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仍清晰記得當日挖出樂契雙眼的。圓滾滾的潤眼珠子握在他手里，他在樂契的慘聲中，當著還未死去的松撻長老的面，碎了那兩顆視的工。

惡心、粘稠的至今仍纏繞他的指尖。他并不樂意做這樣的事，但他對樂契所做的，樂契也曾對他此生最好的朋友做過，甚至比這更過分。

雖然細節上有許多不同，但李舒確實有一個難得的摯友，扇子“星流”也是摯友所贈。認識對方的時候，李舒才剛苦煉門，不到十歲的小孩，個頭矮聲音弱，病懨懨的，看人時眼皮微微翻起，只敢用半顆眼珠窺探，隨時準備逃跑似的。

苦煉門里與他年紀相仿的孩子不多，他唯一信任的，正是給了他“大難不死，必災殃”這八字批語的同齡人。兩人相互約定，等來日從苦煉門學出師，一定要到苦煉門之外的偌大江湖中游歷，結識新朋友，看遍天地間至景。

但他的好友再沒有這個機會。樂契挖走他的眼睛，用尖刀在他臉上刻下橫亙雙眼的金羌文字“牛羊”。那幾個連勾帶劃的傷痕鮮淋漓，李舒第一次看見時，因為太過恐怖而當場嘔吐了出來。

他痛苦地大哭，抱著剛剛蘇醒的朋友，在他的耳邊承諾：他一定也會挖走樂契的雙眼，讓他生不如死。

于是除了挖眼，他還割去了樂契的耳朵和鼻子。原以為這個怪一樣的男人會死在苦煉門的峽谷里，但松撻長老的舊部還是趁把他救走，一路輾轉，竟然抵達了大瑀。

“這十幾年里我沒有一天不記掛這這件事。每次看到樂契，我就會想起他做過的事。”李舒說。

“你答應過星長老，不殺樂契。”白歡喜提醒，“樂契雖然毀了星長老雙眼，但星長老是不愿意你為了他殺人的。”

李舒：“如今樂契投靠明夜堂，已經背叛了苦煉門。他知道苦煉門太多，絕不能留。”

白歡喜只得領命離開，臨走時李舒叮囑：“正道人士惡心歸惡心，但你不能再干那些邪之事。”

白歡喜笑道：“好，聽你的。”說完躍上樹梢，悄無聲息地走了。

李舒憂心忡忡：“我不太信他。”忽然想到商歌，忙轉向問，“這一路他可有……”

“沒有。”商歌冷冷道，“別看白歡喜這樣，他很惜命。”

是夜，白歡喜再江州城，直奔江州城的明夜堂分堂。

分堂分前后兩部分，前頭是招待江湖俠客的地方，后面則是幫眾居住、練武的幾個院子。院子設計得復雜，白歡喜之前來過，差點栽在里頭。他花了一個多時辰，才把這分堂從前到后一遍。

在最后一個院子里，他看見了阮不奇。

阮不奇打著呵欠，在院子里跟人下雙陸棋。院中廂房門戶閉，有兩個高大的武人在門前把守，里頭燈火通明。

白歡喜心中一：阮不奇在江州有那座遍地人的大宅子，為什麼會在這里撐著跟人下棋？

只聽阮不奇問：“岳壞樓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困死了，我要回家睡覺。”

岳壞樓——這是狩阮不奇不高興時，給狩岳蓮樓的命名方式。兩員大將都要到這個院子里來，白歡喜盯著映在窗戶紙上的人影，竭力辨認。

窗戶忽然被人從里面打開。一個幫眾沖外頭喊：“不奇，他想吃烤羊。”

阮不奇頭也不抬：“做夢去吧。”

白歡喜目一凝：坐在廂房里的，正是他們要尋找的樂契。

在他心頭略松的瞬間，汗忽然齊齊豎起。從院中發的殺氣令白歡喜如被惡目籠罩——原本坐在石桌前撐著小臉下棋的阮不奇不見了！

他來不及回頭，立刻按著假山石原地躍起。一沉重的長鞭堪堪過他足尖，砸在他方才蔽的地方，把石頭砸得碎。阮不奇響亮地“嘖”了聲。

白歡喜不戰，連忙跳上屋頂。阮不奇竟然比他還快，他甚至還未在屋頂站穩，阮不奇已經像一頭貓兒般飛竄過來。白歡喜連退帶打，阮不奇步步，兩人一聲不出，已經在騰挪間換了幾十招。

