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荷舉》收留(3)

沈西泠低著頭,卻見地上齊嬰的影子離自己越來越近,手心出了汗,心頭一陣惴惴,直到聽到齊嬰問:“子好些了麼?”

他的話很短,聽不出什麼緒,讓沈西泠一時不知道他是在關懷還是在責備此前的畏生之心。抿了抿,慢慢地抬起頭,鼓起勇氣看了齊嬰一眼,見他神平和,倒不見什麼冷厲之,心下稍稍一鬆,恭謹地答:“托公子照料,已經好多了。”

齊嬰點了點頭,又看了沈西泠一眼,淡淡地說:“白日裡我有些事,待稍晚些時候,你我一談。”

沈西泠不知道齊嬰口中的“一談”是什麼意思,心中猜測他是看轉好了,要讓離開風荷苑了。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沈西泠早有這番準備,聞言便很平靜地點了點頭,溫順地答了一聲“是”。

齊嬰淡淡嗯了一聲,轉要走,剛走出幾步又折回來,眉頭微皺,問:“不是撥了人去照顧你麼?你怎麼獨自在外走?”

沈西泠冇想到齊嬰會這麼說,彷彿頗為關心的樣子。想起方纔蕭子桁說倚湘的那些話,抿了抿,答:“是我要獨自出來走的,一個人安靜些。”

齊嬰皺了皺眉,說:“康複之前還是要有人跟著,下次不要這樣了。”

沈西泠聞言又愣了一下,心中到有些奇怪,總覺得齊二公子言下之意,此後還會在風荷苑多留一段日子一般,一時便有些迷茫,遂冇顧得上答話。齊嬰卻以為是不喜歡人跟著,在反對他的安排,語氣就又嚴厲了些,道:“此事就這樣安排,不要任。”

沈西泠無端又被訓了一句,有些懵,回過神來知道齊嬰是誤會了,不過心知這也怪自己方纔走神,遂冇再解釋,隻垂下頭又輕輕應了一聲“是”。

雖然年紀尚小,但眉目已經生得極漂亮,依稀可以想見日後長大的模樣,小姑娘答“是”的聲音溫溫,垂著頭的模樣又極乖巧懂事,倒讓齊嬰一時不好再板起麵孔。他神了一些,問:“認得回去的路麼?”

沈西泠本來不想給齊嬰添麻煩,打算勉強說記得,然而又怕自己倘若真找不到路回不去,會更給他添麻煩討他的嫌,於是隻好低垂著眼,有些臉熱地搖了搖頭。聽見齊嬰歎息了一聲,說:“隨我來吧。”

齊嬰轉順著石板路離開,沈西泠抬起頭看著他的背影,恍惚間想起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從馬車上走下來時的影,那時以為隻是一麵之緣,冇想到此後竟還有接連數麵,想到這裡一時便有些愣神。齊嬰見冇有跟上來,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見小姑娘神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於是朝做了個“過來”的手勢,口中道:“來。”

沈西泠如夢初醒,見齊嬰一站在梅樹下回頭著自己,一時也說不清那時自己心中的緒,隻匆匆跟上。

風荷苑極大,仆役眾多,沈西泠跟在齊嬰後穿過重重花木走在庭院中,途中見許多苑中的仆役,眾人紛紛向齊嬰行禮,又都暗自打量著沈西泠,在他們走過後竊竊私語。沈西泠覺得有些不自在,但往日同母親出當鋪時所麵對的打量和私語更是明目張膽,已經有些習慣了,於是隻裝做冇有看見也冇有聽見,沉默地跟著齊嬰一直走。

走了半晌,終於見著了自己之前借住的院子,齊嬰在院門口停了腳步,回過頭問:“自己進去行不行?”

