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陸晚星也定定地看著沈和微, 越看，眼神越平靜。

他彎腰，拿起床頭柜上的化驗單，遞到沈和微面前。

沈和微的頭偏到一邊, 不接, 陸晚星也沒有堅持，松了手, 兩頁薄薄的紙搖搖晃晃, 落在沈和微上。

“醫生說, 我懷孕了，十天左右, 那應該就是過年晚上那次。”

沈和微猛得抬頭，表甚至沒來得及轉換。

陸晚星沒有停頓：“之前, 陸澤榮跟你都說過，我得生個孩子。我想問問你，這個孩子, 你還需要嗎？”

“什麼, 我需要嗎？”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就生, 但是你得答應我，生完以后, 一定會配合我做手，去掉標記, 關于這個, 我覺得有必要簽一個書面的東西。”

他的后半句是停頓了片刻后說出來的, 似乎是在講沈和微答應又反悔了的手, 又似乎不止是手。

“至于你問我還打算留在這嗎的問題, 我以為我沒有發言權，所以暫時還沒想過。”

沈和微的心在陸晚星的幾句話之間驟變，上頭的喜，伴隨著刻骨的冷。

他想在陸晚星的臉上找出緒波的蛛馬跡，可是他沒功。

“孩子不是東西，更不是你用來換的籌碼，我想要他，只能因為是你生的，我可以跟你好好談，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冷？”

陸晚星因為他的話愣了愣：“我冷？”

陸晚星的平靜，被這兩個字輕易地沖垮，他的神當中，是濃烈的不解。

“我優先考慮自己，沒有被一個胚胎PUA，做冷？”

“在你看來，我就該跟我媽一樣，被你們無底線地踐踏到死，是嗎？”

他的眼淚隨著這兩句話涌出眼眶，沒有過緒的醞釀階段，來得他本人都猝不及防。

不是委屈，也不是難過。

他只是想到了丁凡惠，自從陸晚星懂事之后，就沒被他真正意義上理解過的丁凡惠。

“陸晚星！”沈和微猛地起，面對面加上他作大，出了一點頸后的紗布，“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陸晚星拿手背抹掉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淚，兩個人僅半步距離，眼神對視，誰都沒有退讓。

沈和微看著鎮定的陸晚星。

他丁點沒有搖，對于那個孩子，應該是早就做好了決定，甚至在做決定之前，沒有糾結過一秒鐘。

他還記得跟沈和微結婚的任務。

當時別人認為他肯做這事，一則是因為沒有主見，被陸悉指使慣了，另一則，因為他的出，使他配沈和微還算是高攀。

但他其實是為了沈和微的信息素，還因為不肯相信沈和微真是個無的人，所以抱了點不能忽略不計的愫。

再加上，原來陸晚星對父母之，是如此的抗拒。

他不信自己能像丁凡惠那樣去孩子，也認為丁凡惠不該那樣他。

當時答應了會生孩子，現在懷孕了，也沒有因為任何其他的原因鬧著不要。

沈和微不敢相信，此時此刻，他竟然寧愿陸晚星堅持的是不要這個孩子。

可陸晚星說，如果他需要，就生。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陸晚星跟他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開了這麼遠。

兩個人頂著婚姻的約束，討論有關孩子的話題，容竟然是“需要”和“不需要”。

沈和微收斂起因不安而起的怒火，努力組織語言。

“我去過醫院。出差回來第二天就去了，那天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剛到醫院。今天上午完了采集，醫生說，順利的話，你一周以后就可以去手。”

采集腺時不打麻藥，采集結束還要合，醫生說過，要靜養一周。

沈和微的臉真的很不好，不淺，臉也發白，眼睛失了一半采，是相識以來最差的狀態。

他的腺被強行破開，取了，不知道跟陸晚星打針時的痛相比，是怎樣的程度。

陸晚星道：“上午采完，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沈和微沒從他的話里聽出關心，只像是話趕話的詢問，依然好聲好氣道：“我想見你。其實我不想再冷戰，也不想再吵架，我不知道剛才……”

“你忍不住吧。”陸晚星忽然笑了一下，“你對我，有過不同的態度嗎。”

“如果沒有我懷孕這件事，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等我痛哭流涕，不要自尊地求你，是嗎。”陸晚星慢慢地說，“就像那時候，我跟你借錢，你說，有點自尊心，就別再聯系了。”

“你知道嗎，那是我第一次跟別人開口借錢，也沒有考慮過你會不同意的可能。因為就在前一天晚上，你還上我上得那麼起勁，我還真以為，你很我呢。”

