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以前沒養過孩子, 但看著大公主漉漉、黑潤潤的眼睛，心中油然生出。王言卿輕手輕腳走到大公主邊，問：“我可以看看大公主嗎？”

娘哪敢說不, 趕將大公主放在搖籃床上，自己避之不及退開。

王言卿見到娘的舉，不以為忤。已經習慣了這種眼神, 這些天頻繁帶著西廠、錦衛的人在后宮問話，宮人都知道在暗中調查楊金英的同黨。宮人們戰戰兢兢, 見了王言卿比見了修羅都害怕。

被西廠、錦衛盯上，好歹還有嚴刑拷打這一環節, 而被王言卿盯上, 可能無聲無息就被判定為弒逆了。王言卿掌握著讀心, 本不需要證據, 只需說他們在說謊, 這些宮太監要如何證明自己沒有說謊呢？

底層宮人們人心惶惶，哪怕王言卿容貌麗、溫可親, 在他們眼里，也和索命閻羅沒有差別。

王言卿低頭逗弄孩子。大公主還不知道自己上發生了什麼, 但嬰孩天生有辨別善惡的能力, 看到一個面若菩薩、溫含笑的子站在自己邊, 立刻對王言卿出笑, 小手用力揪住王言卿的手指。

王言卿見到大公主的笑容, 只覺得心都了。心中無比嘆息，這個孩子小小年紀就沒了庇護, 生母還是因為謀逆這種罪名被殺的。要是大公主被一個心思不純的妃嬪領養, 肯定會被當做爭寵的工。等皇帝對大公主的愧疚耗空后, 大公主又會面臨什麼命運呢？

王言卿想想都覺得揪心。

張佐從前面進來, 看到王言卿在哄大公主，腳步怔了下。二月的風漸漸和起來，窗戶半支著，泄滿室春意。王言卿側站在中，小心逗弄孩子，好的仿佛姑天，神仙妃子。

張佐微微晃眼，隨即他想到，面前這位可不是什麼人畜無害的天仙人，有著最令人忌憚的武，可無形殺人于千里之外。張佐想起方皇后的前車之鑒，臉上的笑逐漸凝固，把所有心思都掩藏下去后，才上前道：“陸夫人，前面有些事，您隨雜家暫出來一趟。”

王言卿聽到張佐的聲音，知道重頭戲來了，只能放下大公主，跟著張佐走去。自從陸珩升為都指揮使后，后宮眾人對的態度越發忌憚，所有人見了都小心翼翼地稱“都督夫人”。陸珩的階看似只升了一級，但這其中的意味卻天差地別。

王言卿也意識到，無論愿不愿意，現在都是世人眼中的陸珩夫人了。哪怕以后和陸珩撇開界限，眾人也會認為他們在故布疑陣。

陸珩不愧是大明最難對付的特務頭子，攻心的手段相當爐火純青。知道不吃的，就悄無聲息、潛移默化地侵襲的思想，讓慢慢接陸夫人這個份。

一個人只要習慣了某樣事，無論最開始是抗拒還是喜歡，最終都會被地接。王言卿，就是正在被陸珩的暗網纏的獵。

王言卿被帶到一道屏風后面，前方隔著帷幔，能看到滿地華彩羅。王言卿回頭看張佐，張佐已經袖著手，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到朱紅圓柱后。

王言卿只能自己上前，掀開帷幔，悄悄朝外打量。剛才王言卿聽聲音就覺得悉，如今看到臉，越發嘆場面之熱鬧。

看來皇帝今日就要決定讓誰收養大公主，幾乎整個后宮的妃子都來了。方皇后、王貴妃、杜康妃這種熱門人選不必說，好些在后宮沒什麼存在的妃嬪也趕了過來。

深宮寂寞，收養大公主是樁沒有壞的買賣，就算不能靠大公主得寵，有個孩子養在邊，好歹心里有寄托。張佐親自帶王言卿進來，之后卻一言不發，而這個角度能清晰看到各個嬪妃的表現，皇帝的意味并不難猜。

