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豈是能被這種話嚇到的人？他食中二指夾著那扇子，笑道：“這麼漂亮一張臉，說話卻那麼兇，不好、不好。”

那青年的臉一白，隨即雙目兇懾人，另一只手直接掐上李舒脖子。

“蒼水！”

“欒蒼水！”

里外兩聲同時響起，掐著李舒的手已經用上了八分力氣，要不是胳膊被劍鞘輕拍，只怕李舒已經沒了。

欒秋一出手，青年立刻松開五指，李舒后退兩步，被欒秋抓穩。他沒想到眼前青年武功居然如此出，沖欒秋笑笑，收好懷里的針。這是商歌給他帶來的，以備不時之需。青年若是松手再晚一點兒，肚上立刻就有幾個。

“管好你的！”青年啪地展開扇子，狠扇幾下，鬢角兩須須隨風揚起。

李舒脖子，看他模樣實在好笑，忍不住笑出聲。

青年面白了又紅，怒叱一聲，揮扇往李舒臉上拍去。欒秋長手一，直接鉗住他手腕。

“欒蒼水，這是浩意山莊，不是你家。”

說完他扭頭對李舒介紹：“蒼天之蒼，長水之水，這是我弟弟。”

欒蒼水比欒秋小幾歲，人卻跟欒秋一樣高大。他看起來就是養尊優的小爺，有一武藝，卻不懂得尊重人。

進了浩意山莊，他便搖著扇子四走，一會兒指著正堂邊上那棵杜梨：院宅有梨，心離德離；一會兒著鼻子在廚房探頭探腦：臭死了，哪里來那麼多臭魚爛蝦。

李舒跟著他走，欒蒼水說一句，他就在后“哼哼”冷笑兩聲。哼得欒蒼水青筋直，回頭要教訓李舒時，卻又看見欒秋就在不遠。

如今看得仔細了，兄弟倆確實有些相似，尤其那雙看人不客氣的眼睛。或許是李舒盯得太，欒蒼水不時回頭瞪他，那把扇子好幾次幾乎要上李舒眼睛。

“我如今是欒家繼任，此次專程來江州城參加誅邪大會。”欒蒼水站在石桌前跟欒秋說話，“住得比較近，就在四郎峰第三個山峰下面，爹讓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欒秋和李舒邊吃早飯邊聽。欒蒼水看不上他們吃的東西，咸菜清粥，李舒碗里臥一個荷包蛋，是他不顧欒秋令，自己給自己煎的。按道理說，他們坐著，欒蒼水站著，怎麼看都是欒蒼水氣焰囂張，他倆低人一頭。

但欒秋八風不，穩如泰山，對欒蒼水說的話也是聽若不聞，只淡淡用眼角余瞥李舒：“一會兒給渺渺和不煩再煎兩個。”

李舒喝粥：“沒有了，這是最后一個。”

欒蒼水：“爹說，如果你沒死，可以回家看看。”

欒秋：“……我說過，蛋是留給他們倆的。”

李舒埋頭，把一碗薄薄稀粥喝出夸父飲江的氣勢。

欒蒼水：“……”

最后，欒蒼水帶來的幾個人進了正堂跟欒秋說事，只剩李舒和欒蒼水在梨樹下大眼瞪小眼。

其余人起床了，都認得欒蒼水，沒有給他好臉。欒蒼水想跟于笙打招呼，于笙只笑笑沖李舒招手，氣得欒蒼水把扇子搖了一把風車。

欒家是江湖上一個特殊的家族，祖輩有職，最近幾十年辭歸家，漸漸與朝廷斷了聯系。欒家兄弟三人，大哥走得早，只剩欒秋和欒蒼水兩個。但欒秋和欒蒼水關系惡劣，且欒秋很小就被送到浩意山莊，和欒家基本沒有了聯系。

“為什麼？”李舒耳朵豎起，“背后一定有故事。”

曲洱左右看看。欒蒼水在門口審問才來到的卓不煩，把孩子問得愈發結。于笙和曲渺渺在吃早飯，沒人注意這邊。他低聲音：“這是二師兄私事，本來不該多說。但你不算浩意山莊外人，我且告訴了你，你不要再去問二師兄，他不喜歡別人提這件事。”

李舒點頭，心道你先說，我聽完再決定問不問。

“二師兄的母親是一個青樓子。”

李舒：“嗯。”

曲洱：“嗯。”

兩人互看片刻，李舒這才回過神，眉頭大皺：“這又怎麼了？青樓子的孩子，有什麼不對？”

“欒家世代為，近幾十年才解甲歸田，他們不可能接一個煙花之地出來的孩子。”曲洱說，“況且……有傳聞說，欒大俠和那子只是水緣，并無，那子是瞞著所有人生下的二師兄，想母憑子貴。”

李舒恍然大悟。

“當時欒家長子出事沒了，所以二師兄就被欒家人接走了。但沒想到，幾年后欒蒼水出生，二師兄就……就來了咱們浩意山莊。”

李舒怔了很久，喃喃道：“所以，并沒有母憑子貴？”

和欒蒼水相比，與他同來的那些人更為和藹和親切。雖然欒秋也依舊是淡淡的冷臉，但于笙和他們倒是有說有笑。欒蒼水幾次想話，都被曲洱和于笙忽略，他獨自在人群之外聽著，臉有幾分寂寞。