陸晚星覺得累，繞過他坐在床腳，視線落在臥室的門上：“沈和微，像你這樣高高在上的人，真是人嗎？”

當陸晚星也他的的時候，他矢口否認，后來，生活是泥淖，自顧不暇之時，早已不是陸晚星需要放在首位考慮的東西，他又強迫陸晚星收下，并時時刻刻給出回應。

陸晚星向他借八萬塊時，要解決的是丁凡惠的骨灰盒無安置的問題，后來，沈和微提供的祥安，起到的作用，只是換了個條件更好的墓地。

這一次，又有什麼區別。

就像沈和微說的，當陸晚星想要的時候，他是準備給的。

可重要的不是陸晚星什麼時候想要，而是沈和微什麼時候想給。

“有沒有哪怕一秒鐘，在你心里，我是一個值得平等對待的人。”

陸悉給過陸晚星錢，很多次，甚至在很多陸晚星活不下去的時候，都是陸悉的錢救了急。

丁凡惠住院后，是陸悉跑去通知他。

臨市雪災的時候，陸澤榮派飛機去接陸悉，陸悉也給他打了電話。

知道沈和微對陸晚星做的事，也是他第一個跳出來忿忿不平。

與此同時，伴隨著他十幾年如一日，對陸晚星人格和上的侮辱和暴力。

可能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在他眼里，陸晚星實際上連一只寵的小狗都比不上。

陸晚星不愿相信自己的后知后覺，但事實就是，沈和微跟陸悉真像。

“但凡做了對我好一點的事，是不會和和氣氣讓我接的。我想，你應該是習慣了有一個人讓你滿足施舍的需求，看他對你手指里出的一點恩惠恩戴德。”

“專食嗟來之食的人，能最大程度滿足你的。”

“對你來說，我就是那個人吧。”

陸晚星在得到什麼之前，必須要先付出一些什麼。

即使他已經一窮二白到這種地步。

沈和微的表稱得上是痛苦了：“陸晚星，你不要這麼說。”

他第一次肯開口：“我只是沒意識到，我……”

卻被陸晚星打斷：“沈和微，我們之間說什麼都可以，唯獨……不要再說了。”

陸晚星很慢地說：“我不是沒被人過，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可能不能做到每次都雪中送炭，但不會一直落井下石。不會總是付出太多，卻得到太。

陸晚星明明一直都清楚，所以從來沒真正在意過陸悉的態度，卻還是在沈和微的上栽了太多的跟頭。

他讓沈和微回去住院，沈和微不去，陸晚星準備給沈文華打電話，沈和微就說：“好啊，把你懷孕的事一并告訴他。”

陸晚星對著撥號的停頓了很久，最終沒有打出去。

到了醫生說的復查時間，陸晚星又去了醫院，沈和微陪他一起。

最近沈和微都沒怎麼上班，沈和棟起先給他電話轟炸，不知道他怎麼說的，最近沈和棟跟沈文華都沒再來過電話。

剛過了正月十五，寒意還很重，北風蕭瑟，天空一直是灰暗的，電線橫過得很低的天際，上面蹲著幾只同樣灰撲撲的麻雀。

陸晚星穿了件及膝的羽絨服，下車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就冷得發抖。

他不愿意被沈文華現在就知道這個還不知道能不能留下的孩子，所以堅持還是去家附近的小醫院，沈和微沒有反對。

理智上，沈和微知道，這個孩子來得很不是時候。

這個“不是時候”，不是指他之前考慮過的陸晚星的學業和他忙碌的工作，而是他清楚，生下這個孩子，會把陸晚星推得越來越遠。

可是上，短短的幾天，分明陸晚星的看上去還沒有任何的變化，甚至他的腰依然跟過去一樣，呈現出消瘦的薄，沈和微卻還是產生了真實的。

對出現在陸晚星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只要想到他的存在，沈和微就無法不心。

他的心得像棉花，像陸晚星的臉蛋。

他忍不住去打開那些在過去本不會注意到的人類崽的圖片和視頻，想象那個素未謀面的寶寶的模樣。

會更像陸晚星還是像他？

更常打開的，是腺穿刺對孕的影響，多數胚胎都在最初幾天自然流產，剩下的小部分，也無法堅持過六個月。

能順利生出來的，之又。

可是陸晚星表現出不愿提起的態度，仿佛那只是他里的一個租客，來去都任君自由。

護士到陸晚星名字時，沈和微也陪著進去了。

醫生認出他是那個說要洗掉半標記的Omega，也就明白，邊的Alpha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你可以安心去做標記解除手了。”

