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意山莊和苦煉門的淵源，李舒從未聽過。

他一年前用強手段奪走苦煉門門主之位，長老們大多不忿，和他關系惡劣。十六年前某個苦煉門門人在大瑀殺了個幫派頭子，還有中道崩殂的誅邪盟，這些實在不算什麼大事，更不會有人專程跟他解釋。

他聽見正廳里欒秋說：我記得。

李舒心頭一沉。他不討厭浩意山莊的人，但若是他們要跟苦煉門作對，那也只好先下手為強。可惜了那兩只老母和尚未長的小崽，還有欒秋一副好皮囊……

他想得七八糟，正廳里也討論得七八糟，誅邪盟怎麼重組，滅了苦煉門如何分功。一片嘈雜中，欒秋的聲音沉著如穩坐激流的石頭。

“沒興趣。”他仍是那副淡淡的，對什麼都不太提得起興趣的腔調。

正廳靜了。

有人說：“重組了誅邪盟，浩意山莊就是誅邪盟的牽頭人，這盟主之位……你年輕些，當個副盟主吧，我看歐大哥的份就很適合盟主！你與歐大哥攜手并進，定能將苦煉門妖魔鏟除！”

一片附和，間雜那位“歐大哥”的呵呵笑聲。

欒秋：“沒興趣。”

又有人說：“浩意山莊如今……嗨，我心痛得很！曲大哥在的時候對我諸多關照，我見山莊凋敝這個樣子，實在于心不忍。誅邪盟一旦重組，浩意山莊定能恢復往日聲威，到時候，明夜堂也要敬你們三分！”

欒秋這回猶豫了，但很快答：“沒興趣。”

廳忽然涌出數凜冽殺氣。

李舒頓時興，干脆小心掀開窗子，往里窺。

但預想中欒秋大開殺戒的場面并未出現。

“欒秋！”方才還呵呵直樂的“歐大哥”正與幾個人站在欒秋面前，“好呀，我們早該知道，你這樣的人，向來是沒有什麼骨氣的！欒家不認你，你便占了浩意山莊，篡奪曲天產業，可憎！可惡！”

江湖人紛紛離開正廳，在浩意山莊里四呼喚曲洱。

李舒和曲洱等人已經爬上屋頂，著手腳、在一起，靜悄悄地躲在樹蔭下。正廳邊上這棵杜梨十分高大，樹蔭濃如天神手臂，將他們籠罩在。

“浩意山莊是我娘親給二師兄的。”曲洱說。

十六年前，曲天被苦煉門的人殺死在四郎峰的主峰上，用一金打造的堅鐵槍，從曲天左扎，穿過骨頭和，再深深釘四郎峰的山石之中。四郎峰主峰陡峭險峻，尋常本沒人上去，曲天的尸淋了足足五天的秋雨，才被發現。

發現他的人正是欒秋。

當時的欒秋不過十歲，但已經拜浩意山莊有四五年。失蹤的曲天在江湖上引發了一陣恐慌：彼時，曲天是誅邪盟的盟主，他要帶領正道同仁誅殺潛大瑀作的西域魔教苦煉門。浩意山莊的人一直尋找曲天，最后是欒秋在正午時分發現了主峰如針一般的閃。

曲洱對這些事沒什麼印象，他那時剛剛記事，只會啃手指。

六年后母親任薔病故，他終于懂事，像個半大孩子一樣跪在母親床前哭泣。那時候欒秋也在他邊，兄長一樣陪著他。任薔臨終前拉著曲洱和欒秋的手，把曲洱和浩意山莊托付給當時不過十六歲的欒秋。

“娘親說了三件事。”曲洱看著從正廳走出來的欒秋說，“第一件，是讓我聽二師兄的話。無論是我，還是師姐和渺渺，都要把二師兄當做一家之長，二師兄說的話，就等于爹和娘說的話。”

“當時山莊里有多人？”

“除了娘，就是四個。”曲洱看著卓不煩笑笑，“爹爹走后十六年，不煩是浩意山莊收的唯一一個弟子。”

任薔叮囑的第二件事，是不允許浩意山莊的人復仇。無論對象是苦煉門，還是苦煉門里某個的人，總之絕不能復仇，更不能到金羌乃至西域。浩意山莊的人只要好好地呆在大瑀就行了，甚至不要離開江州城，不要離開四郎峰。說這些話時力氣大得離譜，曲洱雙手被握得發紅，只能不住點頭。

李舒心中有許多疑問，但仍耐心問下去：“第三件又是什麼？”

