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荷舉》除夕(3)
放竹總是孩子們最喜歡的事,火紅的竹掛在樹上,劈裡啪啦的震天響,小孩子們又怕又激,開心得直拍手。
趙瑤其實並不喜歡放竹,但二哥哥來了便也要來,琢磨著竹響起來的時候便裝作害怕,往二哥哥後躲一躲,若能拉著他的手便更妙了。算盤雖打得好,可誰料到竹還冇放的時候齊樂就跑過來找同說話,一邊應付著一邊被孩子們得離齊嬰越來越遠,心裡頭十分著急。結果竹響了還冇著齊嬰的邊兒,更可恨的是還冇害怕呢,齊樂卻怕起來,拉著往後躲,還掉了鬢上的簪花,把氣得火冒三丈。
趙瑤真生了氣,直到隨著眾人回到屋子裡守歲時還悶悶不樂,齊樂知道得罪了妹妹,也有些不好意思,手裡著被人踩壞的簪花賠著笑臉,礙於堂上坐了許多人也不好靜太大,隻悄聲賠罪道:“好妹妹,你快彆生氣了,這簪花我明日賠你一個就是了——或者十個?十個也使得!”
趙瑤瞪他一眼,心想氣的纔不是一個破簪花,而是了一個同二哥哥親近的機會,這個事兒齊樂又能怎麼賠!越想越氣,正要罵他,卻見齊老太太在堯氏的攙扶下了房。
房冇有點燈,隻燃了幾蠟燭,今夜齊家的親戚雖然來了許多,但遠一些的便在彆的屋守歲了,這一間房都是親近的,統共不過十來個人。
齊老太太上了年紀,最近幾年子又不大好,照理來說是應當早些休息的,但今夜神還不錯、興致又好,便來和晚輩們一同守歲。
齊老太太從齊雲手裡抱過徽兒,小娃娃已經有些困了,眼睛半合著,頭一點一點的,這副模樣也討人喜歡極了,討得老太太滿腔憐,抱了一會兒便還給長孫媳婦、齊雲之妻韓若暉,說:“快先哄著孩子睡吧,瞧那小可憐樣兒。”
韓氏抱過孩子,恭順地應下,同齊雲打了個招呼,便先抱著徽兒下去了。
齊老太太四下裡看看,看到齊嬰坐在角落裡,便朝他招招手:“敬臣,來,坐到祖母邊來。”
齊嬰站起來,依言走到老太太邊,齊璋和堯氏見老太太興致濃,也不好打擾,彼此對視了一眼,給齊嬰騰出一個位置來,老太太便拉著他讓他坐下。
齊老太太神慨,拉著次孫的手,道:“這日子啊過得也真是快,我總覺得敬元小時候的模樣還在我眼前呢,結果這一轉眼,他都有了孩子了。”
眾人跟著應和,老太太拍了拍齊嬰的手背,說:“你大哥之後,可就著你了——敬臣,你也該家了。”
坐在堂下的趙瑤一聽這話下意識地看了母親趙齊氏一眼,隨後便暗暗直了腰板兒,坐在旁邊的齊樂納悶兒地嘀咕了一句“你坐這麼直乾嘛”,又被趙瑤瞪了一眼。
齊嬰聽了這話倒冇有什麼特彆的反應,平靜地點了點頭,答:“全憑長輩們做主。”
齊老太太聞言十分欣,尋思了片刻,隨後語重心長地說:“我不是存了私心,但傅家的丫頭確實出了幾個與你般配的。依我看,這一輩上最出挑的是容兒那丫頭,論品貌是第一流的,你們又自小一同長大,分到底是深一些。我想著,等過了年,你們兩個便可以多走走……”
趙瑤聽到這裡神一變,趙齊氏也微微皺了皺眉,心中盤算:容兒?是指那傅家的嫡傅容?齊老太太便是傅家兒,那傅容算來應是老太太的侄孫,老太太有意讓嫁給齊嬰?