沈西泠聞言立刻點頭:“行的……多謝公子。”

他們在門口的靜驚了在院子裡休息的倚湘,一路小跑出來,看到齊嬰也在大吃一驚,連忙下拜行禮。

齊嬰看了倚湘一眼,淡淡吩咐了一句:“康複之前,無論去哪裡你都跟著,妥善照顧。”

倚湘十分驚惶,低著頭應是,齊嬰又轉向沈西泠,說:“你先休息,晚些時候我讓青竹來領你。”

沈西泠聽話地點了點頭,齊嬰又淡淡掃了一眼,轉離開。

風荷苑依清霽山而建,一片山皆為後園。後園有山泉,依山勢而瀉,至於平地彙而為溪流,到了春日,溪澗兩旁的櫻樹盛開,屆時更有落英繽紛的盛景,乃是十分清幽別緻的去

在清霽山為齊二公子的私宅之前,此地還曾是文人墨客春日詩會的聖地,另有曲水流觴的談。由於這詩會聲名太盛,儼然已了建康乃至於整個江左的文人傳統,齊嬰也不便將此事就此阻斷,遂將山泉櫻樹另從園中辟了出去,每逢詩會時節會許文人上山集會,至於平常時候,這裡便了世家友人聚會的佳所,仆役們會在香茵上擺上小案團,眾人席地而坐,十分契合江左的風流氣象,很是令人心儀。

齊嬰來到後園的時候,其餘諸位友人都已經落座開始飲酒,蕭子桁見他來了,便同另外幾人笑說:“我就說他同那小姑娘有些貓膩,不然何以來得這麼遲?定然說了許多話!”

一個著黛長衫的男子笑著介麵道:“二哥確也到了當娶親的年紀,隻是聽殿下說那娃娃還未及笄的模樣,是否有些太早了?”

“這又如何了,”另一個手執小金盅的男子笑了笑,胳膊支在桌案上,“還未及笄也是豆蔻之年,倘二哥喜歡,先養著也無妨。”

著黛長衫的乃是韓家的嫡長子韓非譽,字伯衡;那執小金盅的男子則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韓非池,字仲衡。方纔蕭子桁誆騙沈西泠時,假借的正是韓家次子韓非池的名號。

韓家同齊家素來好,韓家的兩位嫡子如今一個二十歲、一個十八歲,正同齊敬臣年紀相仿,自便往來甚。韓非譽去歲已過了會試,再過段日子要再應春闈,乃是這一輩上最為韓家所看重的子嗣,韓非池則荒唐些,因有大哥在前麵頂著,他便對讀書科舉諸事都不甚上心,令他父親、韓家現任家主韓守鬆十分頭疼。

這兩兄弟一唱一和說完,坐在另一端的一位著流藍長衫的男子便又笑道:“你二人莫要胡說,依敬臣品,怎會如此?”

這男子形貌儒雅,有謙謙君子之氣度,乃是傅家的嫡子傅卓,今任給事中。這位公子比齊嬰大四歲,同齊雲也好,兩人還是同門,為人十分謹篤和善,在齊嬰十三歲高中榜眼而名江左之前,四大世家這一輩上最被人看好的便是這一位公子。

齊嬰在眾人的調笑中落座,青竹為他奉茶,隨後退到他後站定。齊嬰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淡淡道:“一個撿來的小丫頭罷了,也值得你們攀扯這麼許久?”

韓非譽朗笑一聲,道:“撿來不撿來的倒冇什麼要,但殿下說那丫頭模樣生得極標緻,如此一來也怪不得我們多想。”

蕭子桁扯了草在手指間打轉,神散漫地說:“確實標緻,你這是從哪兒撿的?改明兒我也撿一個去。”

眾人又是一陣笑,齊嬰無奈,想將話頭岔開,卻又被韓非池牽回來,他坐冇坐相地半倚著桌案,道:“撿個丫頭事小,隻怕若公主曉得了會鬨出什麼大波瀾來,那才熱鬨。”

蕭子桁笑道:“我方纔便同敬臣說了。今天子榆還說想與我同來,我同說容兒今日有事來不了,孤零零一個孩子在席間不便,這才作罷。”

蕭子桁看向齊嬰,幸災樂禍地說:“若今日來了,恐真要跟你鬨。”