這不算意料之外的答案，陸晚星卻覺自己愣了很久，不被他期待的小孩，不在了，像泡沫，太一曬，很快就消失。

醫生沒有說話，邊的沈和微也沒有。

“什麼意思？”

“胚胎沒有繼續發育。”醫生道，“已經不在了，時間太短，可能你上次來過沒兩天就不在了，這對男Omega沒什麼影響，給你開點藥就行。”

“像你擔心的一樣，腺穿刺的影響還在，沒能給到發育需要的足量的激素支持，這個時候的胚胎又太脆弱。”

“所以說，準備懷孕一定要在各方面機能都完的時機……上次的數據那麼好，你的生腔，本來是很適合孕的。”

從走出醫院，一直到回家，陸晚星都很沉默，沉默且平靜。

沈和微到被巨大的無法抵抗的力道撕裂的痛，因為他讓陸晚星在不合適的時間懷孕，因為孩子到影響沒有保住，也因為陸晚星引而不發的痛苦。

雖然陸晚星拒絕討論那個孩子，沒用過類似于“寶寶”的詞匯，可沈和微注意到，他走路的幅度比以前小了很多，也不再做任何的大作，會注意多吃蔬菜，醫院給的孕早期常識小冊子，一直都放在床頭。

他不愿意付出，早就對沈和微說清楚，生下以后也不會管的，好像真是什麼鐵石心腸的人，也做好了留不住的準備，可他還是在痛苦。

雖然醫生說吃點藥就可以，沈和微還是想帶他再去之前的醫院的看看，但陸晚星沒有吃午飯，到家就直接睡了，一直睡到暮四合。

這套房子里積累了太長時間的抑和沉悶，在這一天，終于達到了頂點。

沈和微坐在臥室床邊的單人沙發上，耳邊是陸晚星沉睡時的呼吸聲，手里拿著陸晚星的驗孕報告。

以前他想過，陸晚星會發點小脾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生氣了。

最近的陸晚星又變了個樣，他冷漠，無于衷，似乎任何人和事都無法使他搖。

沈和微反復回想著陸晚星告訴他懷孕了那天兩個人的對話，知道，陸晚星變這樣，都是因為他。

陸晚星唯獨對他出過深深藏在殼的角，被他揮刀斬斷了。

后來也許傷口愈合，長出了新的角，只是不再對沈和微展示了。

阿姨來吃晚飯的聲音也很低，生怕驚擾籠罩著這間房的郁。

陸晚星起床，去坐到餐桌邊，喝了半碗湯，過了兩分鐘，沖進衛生間吐了，漱完口，又繼續睡覺。

沈和微跟他躺在一張床上，中間隔著的距離，像一條深得看不見底的鴻。

任何聲音和質都無法穿越，兩人之間，只能沉默，沉默，和沉默。

沈和微靜靜地躺著，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他聽見陸晚星輕手輕腳起床的靜，然后走出了臥室。

再等幾分鐘，沈和微出去，聽見客用衛生間傳來的嘩嘩的水聲。

打開門，陸晚星背靠洗手臺坐在地上，兩只手捂著臉，眼淚從指里流出來。

應燈大亮，暖洋洋灑灑照在他頭頂，在明暗對比下，陸晚星整個人的廓都開始發虛。

他沒有抬頭看沈和微，沈和微蹲下去，把他抱住，也沒有掙扎，過了半分鐘，把臉埋進了沈和微的膛，出聲哭了起來。

沈和微很地抱著他，另一只手來回他的后腦，陸晚星哭到憋氣，沈和微又輕輕拍他的背。

沈和微沒發現，自己也在流眼淚。

此時此刻，沒有那些關于與施舍的爭論，他們只是兩只失去了崽的，本能地靠近，因為只有在對方邊，才能互相舐無法自行痊愈的傷口。

陸晚星消沉了一陣子，表面上看，倒是對沈和微的敵意減退了許多。

沈和微知道，那只是因為陸晚星沒有多余的力。

他了太多的傷，積累了太多的痛苦，又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可以被他信任，來共同承擔和消化的。

他一直在畫畫，他的新畫冊里，天空中多了一顆星星，每個畫面中都有。

畫冊的扉頁，寫著四個字：給晚小星。

在拿到版稅那天，他搬出了沈和微的房子，期間的三個多月，除了被沈和微抱住痛哭的那一晚，沒再跟沈和微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