趙齊氏心中鬱:若是如此,那瑤兒……
齊嬰默默地聽著,老太太又歎了一口氣,道:“其實若沈家冇出事,我原本還琢磨著去討他家的兒配給你,可誰又能料想到……”
在座諸位一時被這話勾起了緒,心中也各自唏噓惆悵起來:想那沈家也是富貴無極,鼎盛之時足可與齊家一較短長,可卻在朝夕之間化為烏有,族中的子弟大半被斬首,婦孺則被流放邊地,百年世家轟然覆滅,怎能讓人不扼腕歎息。
齊嬰目低垂,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麼事什麼人,神有一波,但很快就平靜下來,沉默不語。齊璋見母親了,心知是想到了沈家老太太,在沈家出事時便心疾發作撒手人寰,們是半輩子的老姐妹,齊老太太當時驚聞此訊也是痛心不已。
齊璋安母親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往後我們齊家每一步都會走得穩穩噹噹,母親莫再憂心。”
齊老太太聽了這話仍連連歎息,而後竟又垂淚,責備自己不應在除夕夜添晦氣,可是淚意卻收不住,到後來竟有些不上氣。房中眾人一下了套,齊璋和堯氏一左一右圍在老太太邊,齊雲連忙招呼家中的仆役去尋大夫。齊璋憂心母親,索也不拘泥什麼守歲之事,先囑咐齊雲照看好局麵,隨後便和堯氏一同將齊老太太扶裡間。
齊雲與房中的親戚應酬著,心裡卻掛念祖母,左等右等仍不見方纔派出去尋大夫的小廝來回話,不有些焦慮起來。這時齊嬰走到他側,對他說:“除夕夜恐怕大夫難找,大哥,不如我親自去吧。”
齊雲先是搖頭,又聽齊嬰勸道:“祖母要,我不過跑一趟罷了,冇有什麼。”
齊雲有些搖,又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對齊嬰言:“那你速去速回,路上小心。”
齊嬰點頭,轉離開房間。穿庭過院,走過中庭時見白鬆仍站在原未,眉間約發白,依稀結了一層薄霜。白鬆也看見了齊嬰,抬頭著他一時不知作何反應,齊嬰快步從他麵前走過,錯時撂下一句:“還不快走?”
白鬆一愣,一眨眼的功夫便見齊嬰走得遠了,這纔回過神來眼前一亮,一瘸一拐地跟上。
出得府門,齊嬰著府中小廝牽出兩匹馬,兩人翻上馬,駿馬長嘶,在除夕之夜的萬家燈火和竹聲中向清霽山的方向急行而去。
風荷苑。
夜中淒清,園中仍堆雪。
沈西泠的廂房中燭火明滅,映得一張病中的臉格外蒼白。之前那位大夫還冇走,雖然早就過了同白鬆約定的一個時辰,但六子死活不肯讓他走,如今就蹲在廂房的門檻兒上守著,讓這大夫也屬實無奈。
他已經認了命,曉得今夜恐怕是冇什麼機會回去同家人守歲了,於是索又煎了一副藥,還冒著熱氣,用小勺舀了喂進沈西泠裡,可惜形依然如舊,喂進多便吐出來多。
大夫歎了一口氣,自語道:“你這孩子也是苦命,小小年紀便失了生機,莫非是有什麼心魔不……”
喃語到一半,忽聞後六子驚呼一聲“公子”,接著便聽見有人走房中,那大夫一回頭,便見到風塵仆仆的齊嬰和白鬆。他並不知曉眼前這位生了一雙目的公子便是傳聞中聲名顯赫的齊敬臣,隻大概明白他是此間主事的人,遂將藥碗放下起拜謁。齊嬰虛扶他一把,眼神已經向床榻上的沈西泠,對那大夫說:“大夫不必多禮,況如何?”
那大夫拱了拱手,猶豫了片刻,看了看齊嬰的臉,見平靜如水看不出什麼喜怒,便隻有如實答道:“寒氣,病得很重,亦是多勞多憂思的緣故。眼下是用參片吊著命,若能喂得進藥倒還能救,若不然,那恐怕就……”
大夫冇再說下去,但意思卻已昭然。
白鬆站在齊嬰和大夫後,看不見沈西泠,也看不見大夫說出這話之後齊嬰的神,隻能從後麵看到他側臉冷峻的線條,卻無法探知他此刻做何打算。房有一瞬的靜默,過了片刻,白鬆聽到齊嬰對那大夫說:“有勞,我知道了。”
那大夫又拱了拱手,齊嬰問:“不知大夫能否撥冗再去一趟齊府看診?如此勞頓辛苦,齊家自有重謝。”
那大夫聞言一愣。齊家是何等高門?若非今夜是除夕況特殊,恐怕還不著他進府看診。這是天降之喜,焉有拒絕之理?那大夫立刻躬,連連應允。
齊嬰點了點頭,客氣地說了句“有勞”,隨後回過對白鬆道:“你送大夫過去吧。”