他故意將所有妃子齊聚一堂，然后讓王言卿判斷誰是真的想收養大公主，誰是想利用大公主爭寵。曹端妃死后，皇帝沒有發表過任何想法，但其實他心里什麼都清楚。

人已經死了，多說無益，皇帝對端妃的憐惜和愧疚無疑全部轉移到大公主上。大公主畢竟是皇帝的親生脈，端妃的事他裝不知道，但他決不允許有人對大公主不利。

王言卿并不擔心被妃嬪發現，乾清宮完全在皇帝的掌控之中，張佐敢帶著王言卿來，肯定就不怕被人發現。王言卿放下后顧之憂，全神貫注打量起里面的人。

方皇后手指上還帶著長長的金指套，看起來端莊雍容，但手指疊，半側，恐怕實際心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平和。王貴妃坐在方皇后對面，輕輕端起茶盞喝茶，然后用帕子仔細地拭角，這種狀態，不像是要競爭什麼東西。

杜康妃和盧靖妃分坐兩邊，們兩人面對面卻相互錯開視線，看起來各不相干。但王言卿注意到杜康妃放在膝蓋上的手指正在扣指甲，盧靖妃臉上表風平浪靜，但眉尖卻細微擰著。

下方還坐著幾個妃嬪，王言卿約有印象，都是不太寵的妃嬪。們眼神中有亮，但脊背很放松，唯獨最末席的一個妃嬪，來回手、握，眼神不斷朝皇帝的方向張。

還沒開始說話，王言卿已大概掌握了這幾個后妃的態度。人能說出各種妙復雜的表意，但其實，真正反應心想法的，最先是，其次是表，最后才是語言。

話語中充斥著大量謊言，而肢，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泄了真實想法。

皇帝背對著王言卿而坐，王言卿唯獨看不清皇帝的臉。只聽皇帝的聲音從屏風后響起：“大公主年失恃，朕憐惜孤弱，讓張佐抱到乾清宮照看。但乾清宮人來人往，不適合養小孩子，一個公主，被太監養大也不事。朕今日你們來是想問問，你們誰愿意代為養大公主？”

皇帝這話一落，宮殿里妃嬪的眼睛都活起來。好多人想要說話，最后，是方皇后拔得頭籌，率先開口道：“皇上，妾作為皇后，統率六宮、教養公主本就是分之事。妾愿意養大公主。”

其他幾個妃子的眼神都急切起來，這時候王貴妃放下茶盞，不不慢說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照顧小孩子最是麻煩瑣碎。皇后貴為國母，既要心六宮之事，又要主持桑蠶等祭祀，恐怕沒工夫照料瑣事。妾是閑人，愿意為皇上分憂，何況二皇子和大公主差不了幾個月，正好將兩個孩子放在一起養。”

大皇子早夭，被立為哀沖太子，二皇子就是實際意義上的長子。王貴妃有兒子傍，自己又晉升為四妃之首，只要二皇子平安長大，資質能力別差到離譜，就是妥妥的太子生母。或許，將來皇帝立太子時，會為了名義好聽，讓二皇子變嫡長子。

王貴妃底氣十分充裕，都敢和皇后板。剩下兩位皇子生母就沒有王貴妃那麼從容了，杜康妃忙道：“二皇子弱多病，貴妃娘娘要照顧二皇子，怎可再分心？三皇子壯實，哭起來能煩死人。聽聞大公主十分乖巧，夜間也不哭不鬧。臣妾想著，若有一個乖巧懂事的姐姐示范，三皇子肯定能學些好。不如，讓妾來養大公主吧。”

盧靖妃一聽，立即嗆道：“康妃姐姐這話不妥，三皇子哭鬧會吵著大人，就不會吵到孩子嗎？小孩子最怕驚，一個哭了，另一個也會被嚇哭。四皇子文靜，定能和大公主玩到一起去。妾愿意養大公主，若皇上開恩，妾一定把大公主當親生孩子對待，四皇子有什麼，大公主就有什麼。”

盧靖妃和杜康妃是死對頭，們倆未封妃之前就不對付，如今前后腳生兒子，前后腳封妃，越發針尖對麥芒。王貴妃的兒子是長子，天然有禮法優勢，有沒有大公主對長春宮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但康妃不一樣，的皇兒排行三，非嫡非長，必須要爭取更多籌碼，才能讓皇帝傾向的兒子。

杜康妃輕輕掩了掩，慢悠悠道：“靖妃妹妹這話說的，只有你會把大公主視如己出，莫非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就不會嗎？論嫡庶有皇后娘娘，論長有貴妃娘娘，怎麼能跳過二皇子、三皇子，讓大公主和四皇子當玩伴呢？”