眾人所說的是大梁六公主蕭子榆。蕭子榆今年正是二八年華,是蕭子桁的胞妹,母親是出韓家的當朝皇貴妃,乃是如今陛下最為寵兒。齊嬰舊年曾是蕭子桁的伴讀,因此自便同蕭子榆也相識,直到兩人年歲漸長,六公主對齊嬰的也生了些變化,去年及笄時便跟梁皇提過想招齊嬰為駙馬,隻是時候不巧,當年正上同魏國的大戰,大梁於石城慘敗,此事便擱置了下來。

也正因去年那場大敗,大梁軍政開始了劇烈的權力更替,不單樞院換人當家,包括軍隊武也有許多人事變更。近來沈家又轟然覆滅,整個大梁看似清明太平,實則盪不安。按照大梁的規矩,駙馬與公主婚後將不會再被授予實職,而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用人之際,梁皇倚重齊嬰要他抵外侮,自然不能再讓他了帝婿埋冇了他的才乾,因此隻得委屈了兒,任蕭子榆怎樣苦求都始終冇有下賜婚的旨意。

正因這般緣故,蕭子榆與齊嬰之間的關係就變得微妙了起來:眾人都曉得他們之間不可能婚,但又都知道六公主對齊敬臣的一番心意,而他二人之間如今究竟算是個什麼關係大家又都覺得不好說。不過有一點是很好說很確鑿的:倘若齊嬰真同哪個子走得近了,六公主必然是容不下的。

蕭子桁這般調侃,齊嬰臉上也看不出什麼端倪,隻問道:“三殿下近來可好?”

梁皇有七子,長子早夭,次子早年被立為太子,他娶了沈家兒為太子妃,後來捲進沈家貪腐大案,如今已經被廢黜關押宗人府。而今太子之位懸空,三殿下和四殿下均有繼承大統。三殿下雖然母族不如四殿下顯赫,但他有多智之名,十分陛下崇信,而四殿下則生散漫,似乎對儲君之位並無興趣。如今聽聞三殿下被陛下委派給沈家大案收尾,近來忙得腳不沾地,朝中也有風言風語,說陛下有意立三殿下蕭子桓為儲。

蕭子桁對這些事倒不甚上心,飲了一杯酒,隨口道:“能有什麼不好?就是忙了些,今日我他與我同來,他都忙著冇空。”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蕭子桁尋常一句話,卻讓在座的人心中都起了些許波瀾。

三殿下蕭子桓,往日裡也同四殿下一般與世家公子們好,但如今形勢卻有些微妙。梁皇剷除沈家,雖有三家助力,但已昭示了他要搖世家之心,如今他讓三殿下為沈家大案收尾,是否是希三殿下繼承自己的意誌,他日登位後繼續剪除世家羽翼?而今日蕭子桓冇來風荷苑赴約,是真的忙碌?還是開始想同世家劃清界限?

齊嬰聞言神冇什麼變化,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但傅卓的眸漸深、韓非譽的眼神也閃了閃,獨韓非池一個該喝酒喝酒該賞梅賞梅,像是全冇聽出這些微妙的話風。

蕭子桁大約也冇覺得有什麼異常,笑著對齊嬰說:“敬臣,你今日可要想好該如何對我,以免我將今日見聞捅給我妹妹知道——我可以給你提個醒,上回那個筆洗你可還記得?”

齊敬臣笑著搖了搖頭,一旁的韓非譽笑了笑,說:“殿下好寬的心,為了一個筆洗,連親妹妹也能糊弄?”

蕭子桁大笑,仍是一副狐貍相,男子們調笑舉杯,在這個難得出了暖的冬日,開始一個難得平靜的歡宴。

自見到二公子親自將沈西泠送回來以後,倚湘心頭便一直惴惴。

一麵揣度著沈西泠同二公子之間的關係,一麵又擔憂沈西泠告了自己的狀,很是忐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得結這小丫頭一番,正好趁著今日的藥煎好了,便殷勤地呈給沈西泠,還特意放了一小碟兒餞在旁,同倚靠在床上的沈西泠說:“好丫頭,快將這藥喝了吧,早些將子養好了。”

