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喝了明夜堂的第一口茶，便有人過來帶李舒去見樂契。

“燈爺叮囑過，他跟你、欒家、云門館有約定，你們若想見苦煉門那惡徒，我們只管接待。”那人笑道，“金滿空和欒蒼水白天來過，在樂契那房子里吵得厲害哩。”

李舒默默點頭。浩意山莊、明夜堂、欒家和云門館果真已經聯合，他心中云更濃，眉頭蹙一團。

“欒俠，一會兒見了樂契，可千萬不要怒。”那人說，“此人十分麻煩，你想跟他說些什麼，必須耐心。”

李舒心里盤算著如何殺人，聞言淡淡道謝，語氣和欒秋有九分相似：“多謝提醒。”

兩人穿過回廊往后院走，李舒隨口問：“聽聞狩在城里有宅子，燈爺是住這兒，還是住狩家里？”

“燈爺絕不會住阮不奇的房子。”那人笑著，指向岔路盡頭，“往這兒走，盡頭就是燈爺的小院。《俠義事錄》也是在那里寫的，欒俠看過麼？”

李舒點頭記下：“看過一些。”

樂契被明夜堂的人看管得十分嚴，走他住的屋子，濃厚的草藥味兒仿佛悶了十幾年，瞬間熏得李舒幾乎流淚。

大瑀春夏悶熱，樂契臉上的傷口好了又壞，散出臭氣。屋子里燃著熏香，熬著藥湯，樂契呆坐在窗下，聽一只歸巢的燕子在檐下嘀咕。他耳朵被割了，聽力還在，聽見腳步聲立刻轉頭看向門口：“又是誰？”

挖眼之后，這是李舒頭一回這麼近地看樂契。樂契比李舒年長幾歲，材高大結實，平日里氣焰囂張，李舒和朋友常被他欺負。但這樣一個跋扈的人，如今瘦得如一骷髏，佝僂著腰，臟污的布條蒙在缺失的雙眼上，一張臉惡鬼般破碎丑陋，完全不似人形。

李舒下心頭嘔的沖，扭頭對引路的人說：“我跟他單獨說話。”

那人笑道：“這可不行。”他關了門窗，回到李舒邊，“這樣外人聽不到你們談話，但我是必須要在這兒守著的。”

李舒點點頭，一句“多謝”還未說完，迅速出手鉗住那人頸脖。那人沒料到他一面道謝一面攻擊，瞬間已被李舒打暈。李舒把他輕輕放在地上，沒發出一聲音。

但古怪的袂拂與沉默已經引起樂契懷疑。

他小心站起，側著沒有耳廓的耳朵捕捉聲音，忽然張口要喊。

李舒反手抓住劍鞘，把劍柄捅樂契口中止住他聲音。樂契的手猛地一拂，桌上藥碗摔落，被李舒足尖接住。

煎好的藥灑了一地，樂契仿佛知道自己死期將近，拼命掙扎，眼看就要踢上矮凳。

李舒可以點他的道令他作停頓，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手指，從右手腕鐵環中拉出一細線，勒在樂契脖子上。薄皮立刻被細線勒破，李舒低聲道：“還麼？”

樂契如木人般停住了。

這是商歌的東西，一種堅韌難斷的線。注“明王鏡”力后銳利如鐵，李舒當日就是用它割去了樂契的鼻子耳朵。

樂契如今最畏懼的東西莫過于此，他渾發抖，手腳，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李舒出劍柄，在樂契服上干口水，心中正猶豫這東西還要不要拿回去給曲洱，便聽見樂契重的呼吸。

“……英則！”樂契咬牙切齒，“你……你竟然追到了這里！”

有聲淅瀝，他.，腳底淌出一汪水。

李舒笑出了聲。

“不是來殺你的。”李舒說，“只是來問你些事。”

當著父親松撻長老的面被挖去雙目，樂契以為自己必死。但松撻長老喪命后，李舒并不殺他，只是把他扔進谷里。

那是苦煉門里一條狹長、暗的峽谷，常年有稚子住在里頭。李舒過去也曾在那里生活過，像巖石下爬的蟲子，靠一點點食和水過活。谷子里臟污，為長老之子，樂契是不去的。他唯一一次主邁那地方，見到李舒，開口第一句便是：聽說這里有個能斷命的小孩，是你嗎？

第二次進峽谷，便是滿傷痕，被李舒直接扔了進去。樂契忍著五的巨大創痛，在苦煉門那條深谷里翻滾數日后，被人救走了。

救走他的人有好幾個，手不凡，都是松撻長老的舊部。他們千辛萬苦帶著樂契逃離金羌，打算穿過大瑀前往南境的赤燕，再從赤燕出海，瓊周是最后的目的地。只要抵達瓊周，苦煉門和英則即便再有神通，也不可能越海追殺。

然而從西北前往南境，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穿過西南邊的爛柯谷，但爛柯谷的人非常古怪，并不歡迎陌生人；二便是乘船從沈水一路往南。