阮不奇手里的長鞭重逾數十斤，砰砰把屋頂瓦片砸得碎，明夜堂幫眾一面追趕一面大喊：“今年修房子的錢已經快用完了……”

“好。”阮不奇竟然應了，武功隨之一變，那長鞭如繩索綢帶，只朝白歡喜的腰上卷。

白歡喜戴了黑面罩，只出一雙眼睛，連跑帶躲，本找不到還手機會。眼看就要被阮不奇追上，阮不奇卻忽然“咦”了一聲——的長鞭纏在屋頂垂脊的一只狻猊上，差點把那小東西弄碎。嘀咕著“堂主喜歡這東西”，竟回頭去解開。

趁這個空隙，白歡喜腳力發足，瞬間奔出數百米。

明夜堂的人這時才追到，茫然四顧：“不追了麼？”

“不追咯！”阮不奇慢悠悠地收好長鞭，笑道，“我回家睡覺去了，岳壞樓若來了，讓他自己守著吧。。”

白歡喜穿過半座江州城才停。他心口狂跳，一是汗。方才有那麼幾個瞬間，阮不奇幾乎扯下他的面罩，他從未跟年紀這麼小功夫卻這麼好的姑娘過手，離險境了，雙手卻不停抖。

他好，看見漂亮子才會多瞧幾眼。阮不奇十來歲年紀，又一莽氣，白歡喜本不把放在眼里。這種大意讓他這一夜吃夠了苦頭。

在街角坐下，他大口氣，心頭暗暗生恨。

正要摘下面罩氣，夜霧深沉的街上傳來了馬蹄聲。白歡喜立刻卷藏在屋檐下，見一個牽馬的子從遠走來。

這子也同阮不奇一樣束發，瞬間喚醒白歡喜的恐懼。但仔細一看，比阮不奇年長，腰上佩劍，走路無聲，也是個練家子。

白歡喜心中沉。他滿腹怨氣無發泄，已經忘了李舒的叮囑，等子走過，他悄無聲息跟上，忽然出手抓向后頸！

指尖才上皮，子不閃不避，右手低佩劍，掌心在劍柄上猛力一推，劍鞘朝后急飛，正正擊中白歡喜腹部。

白歡喜急忙后撤，他手上有粘稠潤之，是已經抓破子后頸。他一心只想擒拿下眼前人，頓了一瞬又迅速靠近，這回閃過子舉劍的一擊，抓住子雙腕。

他手上力氣很大，一抓一扣，子手中佩劍落地。白歡喜手指并不放松，直接沿著窄的袖口往下，子的從手腕朝手肘裂開，皮已然。

中原子最怕這一招，白歡喜知道，只要順著皮到手肘，便可鉗制上半，再到肩膀、卸下關節，眼前人便任他施為——但子竟毫不慌，手腕一擰，反手擒住白歡喜雙掌。

兩聲脆響，反倒是他手腕關節被人卸了。

白歡喜撤步后退，忍痛把雙掌抵在腰間，強行復位。剛一抬頭，臉上便狠狠了一掌。

這掌把白歡喜打清醒了。趁子踢起落地的佩劍，他再不敢戰，躍上屋頂，狂奔去也。

此時的浩意山莊，李舒正在廚房苦苦地舉刀破魚。

蝦蟹太多，曲洱大吃大嚼，吃出一紅疹，正在房間里翻滾哀嚎。曲渺渺和欒秋倒是正常，只是從白天到夜晚都在料理韋問星送的河鮮，心極為糟糕。

李舒誆了商歌二兩銀子，吃飽喝足，又打了一壺酒回來。他翻墻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藏好酒，才悠悠然去跟欒秋打招呼。沒想到一到廚房，幾乎被腥味熏得肚腹翻滾、浪費糧食。欒秋不理他如何辯解，把他拖廚房，命他一同理。

于是欒秋和李舒給魚破肚，曲渺渺和卓不煩清理肚腸，用鹽腌上。

“浪費了好多鹽！”曲渺渺心疼不已，“都怪你！”