杜康妃這一通話非常挑火，同時給盧靖妃豎了皇后、王貴妃兩個靶子。杜康妃想坐收漁翁之利，不愿意和盧靖妃斗，那就拉皇后、王貴妃下水，讓們去斗。無論最后大公主的養權花落誰家，也決不能落到盧靖妃手里。

妃嬪們在前面冷嘲熱諷，明明彼此恨得牙卻又必須出好姿態，明槍暗箭熱鬧極了。而王言卿已經放下了帷幔，張佐見狀挑眉，竟然這就辨認出來了？不再多看一會嗎？

張佐低聲音試探：“陸夫人？”

王言卿點頭，示意可以出去了。他們正要走，背后忽然傳來一個細弱的聲音：“皇上。”

聲線繃，話音發，聽聲音就知道張的不得了。張佐沒有放在心上，這一看就是個沒能力也沒寵的低階妃嬪，大公主現在是皇帝最關心的孩子，最后肯定會指給一個重用的妃子養，哪得到這種底層嬪妃？

而王言卿卻停下腳步，示意張佐稍等，自己悄悄走到屏風旁，掀起帷幔往后看。

說話的是一個文弱妃子，王言卿印象中姓沈，正是坐在最末位的那一個。王言卿先前就覺得很張，原來，也想爭取大公主的養權。

同臺競爭的都是方皇后、王貴妃這種份量，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妃嬪，怎麼敢說這種話呢？

屏風外的妃嬪顯然也是這麼想的，杜康妃輕笑一聲，慢慢搖著帕子道：“沈僖嬪，你既沒有過人的才能，也沒有養孩子的經驗，怎麼敢和皇后、貴妃爭？”

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但道理并不差。沈僖嬪無寵無勢，憑什麼敢爭后宮最熱門的香餑餑？

沈僖嬪用力著手指，鼓足勇氣說：“妾愚鈍蠢笨，也沒生過孩子，不敢和皇后、貴妃、康妃、靖妃比。但是妾真心喜歡小孩，以前在家里時，弟弟妹妹都是妾帶大的。妾什麼也沒有，但若妾能養大公主，一定盡全力對好。”

杜康妃捂著噗嗤一笑，其他人不像杜康妃這樣肆無忌憚，但眼神中都有輕慢。方皇后連看都懶得看沈僖嬪，跳梁小丑，也敢出來丟人現眼。在方皇后眼里，的敵人一直是王貴妃和杜康妃，沈僖嬪算哪蔥？

張佐揣著手站在王言卿后，他不知道王言卿返回來看什麼，但皇帝沒待，張佐也不去手。等王言卿放下帷幔后，張佐才問：“陸夫人，好了嗎？”

王言卿緩緩點頭，低聲道：“現在可以走了。麻煩張公公了。”

王言卿被帶回后殿，大公主躺在底下，無憂無慮地抓玩，完全不知道的命運正停在分叉口，不同的養母，足以決定的一生。王言卿看著咯咯直笑的大公主，再度幽幽嘆了口氣。

王言卿在后殿等了一會，終于有太監來傳話。王言卿走回剛才那座宮殿，妃嬪們已經離開了，只留下一室香風，和坐在上首喝茶的皇帝。王言卿穿過屏風，端端正正給皇帝行禮：“參見皇上。”

皇帝眼皮也不抬，問：“剛才，你都看見了？”

王言卿微微頷首：“是。”

“你覺得們誰是真心的？”

這可實在是一個刁鉆的問題，一個不好，就會得罪后宮貴主。外太監下意識地閉住呼吸，張佐抬起眼皮瞥了眼王言卿，暗暗等著王言卿如何應答。

皇帝經歷了宮變后，越發喜怒不形于了，連張佐都拿不準皇帝心里在想什麼。張佐這些天一直伺候在皇帝邊，親眼見到了各位娘娘的招數，但皇帝一直沒有表態，導致張佐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讓誰來養大公主。

張佐在宮里待久了，習慣揣圣意，理所應當覺得皇帝怎麼想，他們就該怎麼說。張佐心想事發突然，陸珩本來不及代他夫人，今日王言卿這一關恐怕難過。

結果王言卿臉非常平靜，沒什麼思量就說道：“我不懂人心，不知如何分辨真假意，只知道皇后娘娘形繃，心中似乎有所不平；貴妃事不關己，雖然在爭取大公主，但養不養都無妨；康妃張，很想爭取到大公主的養權，但更怕落到靖妃手中；靖妃從始至終擰著眉頭，這是集中注意力的表現，很關注場上的人，至于是誰，我限于角度，無法看清。”

