟的態度還是保留著一分寸和拘束，環繞在兩人之間的尷尬彼此都能覺到。

梁佟神如常，很自然地問道：“今晚有時間一起吃頓飯嗎？”

邱夢長一愣：“吃飯？”

“嗯，我請。”

邱夢長心下不解，客氣地笑笑：“怎麼突然要請我吃飯？”

梁佟給出了正當理由：“我爺爺住院那段時間給你添了不麻煩。”

“我是醫生，本職而已，梁總太客氣了。”

“所以邱大夫有空嗎？”梁佟話鋒直轉，不想再跟邱夢長斯抬斯敬，說這些虛頭腦的客套話。

邱夢長知道再啰啰嗦嗦的會顯得自己不識抬舉，但他晚上已經有約，所以只能實話實說：“我今天晚上已經跟人有約了。”

“那我們下次再約。”

下次？

早約早了，免得夜長夢多，邱夢長斟酌片刻，說：“算了，我把那邊推了吧。反正我倆經常約，不差這一頓。”

“會不會不太方便？”

“沒關系，我跟他打個招呼。”

邱夢長跟鐘言打電話想推掉飯局，鐘言剛接完周雯曦的電話，正在氣頭上，接著又接到了邱夢長的，不僅沒同意，還把邱夢長數落了一通。

至于鐘言為什麼這麼激，除了周雯曦那通電話讓他心煩，還因為他和邱夢長能準時下班的機會實在很，好不容易湊到今天，兩人下午都沒手，結果邱夢長還放他鴿子。更何況邱夢長跟他約好在先，他當然有緒。

不過鐘言并不知道約邱夢長吃飯的是誰。

邱夢長給鐘言打電話的時候梁佟就在旁邊聽著，書給他發來了接下來一周的行程安排，過兩天又要出國，錯過今天，跟邱夢長的邀約可能又要延后許久。

“邱大夫。”梁佟道。

邱夢長舉著手機，轉過頭來看他。

“如果你朋友不介意的話，我們今天可以一起。”梁佟說，“今天之后我可能沒什麼時間。”

邱夢長想了想，說：“好。”

三個人一起也好，還省得避嫌了，不管鐘言有沒有意見，邱夢長今天都得帶著梁佟過去。

吃完拉倒。

梁佟問邱夢長吃什麼，邱夢長說他們本來約好吃烤。

“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可以換個別的。”邱夢長說。

梁佟不想顯得自己那麼難伺候，說：“就吃這個好了。”

飯局敲定后，梁佟問邱夢長：“幾點下班？我來接你。”

他好像已經習慣了做一個掌控一切的主導者，這導致他的一言一行都帶著主導者的控制。

邱夢長不習慣人主導。

他拿出手機搜了一下寰廈集團總部的地址，那邊離醫院不遠。邱夢長抬起頭來，問梁佟：“你一會回公司嗎？”

梁佟嗯了一聲。

“我來找你。”邱夢長反客為主。

梁佟愣了愣。

“那個地方我們經常去，路比較，開一輛車省事，下了班一起接你過去，反正你公司離這邊不遠。”

梁佟接了他的提議：“可以。”

“我到了之后怎麼聯系你？”

梁佟與邱夢長對視著。

近距離觀賞邱夢長的臉是一件很的事，他的臉就像是照著梁佟喜歡的樣子長的。

令智昏，被牽著鼻子走也有可原。

梁佟問邱夢長要了紙筆，在紙上寫下一串號碼，說：“打這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