李舒張口想辯解，幾片魚鱗落進里，他呸呸吐個不停。

“好熱鬧！”

廚房外有清脆笑聲傳來。

“咱們山莊發了什麼財？滿地都是魚！”

曲渺渺舉起被鮮魚肚腸弄臟的雙手：“師姐！！！”

邁進廚房的是個束發的年輕姑娘，一利落打扮，腰上佩劍是蛇紋劍鞘，燈火里出幽綠。

李舒一眼瞧出那是罕見的好武，忙沖欒秋使眼。欒秋：“于笙，我的師妹。”

李舒立刻親熱招呼：“師姐！”

于笙躲開曲渺渺的手：“你大哥呢？我得問他拿點兒藥，江州城里上個登徒子，功夫厲害，把我后頸撓破了。”

起長發，讓曲渺渺和欒秋看傷口。欒秋認不出這是哪一家的武功，李舒邊摘下臉上魚鱗邊笑嘻嘻湊過去，才一眼，笑容立刻消失。

“你是誰？”于笙打量他，“欒秋，你收的弟子？”

“這位才是弟子。”欒秋示意卓不煩跟于笙打招呼，又瞥一眼李舒，“這位，閑人而已。”

李舒在心中把白歡喜翻來覆去地鞭打斥罵，面上堆笑：“師姐，在下李舒，我是……”

曲渺渺：“李大哥是個說書人，會說好多故事，可好玩了。”

李舒萬沒料到，自己那東西補的謊言，落在曲渺渺耳朵里竟然只是個故事。他想盡快讓于笙的注意力從傷口上轉移開，正準備胡說，曲渺渺又說：“但李大哥特別可憐。”

李舒把所有故事都咽下去，又欣又激地看曲渺渺。

曲渺渺：“二師兄連蛋都不給他吃。”

李舒：“……”

于笙放聲大笑：“你這說書人，真是了不得！竟能把欒秋激怒！”

“師姐去歇息吧。”欒秋平平板板地說，“曲洱在自己房間里躺著，你去找他拿藥便可。”

于笙來去如風，離開時亮出一包銀子：“我討回了一些，正好給曲洱拿去。”

不消片刻，李舒便聽見曲洱喜極而泣的喊聲：“師姐！天呀，師姐！”

李舒靠近力刮魚鱗的欒秋：“比你厲害。”

欒秋冷冷看他，刀口略略一抬，寒照到李舒臉上。

直到四更，李舒和欒秋才把那幾筐鮮魚理完畢。

卓不煩被于笙送回了家，曲渺渺也早就頂不住困意，趴在矮凳上睡著了。欒秋把抱回房間，出來時忽然聞見一陣酒香。他跳李舒院子，把正準備品酒的李舒嚇了一跳。

來不及藏起那酒，李舒恨恨地：“狗鼻子。”

在滿山莊的魚腥味兒里，那點兒酒香實在顯著。李舒只有一個碗，珍重地在碗里倒出兩滴，遞給欒秋。欒秋先搶過碗，又搶過酒壺，只倒一碗給李舒，自己則直接對著酒壺喝。

“你騙來的酒？”欒秋問。他也很久沒喝過酒，酒是奢侈玩意兒，曲洱絕不肯花錢去買。

“一個俠送我的。”李舒隨口胡謅，“他幫我翻土挖扇子，我們從白天一直聊到夜星升起，相談甚歡。”

欒秋著酒壺，靜靜看李舒胡說。和李舒在一起，總是他聽李舒說話，但今夜在酒意下，他也忽然生出了跟李舒說些什麼的念頭。

“韋問星說，明夜堂要重組誅邪盟。”他打斷了李舒的胡說八道，“從此誅邪盟跟浩意山莊便毫無關系。”

李舒頓住了：“不是你自己不想重組嗎？”

“……”欒秋又喝一口酒，“若按師娘所想，不能重組。但是若按師父想法，他當年獨自立誅邪盟，現在我卻……”

李舒對欒秋的掙扎并沒很大興趣，他隨口應：“明夜堂想重組也不是那麼容易。”

欒秋擺擺手：“不是的。他們也并不想重組。”

他低聲音，扭頭靠近李舒：“明夜堂想用那個苦煉門的瞎子作餌，引出英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