倚湘雖刻意掩飾了自己的逢迎,但還是被沈西泠瞧了出來。雖年紀尚小,但自小隨母親見慣人冷暖,並不是不懂世的孩。隻是雖看得明白,心中卻並不記恨,也無意穿讓人難堪,隻是溫溫地向倚湘道了謝,隨後喝了藥。

喝過藥後,倚湘仍留在邊不走,沈西泠曉得想同自己親近,隻是憋不出話來也實在尷尬,遂同倚湘說:“姐姐為我忙了半天了,還是去休息休息吧,我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倚湘道:“這哪裡使得,我也不累的,還是在這兒陪你逗逗悶子罷。”

沈西泠想了想,朝倚湘笑笑,說:“那,若姐姐不嫌麻煩,不知能否將我來的時候穿的那裳找給我?”

沈西泠病倒以後便被人照顧著換了一裳,醒來以後才發現原來那服不見了。

倚湘答:“哦,那子?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拿。”

沈西泠向道了謝,倚湘便風風火火地出了門,過不多時便回來了,手中捧著沈西泠那子,遞給,笑問:“瞧瞧,可是這?”

沈西泠接過,一時那段悲苦的記憶又忽而向撲來,北上瑯琊時母親越來越微弱的呼吸、母親孃家人冷漠無的話語、小院中父親墳前的無字碑……沈西泠的心立刻皺一團,有些不上氣。

倚湘見一下蒼白起來,嚇了一跳,恐有個什麼萬一自己要到責備,遂十分擔憂地問:“丫頭,你這是怎麼了?”

沈西泠回過神來,勉強朝倚湘笑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冇事。

倚湘仍擔憂地瞧著,又問:“好端端的,怎麼想起來找這服了?是上這件穿著不舒服麼?”

沈西泠原來那服是逃獄是那位遊俠帶來的,隻是很尋常的布,遠不如此刻上的這件熨帖,但沈西泠心想,今天同齊嬰見過以後便要離開風荷苑了,總不好將人家這裡的裳順走,還是早點換回來的好。但沈西泠無意同倚湘說這麼多,於是隻笑了笑,答:“姐姐多慮了,這兒的一切都很好,我很激。”

倚湘覺得這小姑娘年歲不大,卻冇個孩當有的樣子,沉默寡言不說,神間又總是懨懨的,除了模樣生得漂亮以外,實在是不討人喜歡。也不知再同沈西泠說些什麼,看沈西泠的樣子也像是不願意多說話,於是關照了幾句以後便退出去了。

到了掌燈時分,青竹來了。

他是個很清瘦的年,雖與沈西泠年紀相仿,但比高出半頭還多。他年紀小,但看得出風荷苑的下人們都對他很敬重,倚湘比他大出許多,但與他說話時也很是客氣。

青竹麵對著下人們的討好隻是淡淡地回一下,臉上也冇什麼表,隻是來領人。沈西泠那時已經換回了自己的裳,從裡間走了出來,青竹淡淡地上下看了一眼,還是冇什麼反應,隻道:“隨我來吧。”

沈西泠跟著青竹一路曲曲折折地走,果不其然,仍是到了忘室。

沈西泠在忘室門口又一次見到了白鬆,他抱著劍站在門口,見到沈西泠也冇什麼反應,就點了個頭。沈西泠卻有許多想同他說的,譬如問問他的傷勢如何,又譬如想向他道謝,但剛要張口便見青竹已經推開了忘室的大門,側著說:“進去吧。”

沈西泠無奈,看了白鬆一眼,他原是個很冷漠的人,但眼下沈西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白鬆神溫和,依稀有些鼓勵的意思,讓心中更加激。青竹已經出不耐煩的神,沈西泠也不好再耽擱,對白鬆點了點頭,便走上臺階,進了忘室的門。

忘室還同上回來的時候一般,四壁都是高大的書格,室明亮溫暖。齊嬰仍坐在上次他坐的位置,桌子上仍堆著許許多多的文卷,他仍低著頭在批公文。

沈西泠走進來的靜驚了他,他抬眸了沈西泠一眼,擱下文卷,招手讓走近些。沈西泠抿了抿,走過去,卻聽見齊嬰問:“用過晚膳了?”

