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隔了不到一百米，就一條繁華的主干道。

順著熙熙攘攘的地下商業街走過去，對面高聳云的千銀電子，二十層茶水間里，與大世界剛剛黃顧泡康師傅的茶水間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種景。

窗明幾凈，落地式的飲水機，咕嘟咕嘟冒著泡的咖啡機。

絨絨的地毯，冷淡的高腳凳。

頂級的隔音效果，一群人在里嘰嘰喳喳都沒傳出去，他們都帶著銀邊框的工牌，約可見研發中心字樣。

“是不是生氣了？”

“剛剛說的，不會去告狀吧？”

工位在金瀟旁邊的林冉茶是公認的萌老好人，不像搞技的搞設計的，是跟團隊的項目管理，考了PMP證書，跟每個同事都還悉。

放下杯子，為了金瀟說話，“不能吧，我覺金瀟不是這種人啊。”

有人撇，閑金瀟多管閑事：“不是ID設計師嗎？還管系統？”

ID設計是Industry Design簡稱，是手機工業設計，主要是外形、材質、手、搭配、未來方面的設計。千銀電子仿照蘋果公司概念，一個概念的實現，由多團隊互商討辯論實現，而非單一職能團隊，所以整個研發中心都集中在這兩層。

旁人低聲音，“你不會不知道，是boss兒吧？”

嘶地一聲，有人在倒吸冷氣，“真的是啊？我聽說了，還以為是謠言。”

一個多月以來，這是最公開最大規模談論金瀟的一次。

千銀手機這幾年越做越大，搖千銀電子，勉強躋國三線大廠之流。

最近有個百萬懸賞計劃，呼聲最高的問題，是千銀手機被以后刷機抹id過于輕松了。

他們剛剛在工位那討論，其實哪兒歸他們心的，干活肯定等部門老大拍板。

不過是學技的心，瞎聊刷機一百種黑科技。

“我上大學那時候，還流行越獄呢，我就靠越獄泡上的前友。”

“牛哇，論壇鉆石級大神，咦，這人好像就在對面大世界啊。”

“我看我看，’出各種刷機教程，有意者私。‘要不要問一下他多錢？”

“你傻啊，找他刷機，難道指他給你開一張增值稅發.票去報銷？”

后面響起來金瀟的聲音，“信息發我。”

說話的人還沒反應過來，“什麼？”

回頭一看，金瀟輕笑，語氣毋庸置疑，“發我吧，我不需要發.票報銷。”

等他們反應過來，發現金瀟已經摘了工牌，氣場一米八地走遠了。

與其讓他們揣測，不如坦說穿。

自覺失言的這些人，去了茶水間里討論，神各異，有人淡定有人愁。

“真去對面了？”

“啊這……就去了？”

“說走就走？”

“哇，這下慘了。”

“如果去了對面，不是說明我們提出方法有效嗎？”

“但看起來很不好惹，”有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梁唯一了脖子，“我跟對視一眼都頭皮發麻。”

梁唯一這話略顯浮夸，大部分剛畢業的IT理工男，聊技滔滔不絕，但一跟生對視就心跳二百五十邁。

就算不是跟金瀟，對上其他生，照樣臉紅結的。

“下班就走，幾乎不跟我們講話，說的也都是工作。”

“呵，那boss千金能跟我們一起玩嗎？”

林冉茶咳了一聲，說了句公道話：“我的意思是，你確定，去告狀的話，知道我們啥嗎？”

眾人沉默了片刻。

“今天天氣真好。”

“我咖啡泡好了，我先回去。”

“干飯去了。”

當普信人發現自己的普信，實在是社死事件。

金瀟剛來沒一個月，據說是法國分公司回來的設計大神。剛畢業兩年，參與過TS海王星手機的外形設計以及TS開機畫的改進，回國直接當了進組當組長，負責前瞻創新方向。

TS目前出了四款手機系列，TS蓋亞（地球），TS神（金星），TS水星，TS海王星，都是太系行星和矮行星的古羅馬神話命名。

下一系列還在概念胎中。如果立項定了，目前金瀟在的前瞻創新組等于預備隊員，大概率直接打包進新項目團隊。辛苦兩年，獎金厚，人人都破頭想進，有才才行。

有人盯著組長位置許久，沒想到空降了金瀟。

通常來說，漂亮而有本事的人是有資本傲慢的。

金瀟顯然備了上述特征。

他們剛開始以為只是留學加工作國外待得久了，不通人世故。

后來發現金瀟豈止是傲慢，工作以外一句話不說，一個眼神都欠奉，講設計理念時候站那就讓人有種對俯首稱臣的。

千銀這幾年門檻高的，招來的人多都有些恃才傲。

像金瀟這麼拽的還是第一個。

上班第一天就穿得又颯又辣，像去南法海岸度假的，林冉茶提醒公司規定不能穿無袖的服。第二天金瀟改穿了長袖西裝配到齊大兒的短，林冉茶又著頭皮提醒不能穿膝蓋十分公以上的下裝。