“當日娘親離世，叮囑我們三件事。我以前以為第二件最難，現在才知，第三件最不容易。”曲洱低聲道，“母親要二師兄維持浩意山莊不死不滅，但又不能收徒擴張，不能盛大名氣，更不能在江湖上與人爭搶。”

浩意山莊日漸衰落，與任薔叮囑的第三件事關系最大。曲天死后的六年里，任薔似乎一直都做同一件事：讓江湖中人忘記誅邪盟和曲天，更忘記浩意山莊。走的時候，浩意山莊已經凋敝一個無人知曉的小門派。

“是為了保護你。”李舒立刻懂了，“你們山莊里就欒秋功夫上得了臺面，你和渺渺都不行。若是再出面料理什麼誅邪盟、苦煉門之類的事，只怕下一個遭殃的就是你。”

“娘親是被嚇壞了，爹爹死得慘烈，我至今記得守在爹爹尸首邊，哭完后竟呆呆坐了三日。”想起往事，曲洱竟笑了笑，“我確實從小沒有練武的基，但師兄和師姐不同。他們都練了浩意山莊的看家本領，若是涉足江湖，一定可以揚名立萬。”

江湖人在山莊里四走，欒秋也不怕他們看到寒酸之。但是找不到曲洱，他們越來越惱怒，回頭看見仍舊一臉疏淡的欒秋，更是氣不打一來。

“曲洱呢！把他出來！”那些人紛紛喊道，“你用了什麼花言巧語蠱他，讓他把浩意山莊到你手上？你算什麼東西，你不過是欒家棄子……”

欒秋眼皮一，看向說話的那人。

那人當即噤聲。他沒察覺殺氣，但眼前的青年力瞬間鼓滿了袖，那一雙眼睛在落日中灼灼地燃燒著能殺人的火。

欒秋的態度令這些人愈發激。

“年輕人，在江湖，要講道理。”“歐大哥”指著欒秋吼道，“你可別忘記了，浩意山莊姓曲！”

“浩意山莊是姓曲！”

正堂的屋頂上，茂得看不見人影的梨樹樹蔭里，忽然躍出一個聲音。

曲洱站了起來，他在屋頂上搖搖晃晃，卓不煩連忙抱他雙。

他聲嘶力竭，滿面漲紅：“但曲洱只聽欒秋的！”

李舒被震得耳朵生疼。曲洱還在吼：“天下只有一個浩意山莊，浩意山莊里只有一個欒秋！”

李舒心想，你喊這麼兩句，之后江湖上流言更多，你被你二師兄蠱的證據就更實了。他正想說兩句怪話開開曲洱玩笑，忽見那在山莊門口回過頭來的欒秋，雙耳通紅。

“下來！”欒秋遙遙沖他們喊，“何統！”

李舒跳起，喊得比曲洱更大聲：“李舒也聽欒秋的！”

卓不煩、曲渺渺也嚷嚷了起來，一聲接一聲：只聽欒秋的話，只有一個欒秋。

江湖前輩們氣一只只鼓眼的青蛙，噴著惡氣搖搖擺擺地走了。欒秋轉朝正堂走來，李舒不知道他那紅得可疑的雙耳，是被曬的，還是害的。

但這人一跳上來，估就要揍自己了。李舒忙捂著口，扮西子捧心，躲在曲渺渺和卓不煩中間。

但欒秋上來之后沒有罵人，也沒有拎起李舒扔到地上。他坐進杜梨的樹蔭里，靜靜俯瞰空無一人的山莊。曲洱喊完，知道自己讓欒秋丟臉，慌得差點栽下屋頂，被曲渺渺和卓不煩倆人手忙腳拖住。

李舒坐在欒秋邊盯著他，欒秋扭頭瞪他一眼。李舒笑笑：這人害時只有耳朵發紅，那張臉還是漠然的，好像天底下沒任何事能令他松。

“喂，那‘歐大哥’什麼，哪個門派的？”李舒問，“我今天記住了，他日江湖相逢，一定給你出氣。”

“我何須你來出氣。”欒秋答，“他是青松閣的主人，……”

他折下一梨樹枝，在屋頂瓦片上寫字。李舒心中一驚：樹枝脆弱，他竟然能夠用它在瓦片上橫平豎直地書寫，這控制力的功夫，在李舒知道的人中，至能排第二。

慨未完，他看清了欒秋寫的兩個字：大歌。

李舒：“……”

欒秋：“歐大歌。”