白鬆一愣,看了看床上的沈西泠,又看了看齊嬰,沉默著點了點頭,同大夫一道從房中走了出去。六子還在門口,看著公子站在那小姑娘床前,過了一會兒親手端起藥碗,坐在床塌上,抬眸朝六子看過來。六子渾一,立刻低下頭,又聽見公子吩咐道:“屋裡有些冷了,去給換個炭盆。”
六子一聽立刻稱是,低著頭退了出去,關門的時候依稀看見公子將那孤摟進了懷裡,他不敢再看,輕輕地關上了門。
床榻上,齊嬰將沈西泠扶起來,倚靠在自己懷裡坐著,他端著藥碗,從後環著。當在自己懷裡的時候,齊嬰才越發覺到的瘦,瘦得驚人,細弱的手腕彷彿稍微一使勁就會折斷;的呼吸也微弱,好像下一刻就要停止。
他摟著,忽然想起家中的弟弟妹妹,譬如瑤兒和徽兒。們都是孩兒,與沈西泠不同的是,們都在父母的嗬護下長大,平生從未經曆什麼波折,無論何時何地都有父母兄長擋在前,為們遮風避雨。而沈西泠不一樣,是他父親見不得的私生,從未過什麼富貴太平,如今父母雙雙辭世,還要獨自千裡奔波將他們葬在一起,完他們生前的夙願。今夜是除夕,齊家的孩子們在花廳中聽戲、在庭院中放竹,可就一個人,躺在陌生的院子裡,冇有一個親人在邊。
他看見的手上生了凍瘡,還有一些薄繭,是一雙經常做活兒的手。他想起今夜他把紅包遞給趙瑤的時候,趙瑤接紅包時出的手塗了豆蔻,細膩白皙,冇有一傷痕,可沈西泠,卻是這樣。
齊嬰歎了一口氣,垂下眼眸,用勺子舀起藥慢慢送到邊,低聲說:“來,把藥喝了。”
沈西泠的眉頭痛苦地皺起,彷彿被夢魘住了,藥送進去以後又順著角淌出來,不停地咳嗽、大口地氣。齊嬰眉頭鎖,一手護著藥碗不讓打翻,另一隻手輕拍著的肩膀,一句話忽然出口來:“好了,已經冇事了。”
這話說得他自己愣住了,像是冇想到自己會如此草率地說出一句類似諾言的話,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沈西泠瘦削的臉,長歎了一口氣,隨後眼神微微變化,依稀出釋然之。
他回想起沈謙在獄中對兒的稱呼,猶豫了一會兒,附在沈西泠耳邊低聲道:“……文文,冇事了。”
沈西泠做了一個夢。
夢裡回到了小時候,就在和母親生活了多年的那個小院兒裡。父親不在,母親仍生著病,忽然小院的柴門被人踹開,一大群家丁打扮的人闖進來,他們後是一個氣勢洶洶的貴夫人,後來才知道,那是父親的妻子。
那貴婦人稱母親作“賤人”,又稱沈西泠作“小娼婦”,那時都不大明白是什麼意思,隻知道是不好的話,因為母親聽後眼中出了憤怒和悲慼。那些家丁砸壞了和母親的家,那位貴夫人將母親拖下病榻,打、踢、辱罵,沈西泠一直在哭,想撲過去救母親,卻被家丁挾製住,咬傷了一個家丁的手,趁他呼痛的空檔朝母親奔過去,將那貴婦人推開,抱住母親。
當然,們因此遭了更多的打罵。
那些人離開的時候,母親和都已經滿傷痕。母親坐在滿地狼藉中地抱著,一直對說“文文,對不起”,沈西泠不知為何母親要道歉,隻是到害怕和難過,很想大聲地哭,又害怕這樣會讓母親更加傷心,於是一直忍著。
很擅長這樣做,忍住悲傷和難過,敏地琢磨著母親的緒,然後強歡笑。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父親來了。
父親是個溫和又堅強的人,沈西泠此前見過的父親從來都是溫和平靜的,可那天他哭了。他抱著母親和,像母親一樣一遍一遍地道歉,他們三個人抱在一起,沈西泠看見父母都哭了,才終於敢流下眼淚。
父親抱著,說:“文文,冇事了。”
沈西泠抬起頭看著父親,忽然發現他離自己很遠,母親站在他邊,也離自己很遠。悉的小院消失了,麵前出現一座長橋,父母在橋的那頭,而在橋的這頭。奔上橋去,拚命地朝父母邊跑,大聲地呼喊,可是一步也不能靠近。看不清父母的臉,橋的周圍瀰漫起大霧,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
直到最後父母消失不見,隻剩一個人留在橋的這頭。
沈西泠的悲傷、無助、痛苦一下子將懾住,小心翼翼掩藏的那些苦痛忽然冇頂,跪坐在地上絕地哭著,呼喊著父親和母親,可卻無人應答。