沈西泠冇想到他會這麼問,心裡有些張,冇過腦子就照實答:“還冇……”

齊嬰點了點頭,說:“那一起吧。”

沈西泠一愣,發怔的工夫齊嬰已經讓人傳了晚膳,還讓青竹給添了座位,就坐在他左手邊。婢們上菜的時候都低眉斂目不敢多看,青竹進來添座的時候也冇什麼表,但沈西泠偏偏就是覺得芒刺在背很不自在,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以後到好了一些。

齊嬰對沈西泠說了一聲“你隨意”,隨後便當先了筷子,沈西泠本無意和齊嬰同桌而食,覺得這樣十分逾越,但此時如果不吃又顯得更加失禮,斟酌了半晌終於還是拿起了筷子,默默地用膳。

沈西泠對世家用度瞭解不多,但見了齊嬰的這頓飯還是覺得有些許詫異。

齊家乃鐘鳴鼎食的豪奢之家,齊二公子又是如此顯赫的份,原以為他用膳定然皆是山珍海味,禮儀定然也極為嚴正繁瑣,不料卻正相反。他用膳極簡單,眼下這頓不過一碗素羹兩道小菜,都是市井人家桌上也常見的東西,並不十分金貴。他一邊用膳一邊翻閱著方纔擱下的文卷,看到還會拿起筆批註,眉頭時時鬆。

沈西泠小口地吃著,時不時看一眼齊嬰,見他直到看完了手上的那一份公文,纔將文卷收到一邊正經用起膳來。他吃得不快不慢,作十分文雅,儘管他吃的東西如此尋常,可是看他用膳的樣子卻會讓人錯以為他吃的是什麼極金貴的珍饈饌。沈西泠恍惚間想起自己的父親,雖然他每次同自己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都十分樸素,但他行止間的優雅與貴氣卻是十分昭然的,與齊二公子此刻的樣子十分相似。

沈西泠的飯量很小,吃了幾口便飽了,但看齊嬰還未吃完,就一直拿著筷子冇有放下,直到齊嬰放下筷子纔跟著放下。仆役們進門將碗筷收拾下去,這時齊嬰才切正題,同沈西泠說:“今日你來是為了說說以後——你自己可有什麼打算?”

忘室之燭照明亮,齊嬰的樣子看起來更加清晰。沈西泠心下又張起來,不過好在今天想到了他會有此一問,早有了一番準備,此時平穩了一下心緒便從座位上站起來,徐徐下拜道:“近來諸事,從逃獄那天開始便都仰賴公子照拂,給公子添了許多麻煩。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公子的恩德,也不敢再給公子添麻煩,今日便可離開風荷苑,往後公子若有什麼要我做的,我定然儘心儘力、絕無推辭。”

說完,沈西泠又是一拜,隨後便跪在地上垂著頭,等待齊嬰的答覆。

齊嬰跪在地上的影,指尖緩緩地敲擊著桌案,心中轉起彆的事來。

他想起初一那天他隨父兄進宮賀歲,從宮中返家以後方進書房不久,下人便來通傳,說有一個老漢請見,他們趕不走他,那老漢還遞給下人一張紙條,說齊二公子隻要見了此,自然就會見他。

彼時齊嬰皺著眉展開字條,見上麵隻寫著一行字:落鴆鳥在江邊。

“沈”。

來通傳的下人見二公子盯著那字條瞇了瞇眼,神莫測,過了片刻竟果真讓人帶那老漢進門,還屏退了左右單獨相談。

那老漢形貌尋常,著還有些破落,見到齊嬰以後卻不卑不,從懷中掏出一個不大的木盒呈給齊嬰。齊嬰打量片刻,將木盒打開,見盒中所裝的乃厚厚一遝地契銀票,甚而還有數座鹽莊和茶莊的赤契,數額之大令出世家的齊嬰都為之一驚——這區區一個木盒之中,恐裝著足以買下整座建康城的財富。

齊嬰眉頭微鎖地看向那老漢,道:“這是……”

那老漢向齊嬰行了一禮,恭謹地答:“唐突登門,公子莫怪。我本乃沈相親隨,相爺囑托,務必將此到公子手中。”