“……”李舒雙瞳震，喊了出來，“你們正……江湖人，好卑鄙！好卑鄙！！！”

欒秋放聲大笑。那罕見的暢懷大笑，把終于爬上屋頂的曲洱嚇得又掉了下去。

當晚，眾人幫忙收好曬得溫熱的書，把卓不煩也留下一同吃飯。

桌子擺在山莊中央的練武臺上，周圍幾個朽壞的木人，胳膊腦袋都不完整。唯一一個俊俏的，是前幾日曲洱和欒秋專程為卓不煩重新組裝打磨出來的。

飯菜簡陋：一碟青菜，一碟豆子，還有中午吃剩的半條魚。卓不煩帶來的蛋吃剩五個，兩個做了湯，兩個混在粥里，給肚腸添點兒葷腥。

“還有一個呢？”李舒左右翻找。

有人在他面前放下一個水煮蛋，欒秋淡淡道：“你有傷，吃吧。”

李舒激：“二師兄真好。”

欒秋：“我不是你的二師兄。”

李舒：“你抱過我，一定心疼我。”

他等欒秋接話。不料欒秋也已經清楚他的格，絕不應和他的胡說八道，正經地敲了敲碗：“今天你們聽到的事，絕對不能往外說。卓不煩，即便對你爹娘，也不可以半句，全都爛在肚子里。”

“為什麼不答應？”李舒裝作懵懂，“誅邪盟，聽起來好威風。”

得知欒秋無意跟苦煉門作對，李舒覺得他比往日順眼許多。

浩意山莊若重組誅邪盟，他李舒近水樓臺，便可探聽消息；若是這差事被其他幫派攬了去，再想打部，難上加難。有這份考慮，李舒一改之前想法，開始熱攛掇。

他先說浩意山莊如今窘狀，又說江湖人親自上門，那是誠意拳拳，說明他們信任浩意山莊，浩意山莊雖然無凰不如，但它仍是凰，只要登上高臺振臂一呼，自然一呼百應。等浩意山莊有了聲勢，有了名氣，有了往日風，便能重振昔日聲威。

曲洱以為他沒聽清今日自己說的往事，在桌下不停踩李舒的腳。

“曲洱，我說得對不對？”李舒反過來夾住曲洱筷子，“你爹死在苦煉門這等邪魔教手中，他也一定希你能為他報仇雪恨，也想看到浩意山莊有萬世輝煌，是不是？你娘親擔心你安危，但如今浩意山莊有我呀，我也可以保護你。”

曲洱喝完了粥，把剩下的魚推到曲渺渺和卓不煩面前：“不行的，重組不了。”

李舒恨眼前這兩個水火不侵的榆木腦袋，著怒氣笑問：“為何不行？”

曲洱言簡意賅：“沒錢。”

重組誅邪盟，買旗、做裳、買馬，全都要組織者出錢。普通裳不行，江湖幫派各有各的規矩，有的愿意穿自家服，有的想借機做些鮮外套，還有的要換馬鞍，馬鞍上繡“誅邪盟”標志，金銀線錯雜，價值不菲。還要刻玉質的印章，幾大重要幫派一家一個，還得做木制、鐵制令牌無數個，用來指揮各家伙伴，以免有人渾水魚。

除了這些，若是一同前往西域痛揍苦煉門，路費也得浩意山莊出。其他幫派自然會意思意思，但路上吃喝、歇腳，這等子花費是絕對不能的。從封狐城出白雀關，過茫茫戈壁，一路上不知會遇到多關卡，買路錢、通關費、文書撰寫批印，都是錢。

曲洱是山莊里管賬的，平時三子打不出一個屁，說到這些，忽然口若懸河。李舒聽得愣住，筷子夾了一菜，半天送不到里。

欒秋靜靜看他，等他再度睜大了眼睛嚷嚷“好卑鄙！好卑鄙！”。他不懂李舒為何能有那麼多靈活古怪的表，但大概懂得什麼能讓李舒興，什麼能發李舒胡說八道的興趣。他心里頭有一分微小的、希自己料中的期待。

但李舒卻一把攥住欒秋袖：“好呀欒秋！不愧是你們正……正經江湖人！誅邪盟生意劃算，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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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得知青松閣主人歐大歌，卓不煩若有所思。

他跟李舒說：李大哥，我、我也給、給你改個名、名字。

李舒：不行。

卓不煩：、李大舒……

李舒：我就知道！不行！不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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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各位投雷和灌營養的江湖俠客，請大家分吃李舒的專屬水煮蛋。

（李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