第三天，林冉茶不需要提醒了，因為OA系統提醒公司改了著裝要求。

公司因而改制度，方微博@說“歡迎回家”，領導對客客氣氣。

經過不知道誰的提醒，他們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千銀手機里類似Siri的智能語音Silver，其中有一種音應該屬于。

人間富貴花實錘以后，金瀟就是他們竊竊私語的話題中心。

這一波討論被林冉茶無聲無息地勸退了。

只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等眾人散了，林冉茶回到座位上，退出電腦端微信，用手機給人發微信。

茶茶想養貓：張總，金瀟聽見大家聊WOOD系統，好像有興趣，直接去找論壇刷機大神了。

張季風：知道了。WOOD那邊，有人，避免不了，讓去吧。

茶茶想養貓：周末一起吃飯嗎？

張季風：不了，老太太從療養院出來，周末家宴，我會會我的好侄。

茶茶想養貓：嗯嗯，那我就把論壇信息發給了。我還是多幫說話，力求好印象，爭取跟能當閨。

張季風：辛苦了，乖。

**

金瀟穿過地下商場，一路走到大世界商城門口。

每天被這種背后議論，以及見到便戛然而止的氛圍所包圍。

既然選擇了公開，慢慢進公司核心圈，就做好了這種心里準備，那種無拘無束的日子將會一去不復返。

千銀是金家起手起家創立的，到母親時候，父親贅，伉儷深將千銀做大做強。

期間，的叔叔們為此付出頗多，漸漸開始滋生，不擇手段捍衛他們的心。

都說金家的兒，一個賽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理想主義。

母親是濱大教授，象牙塔里待了幾十年。小姨不婚主義，從未想過分一杯羹。在國外待到三十歲才回來，給TS手機做背景音樂設計，在公司里屢屢被叔叔排，前段時間一氣之下走了。

金瀟苦笑，怕是被迫要打破這個清高的慣例了。

誠如所見，公司的問題比出國之前更多。

系統是一個手機的靈魂，他們的系統算是另辟蹊徑，跟法國一家WOOD的公司合作，獨立于安卓和IOS系統之外，類似于以前的黑莓系統自一家。

既然聽見有修復的可能，便毫不遲疑地行了。

背后被人說說，算不得什麼。

好在金瀟早過了會為閑言碎語背后議論到不安和迷茫的年齡，不興趣他們背后說了什麼，不想知道，更不在意。

五年前最后一次從大世界出來，那時候還是在意的。

記得分手時，程一鑫無可奈何，說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多可笑啊，這里大世界，眾生百態，包羅萬象，偏偏容不下一顆到支離破碎卑微懇求的心。

金瀟眼眶再紅，死活沒在程一鑫面前掉一滴眼淚。

想說句什麼漂亮話，又怕語淚先流，竭盡全力地維持了最后的面，強撐著轉離去。

匆匆跑出大世界大門，回頭瞥一眼沒有程一鑫追出來的影，知道自己徹底輸了。

金瀟用手背不聲拭去淚水，淚眼模糊地環視一周，再難以掩飾傷心。熙熙攘攘的路人，門口擺攤的小販，好似都在嘲諷著的一腔錯付，不知天高地厚。

想起來一句話，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那時候可真年輕，以為自己心高氣傲，在程一鑫眼里，無論如何都很不堪一擊吧。

沒想到五年過去，除了門口新開了間RELX，大世界里的一切幾乎沒什麼變化。

大世界商城的大門一如從前，猛地一看，像誤了個金碧輝煌的洗浴中心。

四大理石立柱撐起，幾個金燦燦的大字懸于其上。說好聽點是敞亮洋氣，說難聽點是有點洋不洋土不土的覺，奈何就符合這里的消費定位，大家伙兒都是又想買高級又想圖便宜，誰也別嫌棄誰。

這樣的地方，在十八歲以前，從未踏足過。

自那次以后可真是，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金瀟由著記憶像老舊報紙一樣紛飛，嘩啦啦地，飄之間有易碎而摧枯拉朽的破碎聲音，沿扶手電梯上去。