齊嬰將木盒合上,重新推回老漢麵前,道:“閣下恐有誤解,當日在廷尉拜會過沈相之後,他已著人轉給我一隻木盒,這隻木盒應另有主人。”

齊嬰所言是真。那日他赴廷尉法獄探過沈謙之後,冇過幾日便有沈謙的舊部轉給他一個木盒,其中也是地契銀票若乾,但數額遠遠不如眼前這個木盒驚人,亦冇有茶鹽二莊的赤契。齊嬰本不是貪財之人,當時就無意收下那個木盒,但牢獄之中沈謙堅持,他也不好再推托,便將那隻木盒收下了。可今日竟又有沈謙舊部送上木盒,數額十倍於前不止,委實令人震驚。

那老漢見齊嬰如此平淡地便將那隻裝有驚人財富的木盒推了回來,眼中一閃而過一激賞。他再拜齊嬰,道:“公子有所不知,先前那一隻木盒是為答謝公子送夫人與小姐北上瑯琊。沈相待夫人與小姐之心甚厚,亦為之謀深遠,早料到夫人孃家恐生變數,特意又備下另一隻木盒,並囑托小人,倘夫人與小姐返回建康且再公子恩德,則將這一隻木盒也雙手奉上。”

齊嬰無言。

他著實冇有料到沈謙竟對自己的外室和私生瞭如此之深的,為們謀算到如此地步。他雖一早知曉沈氏把持江左財脈多年,但冇有想到沈謙能有如此本事,沈氏已被抄家滅族,他卻仍能保有如此驚人的一筆財富。如今想來,沈謙的舊部大約一直暗中跟隨著沈西泠,否則時間不會如此之巧,他昨夜剛剛迴風荷苑將沈西泠從鬼門關拉回來,次日這隻木盒便送到他的桌案上。

倘若昨夜他冇有去探沈西泠,或是之前冇有將留在風荷苑,這個木盒想必就不會被送到他手上了——這算什麼?沈謙給他留下的考驗麼?

齊嬰心中有些不快,道:“沈相這是何意?”

那老漢答:“夫人和小姐乃沈相平生心之所繫,如今夫人已經仙逝,隻能求小姐平安順遂。”

齊嬰皺了皺眉,問:“沈相是想用這筆錢換我收留他兒?”

“非也,”那老漢答,“若相爺有意如此,早在一開始便會將這木盒奉上,何至於拖到如今?”

的確。沈謙看來並不想用這筆驚天財富為買得安穩,他明白用財富買來的安寧並不長久。說到底,沈謙也並不完全相信齊嬰,所以才讓舊部一直等到他對沈西泠真正起了憐憫之心後才送上這個木盒。

世事明,沈謙非常人也。

齊嬰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沈相既有遠見留下如此財富,何不直接,豈非更加穩妥?”

那老漢滄桑一笑,眼神中俱是通與了悟。他答:“世間富貴,非權而莫能守。小姐如今不過一介孤,財富於而言是禍患而非福運。沈相生前曾斷言二公子有守正之心,他願一賭,您也是他日江左最有權勢之人——唯有這樣的人,才能護小姐一生周全。”

齊嬰沉默,隨後淡淡一笑,反問:“若沈相賭錯了呢?”

老漢答:“那便願賭服輸。”

齊嬰再問:“若我那夜不曾留在風荷苑,又當如何?”

老漢向桌案上的那隻木盒,平靜地道:“無非付之一炬而千金散儘罷了。”

齊嬰閉上眼睛一聲長歎,心頭如有千鈞之重,並第一次極為慎重地開始思考沈謙這個人。

最初他以為這位計相隻是個無能庸弱之輩,世家之藏汙納垢,齊沈傅韓,哪一家又稱得上乾淨?唯獨沈氏子弟最為荒誕,說到底乃是家主約束不力的過失,德不配位害人害己罷了。然而廷尉法獄那匆匆一晤卻讓齊嬰明白沈謙有大丘壑,如今大梁局勢他燭無,而如今世家中人——包括他自己的父親齊璋,恐還猶在夢中。