一路上樂契痛得厲害，又發起高熱，不停地說胡話。路過七霞碼頭，他在船艙里哭著打滾、咒罵英則，不巧被碼頭的船工聽到了。

李舒聽得認真，線仍死死勒在樂契脖子上，他說兩句便一聲，十分艱難。

院中有人走，與李舒、樂契僅隔一面薄墻。

樂契試圖用手去抓什麼東西，弄出點兒聲音，但頸上細線越收越，只給他留一點兒說話和息的空隙。“誰救的你？”李舒低聲問，“一個都不要，我問完便走。”

樂契不吭聲。有人接近門扇，叩了叩門。

察覺樂契渾繃，李舒暗笑，手上又添兩分力氣，低聲音模仿那昏迷的明夜堂幫眾：“稍等，正在問話。”

門外的人離開了。

“你說了，我可以幫你逃離明夜堂。”李舒又道，“我進得來，自然也出得去。星長老不允許我殺人，你知道的。我英則絕對不殺你。”

樂契咬破，終于開口告訴了李舒。李舒把這些人一一記在心里，又問起今天的事。

“……白天也有人來見我，問我進了金羌之后，如何尋路前往苦煉門，他們問得很細。”

“你說了？”

“怎可能！”樂契氣得咳嗽，“我、我雖恨你，可苦煉門是我的家！”

“既然是你的家，你何必要逃？”李舒問，“你雖然了廢人，但只要有口吃的、有口喝的，你也總能活下來，對不對？”

冷意浸樂契全，“有口吃的、有口喝的”，這是他過去曾對李舒說過的話。他萬萬沒想到李舒此人竟然至今還死死記住。

“記仇不記恩，你忘了麼？”李舒繞到他背后，輕笑，“星長老不讓我殺你，可現在殺你的不是我英則。”

他退后一步，雙手猛地使勁線，右足踩在樂契背上。

“是浩意山莊欒秋。”

樂契甚至來不及呼吸，像針布料一樣迅速，線陷皮、切斷管，同時背脊“啪”地脆響，那貫穿人的骨頭，生生被李舒拗斷了。

在茶杯里洗干凈線，李舒悠悠然收好，左右一看。這房子陳設簡單，只是用來看管囚犯，除了門和一扇窗，其余都用磚頭封死。院中看守的幾個人在下雙陸，沒人靠近。

若是此時此刻李舒能夠跳出明夜堂和自己的執念去回溯一夜經歷，他可能會因為直覺而汗倒豎。但殺死樂契的狂喜淹沒了他，他沒有余裕思考一切是不是太過順利。

震松封鎖后窗的磚頭，李舒從窗戶出，翻上屋頂。為了方便行，白歡喜買來的是一件藏藍外套，夜里并不顯眼。李舒依照記憶，往沈燈的院子奔去。

此時明夜堂門口，欒秋騎著一匹瘦削的矮馬停下。

“燈爺在嗎？”他喊。

看門的人呆住了，眼睛：“你……你不是剛進去？”

“燈爺在不在？”欒秋只顧著問，“歸春堂的大夫是他朋友，能否請他幫個忙，我山莊里有人得了急病，需要大夫上門。”

他額上沁出細汗，心想若是沈燈也不在，他只能不由分說把那固執的大夫綁走。雖然這等子不講道理的事只有李舒才會做，可他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

李舒也聽見了遠的馬兒嘶鳴。聲音有些悉，他撓撓耳朵：浩意山莊那匹又病又瘦的老馬，似乎就是這樣的。

他落在沈燈的院子里，周圍一片漆黑，落針可聞。門上結了個鎖頭，李舒用手住，直接將鎖頭整個扯落，推門而。

不敢點燈，李舒站在門口，先借助外頭月辨明室一切。這是沈燈的書房兼臥室，沒多東西，架子上堆滿書冊和賬簿。李舒不知沈燈會將貴重東西放在哪里，他朝架子走去。

完架上所有東西，他并未找到任何機關。完墻面，只留下一手塵，李舒暗唾：太臟、太臟。

書桌藏在暗，月照不到。李舒長了手去，到的是墨跡還未干的紙張。

在察覺指尖的剎那間，李舒從地面一躍而起，猴子一樣跳上了窗戶。

“久仰大名，英則。”

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笑著問：“我的房間有趣麼？”

李舒破窗而出，蛇一樣上屋頂。灰裳的沈燈如一條殘影，跟在他后。

“我們先談談吧！”沈燈大聲說，“你我過去曾有一面之緣，你忘記了？”

遲來的驚悸和憤怒控制了李舒，他不回頭也不應答，朝著街面狂奔。

明夜堂里約約傳出喧鬧聲。欒秋系好馬兒，還未抬頭，便聽見頭頂一陣響聲。

掠過街面的李舒，與抬頭仰的欒秋，正好打了個照面。

李舒：“……！”

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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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欒秋：為什麼每次逮住你你都扮我在干壞事？

李舒：因為啊。（打開上一章評論區讓欒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