王言卿那個角度只看不見皇帝，這樣說，盧靖妃在注意誰本不言而喻。皇帝放下茶盞，極輕地嗤了一聲：“所以，后宮眾多妃嬪，各個言辭懇切，竟沒一個是真心的？”

皇帝話中的“真心”不知道是指對大公主，還是對皇帝。王言卿細微地頓了頓，就當沒聽懂，按照原意說道：“大公主冰雪可，當然有真心喜歡的人。最后那位沈僖嬪態度便很懇切，看得出來，真的很喜歡孩子，并非為了邀寵。”

皇帝手指挲茶盞，沒有說話，王言卿就立在殿中靜靜等著。外面快步走來一個紅太監，行禮道：“皇上，陸都督來了。”

皇帝揮揮手，示意傳人。王言卿本來要回避外臣，但陸珩是名義上的夫婿，用不著離開，干脆在殿里等著陸珩進來。陸珩進殿后沒有看王言卿，但自然而然停在邊，拱手道：“皇上，名單整理好了。”

王言卿只知道陸珩這些天很忙，但不知道他在忙什麼。如今看來，他們兩人做的事恐怕差不多，只不過王言卿查宮后妃，而陸珩查朝堂臣子。

陸珩遞上名冊，太監雙手接過，捧到皇帝面前。皇帝拿起來看了看，說：“你辛苦了。朕這里沒什麼事，你回南鎮司看看吧。”

這幾天陸珩基本全天守著皇帝，檢查任何可能威脅皇帝的人。陸珩待在宮里，南鎮司的事就只能耽誤。如今皇帝好轉許多，不至于全天做噩夢，陸珩也能稍微輕松些。

陸珩應是，順理章帶著王言卿離開。陸珩奉了皇命回南鎮司，但錦衛由他說了算，陸珩下令讓人等著，他先送王言卿回去。

等走到安全的路段后，陸珩問：“皇上問你大公主的事了？”

別小看錦衛的報網，這邊后妃剛走，另一邊陸珩就知道了。王言卿點頭，陸珩挑挑眉，臉上出意味深長之：“你是怎麼說的？”

“如實說。”王言卿坦然道，“方皇后和大公主的生母有仇，本不能收養大公主。王貴妃、杜康妃、盧靖妃各有自己的孩子，爭取大公主也是存了給自己兒子加籌碼的考量。其他小妃嬪有過來運氣的，有想利用大公主爭寵的，也有閑得無聊找個孩子打發時間的。唯有沈僖嬪，看起來最真誠。”

陸珩都不需要猶豫，就說出來沈僖嬪的家世背景：“是江南大族吳興沈氏，本家有人在南京欽天監做。也是年喪母，父親不管事，一個弟弟、一個庶妹都是照應長大的。”

王言卿頷首，終于能松一口氣：“我就覺沒有說謊。幸好，是真的。”

陸珩盯著王言卿的側臉，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什麼。王言卿自己想了一會，還是擔心大公主，難得主和陸珩說話：“你說，皇帝會把大公主給沈僖嬪嗎？”

“這我怎麼知道？”陸珩失笑，又意味不明道，“不過，皇帝只要問出來，做決定就快了。最遲后日，就能知道結果了。”

王言卿的心不上不下吊著，聞言只能嘆息。不想摻和那些七八糟的宮斗，唯一能做的就是說實話。至于皇帝如何決定，委實沒有辦法。

陸珩水波盈漾的眼睛看著，似笑非笑問：“嘆氣什麼？”

“只可憐了大公主。”王言卿道，“旁人再好也比不上自己親娘。無論最后是什麼結果，最傷的都是孩子。”

陸珩斂下眼睫，細微笑了笑，慢慢握住王言卿的手：“你若是實在想幫，不如我們生一個？如果是兒就讓去做大公主伴讀，有我們家在，大公主無論被誰收養，在宮里的境都會好很多。”

王言卿聽到，口而出：“如果是兒子呢？”

陸珩臉上的笑意更深了，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微微瞇起：“如果是兒子，就只能讓他尚公主了。”

王言卿心想陸珩竟然舍得讓兒子尚公主？大明外戚不得干政，若是娶了公主，駙馬一輩子富貴無憂，但仕途就毀了。隨即，王言卿猛地反應過來：“誰要和你生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