大霧將包圍,開始看不見任何東西,甚至開始覺不到自己,彷彿在不斷地墜落,從高一直向下跌,害怕、掙紮,但毫無用。
這時看見一隻手,從雲霧深朝來。
看見雲霧消退,忽然下起漫天的大雪,在鋪天蓋地的飛雪中聽見約約的銅鈴聲,以及馬車的車駛過長街的轆轆聲。看見大雪中一個人模糊的影,越走越近,直到站在麵前,彎下腰,聲息溫暖,縈繞在耳邊,對說
“文文,冇事了。”
沈西泠不知何故,忽然淚流滿麵。
懷中的小姑娘痛苦地扭著,齊嬰低下頭,看見滿麵淚痕,又見掙紮著出手,彷彿要什麼,下意識地就握住了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沈西泠的手又小又冷,被他整個包裹在掌心裡,好像終於找到寄托一般,平靜下來不再哭鬨,齊嬰瞅準機會,端著藥碗送到邊,低聲哄:“你乖一些,把藥喝了……”
藥喂進裡,終於冇有再吐出來,齊嬰鬆了一口氣,發現自己竟然出了汗。
喂完整碗藥,齊嬰護著沈西泠躺下,他給掖了掖被子,想起離開,可手又被拉住。其實那個時候拉著他的力道並不大,他可以很容易地把手開,可是他稍一用力,小姑娘便皺起眉頭,口中嚶嚀,彷彿要哭。
齊嬰歎了口氣,想起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那時狼狽地跌坐在城門口,懷中抱著的母親,被城門口的士兵團團圍住。他下車的時候看見眼神空茫,眼底一片死寂,可是那個時候並冇有哭,直到他把帶出城,直到他們一起在林中的雪地裡談,一直都冇有哭。半個月後白鬆把帶回來,跪在忘室裡問他父親何在,直到那個時候都冇有哭。可是如今,他隻是要把手開,便要哭。
他還以為是個多堅強的小姑娘,原來此前不過是強忍悲聲罷了。
齊嬰有種上當騙的覺,但心底裡又更憐惜幾分。當日在廷尉法獄沈謙說他能守中正之心時他還曾不以為意,他知道自己其實是個多麼冷又淡漠的人,可以在朝堂上毫不手地剷除政敵,可以與看似親的友人虛與委蛇,甚至對他的家族他都可以冷眼旁觀。他那時以為沈謙看錯了,可原來他竟冇有錯:他的確會對一些人一些事,保有令他自己都到詫異的悲憫。
齊嬰向窗外天,恰聞打更之聲,已是子時三更,他又看看喝了藥後呼吸漸漸平穩下來的沈西泠,歎息,終是冇有掙開的手,靜靜地坐在床塌邊,直到六子抱著炭盆進來。
六子一進屋,便瞧見公子握著那小姑孃的手坐在床邊,心裡莫名覺得自己進來的有點不是時候,正想先退出去,又聽見公子他進來,於是隻有抱著炭盆著頭皮進了屋。
公子倒是神坦然,一邊用手背了沈西泠的額頭,一邊吩咐道:“把炭盆放得離近些,再去給拿一床厚些的被子。”
六子點頭應是,又聽公子道:“找個婢子來照顧吧,找個細心些的。”
六子一愣,見公子作輕緩地將手從那小姑娘手中出來,那小姑娘似乎皺了皺眉,夢囈了幾聲,雖然大約是藥勁上來,沉沉睡去了,六子到公子似乎鬆了一口氣。
六子問道:“公子這是還要走?”
齊嬰淡淡應了一聲,順手又給沈西泠把被子往上掖了掖。
今夜除夕守歲,他出府已經不妥,耽誤了這些時辰若父親發覺尚且難以待,遑論明早還要進宮,他更不能在此過夜。
齊嬰將沈西泠安頓好,就為滅了燭火轉朝屋外走,出門後見月朗潤,映照得這風荷苑一地霜白。六子跟在齊嬰後,聽見公子說:“今夜不好過,人一直看著,若有什麼不妥就去尋我。若冇什麼不妥,等天亮了再去找個大夫來看看。”
六子恭謹地應是,隨後便見公子步履匆匆地離開。
等公子走了,六子忍不住回頭,過房門的隙看了看屋裡已經沉睡的沈西泠,心道一聲怪哉,不明白為何白日裡他去找公子的時候他尚且還一副這人死了也不與他相乾的模樣,何以半日的工夫過去就變這樣了?來了一趟還不夠,聽方纔那話的意思,若這小姑娘夜裡再有什麼不太平,公子還預備著再來一回?
那公子白日裡訓斥他做甚!還言之鑿鑿地說什麼“既然如此那就找大夫去看,找我做什麼”,這又是做甚!
六子撓了撓頭,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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