“誅邪大會再會。”欒秋把眾人送走。

欒蒼水走出幾步又折回頭，趾高氣揚：“你什麼時候回家？”

欒秋：“不回。”

扇子頓了片刻，又搖：“爹爹讓你回去見一面。”

欒秋：“他有你就行了。”

欒蒼水不搖扇了，他竭力想出更好的理由，讓父親給自己的這個任務可以圓滿完：“……欒家的產業，你不要了？”

這話讓欒秋笑出聲來。他笑得比看李舒犯蠢的時候更開懷。“不需要，都給你。”他沖余下人點頭告別，轉回了山莊。

是夜，李舒關了自己小院子的門，正開開心心拆開白歡喜和商歌給他捎來的酒，一個人從低矮院墻翻過來，正是欒秋。

“又跟什麼英俊俠聊上天了？”欒秋徑直坐到他邊，和之前一樣手要酒。

李舒不給：“你那破酒量，一杯就夠了。”

欒秋：“我要喝一壺。”

李舒：“明日還有江湖人來拜訪，你又想睡到傍晚？”

欒秋這才收手。他背靠樹干，良久才喃喃道：“真累。”

李舒分他幾顆花生米。欒秋扭頭看他：“說點兒好笑的事吧。”

“我這個人很嚴肅的，你不要誤會。”李舒拋一顆花生米進，沒接到，手忙腳地撿。

他察覺欒秋今天有一點傷心。李舒喜歡看別人快樂，也喜歡看別人痛苦，這兩者他自己分不清楚更中意哪一個——但他曉得，自己不樂意見到別人傷心。“傷心”是斗里的大石子兒，卡在上，永遠落不下去，永遠明晃晃堵在那里。李舒吞不下咽不掉，他從來都討厭。

別人在他面前傷心，會讓他渾發、發，難以紓解，又沒辦法立刻忘記。他現在就是這樣的，可走不掉，只能繼續坐在原地，全不舒坦地和欒秋說話。

“你娘親是不是最喜歡秋天？”他沒話找話說，“還是你出生在秋天？”

欒秋笑了：“曲洱跟你說了什麼？”

李舒：“沒說什麼，我們一起痛罵欒蒼水。”

欒秋：“怎麼突然對我的名字興趣？”

李舒：“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解釋。欒蒼水，蒼天之蒼，長水之水，意境浩渺，余韻綿長，多麼好的名字。李舒只是突然想知道，對自己這個意料之外的孩子，欒秋父親在他的名字上寄托了怎樣的祝愿。

“我的名字是夫人起的。”欒秋說，“也就是蒼水的母親。我不知道喜不喜歡秋天，但我娘親非常憎厭秋天。因季節變化，每到秋天，我娘上就會起一片一片的紅疹，坐臥不寧，無法安寢，積年累月如此，實在非常痛苦。”

欒秋看著夜回憶。

“娘親討厭秋季，已到了看見‘秋’字就頭疼不適的程度。這件事我跟爹爹和夫人說過，原本是希他們能憐憫母親，不要。這些年過得并不好。”

那塊名為“傷心”的石塊消失了。李舒心里頭的斗正燒起火來。他懊悔極了，今日應該毫不猶豫，在欒蒼水肚子上刺幾個才對。

可欒蒼水也并非罪魁禍首。李舒心頭別扭，不知道說什麼才可安欒秋，干脆遞過酒壺：“你喝吧。”

欒秋接過酒壺喝了一口，想想笑道：“可是不巧，我偏偏喜歡秋天。”

四郎峰四座峻嶺，長滿了秋季會變的樹木。進深秋時節，漫山遍野如燃燒大火，蒼天碧空之下，燦爛得令人窒息。欒蒼水出生后，欒秋就被送到了浩意山莊，從此極回家面。年年月月，他悉四郎峰周圍的一切，年時每每秋季，他便爬上正堂屋頂看山。曲天發現后，抱著曲洱、背著欒秋，施展輕功躍上四郎峰峰頂，帶他倆俯瞰天地江山。

“……你師父真好。”李舒說這話，是真心實意，也有無窮愧疚不安。

“謝謝你。”欒秋卻說，“你也很好。”

他舉起酒壺想跟李舒杯，李舒酒杯已空，只好用裝花生米的碟子，輕輕一撞。

欒秋這一夜喝得暢快，說了很多過去的事，快醉倒的時候忽然揪著李舒襟：“你的事呢？你怎麼什麼都不說？”

他說完就倒在院子里呼呼大睡，李舒干脆把他拖進自己房里，和同他一起躺下了。

欒秋次日起來，面蒼白左看右看，越過李舒下床。李舒被他驚醒，手指勾起頭發，裝作醉地笑：“好人，走得這麼急呀？”

破門而出的欒秋穿過山莊回自己房間，正在樹下喝粥的于笙、曲氏兄妹和練武的卓不煩盯著他面紅耳赤，游魂般飄過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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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李舒：所以說，酒量不好的人，不要隨便喝酒。

欒秋：什麼？

李舒：酒駕是犯罪。

欒秋：聽不懂。（又面紅耳赤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