一樓是數碼配件，二樓是食長廊。

現在到了飯點兒人聲鼎沸，連那家砂鍋面都還在原地。那時候如果早上第二節沒課，就帶著書過來。到了中午十二點匆匆下去占座位，左等右等他還不來。

跑上去一看，程一鑫還在忙著給顧客一邊修手機一邊開著玩笑。

三樓是鞋包，四樓是服，五樓是電腦配件和維修。

看指示牌，七八樓的廉價健房還沒拆呢，現在引進新元素了，多了VR驗館、劇本殺和室逃館。

號稱濱市二手手機天堂的第六層，似乎比以前更沒什麼變化。

雖然消費者不多，商販多的。一眼去那些玻璃柜臺里，依舊是滿滿登登的手機，無非是從iPhone6變了iPhone13，華為Mate9變了Mate40。

倒真是鐵打的大世界，流水的二手手機。

金瀟若有所思，剛讀過市場部出的一份調研報告——

“隨著線上回收與易平臺的出現，支付系與信用系的完善，二手手機呈現出價量齊升的特點。出現在線估值兼上門回收的整合變革創業新形態，和方售后的以舊換新打擂臺。”

大世界里毫沒有新形態涌現，手機市場迭代洶涌的時代，不進則退。

金瀟想著調研報告的觀點，曾經一邁進來濃郁社會氣息令害怕的地方，如今即便“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依然逃不了夕無限好的暮氣沉沉。

不免有些是人非的慨。

不能怪金瀟思緒翻涌，如今企業越大問題越多，每個人都想著公司不是自己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千銀最近以舊換新條線問題一堆，偏偏是親叔叔刀的項目。

金瀟倒是相信大世界里藏龍臥虎，所謂高手在民間。以前程一鑫修手機件的本，算得上首屈一指，他還時常替別的鋪子干活掙份差價。

那幾位搞技同事找的論壇大神，所謂刷機沒有增值稅發.票的這位，但愿有些實力，能為他們添個解決刷機猖狂問題的思路。

若真有實力，金瀟還擔心不能說服人家，畢竟行有行規砸人飯碗。

金瀟思考是否要如實說明來意，還是該多找些理由，編編故事，讓不同同事過來多找他幾次來測試。

沒走兩步，低頭又看了眼微信確認地址。

茶茶想養貓：金瀟，論壇不給發聯系電話，地址是大世界六樓1088號鋪。別走錯哦~

等再一抬頭，就眼睜睜看著悉灰發出現眼前。

穿著萬年不變的印刷服，冬衛，夏T恤，統一印著“鑫哥二手手機專賣”。

袖子擼起出削瘦的手腕，他比以前瘦得更像骨架子，手腕關節骨凸起，手指白皙且骨節修長。

——那不是程一鑫還能是誰。

他單手在那搞手機，正在嗦一兒泡面，但叉子停邊兒幾秒了，忘了，另外一只手飛速地在屏幕上點。

金瀟又看了眼鋪位牌，大世界6-1088號。

腦子空白了幾秒。

見到多年未見的前任，對方卻還沒看見你，正常反應該是什麼。

金瀟沒想過這樣超綱的問題會突如其來地擺在面前。

整整五年過去，都放下了。

是該主上前打個招呼，還是趁對方沒認出時候拔就跑。

分手還做朋友，說得再好聽，都是騙人的。甭管轉怎麼后悔，正常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逃避遁走的。

金瀟出來就帶了臺手機，后悔沒戴個遮帽擋臉。想轉就走，等會搞技的同事過來算了。

下一秒，他們已經四目相對了。

用金瀟以前的話來說，程一鑫是那種商，寧可錯撈一只蒼蠅，不可放過一個顧客，停在他店前面超過三秒的他都得伺候。

程一鑫覺得自己瞬間僵住了。

他媽的。

放下叉子，泡面落回湯里，準濺在他服上。

程一鑫：“……”

反正在金瀟眼里，他一貫沒什麼好形象，都是這種社會叼流氓小青年。

現在還不小了，老叼了。那時候，極其厭惡他濃郁的社會氣質，程一鑫最怕去夜市出攤帶上。

好在T恤是黑的，不是黑的又如何。

破罐子破摔。

程一鑫反倒淡定下來，手機放一邊兒。

把好久不見生生吞下去，嬉皮笑臉地說了一句：“，買手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