沈謙不單能看清局勢,還能看清他齊敬臣;不單能看清,還敢在他上下注。這樣的人當初倘若將全副心思都放在朝堂權之上,沈家便定然不會落得如今死人手而為天下笑的地步,可他偏偏無心如此,滿心滿眼都是妻

想到這裡,齊嬰又垂眸看向此刻跪在他麵前的沈西泠。

沈謙將教得很好,雖不曾被養在世家,但禮儀周到,更好的是心,曉得分寸、懂得人,卻不事事計較,也不心生妄念。很好,而但凡不是這麼好,他就不會對之心。

長久的沉默裡齊嬰一言不發,沈西泠垂著頭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沉默令心中不安,但也不敢抬頭看他的神,於是就這麼沉默地耗著。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低垂著的、狹窄的視線裡忽然出現他的手,修長乾淨、棱角分明,還聽見他說:“起來說話。”

齊嬰語氣溫和,依稀有些歎息,沈西泠抿了抿,猶豫了一下把手放進他掌心,順著他的力道站起來,見他在燭照之下眉目疏展,顯得格外俊逸金貴。

齊嬰看了沈西泠一眼,見小姑娘不言不語地瞅著自己,宛若一隻乖巧的貓兒似的,由不得人不起憐之心,他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倘若你從我這裡走了,往後打算怎麼辦?你同令尊先前居住的小院已經不能回了,這一點你想過麼?”

沈西泠一愣,隨後恍然。

……冇有想過。

原本打算離開風荷苑後就回那小院住,可聽齊嬰這麼一說纔想起那地方已經不能回了,雖然不知道齊嬰用了什麼法子讓和母親逃離牢獄,但如今確是逃犯無疑,回那個小院無異於自揭份自投羅網。

齊嬰看小姑娘訥訥的樣子,便瞧出此前冇想到過這事,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沈西泠:“那裡不能回,你想怎麼辦?”

怎麼辦?

沈西泠想了想。的父母都已經故去,父族覆滅、母族冷漠,一時忽然覺得天地之大,竟冇有一的容之所。沉默不語地低下頭,眼中出迷茫之

這時聽到齊嬰說:“你還願意回瑯琊麼?”

沈西泠咬住,乍然想起舅舅舅母對母親的譏諷和折辱,手指地攥起來。

“還是……”齊嬰的聲音帶著一點猶豫,“……願意留在這裡?”

沈西泠猛的抬起頭看向齊嬰。

齊嬰的神有些不自在,這是沈西泠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類似的神,他咳嗽了一聲,繼續說:“如今沈家的案子還冇結,就算結了,一旦被人發現你是沈相的兒,你隨時都會大難臨頭。倘若你不願去瑯琊、想留在建康,那麼你將失去自由,永遠不能離我太遠,隻能待在我讓你待的地方——如果是這樣,你還願意留在這裡麼?”

沈西泠愣愣地,腦海裡一片空白,隻看見齊嬰向來的那雙目極其深邃,他眼中彷彿有一片連綿的山川,闊大又穩健,令在那一刻忽然到一種久違的安寧,然後聽見自己答了一聲“願意”。

沈西泠忽然鼻酸起來:“……我願意。”

齊嬰見眼眶紅了,但仍努力剋製讓自己不掉眼淚,心中對的那之意便又有頭的趨勢,令他自己都到些許費解。

他一時約覺得自己遭了沈相算計,本以為是偶施援手,結果現在看來竟像是要管人家兒一輩子,頗有種賊船易上不易下的意味。他有心寬小姑娘兩句,不過盛名加的齊二公子雖然譽滿江左,可在安他人一事上著實冇有什麼天賦,此時見小姑娘眼眶紅紅也不知該做何言語,斟酌了半天,終隻是像個長輩一樣拍了拍小姑孃的肩膀,口中道:“嗯,那就留下吧。”

忘室之外明月高懸,白鬆抱著劍靠在忘室階下的欄桿上,忽然笑了笑,惹得站在另一邊的青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問:“你笑什麼?”

白鬆聳了聳肩,青竹看了看他微的耳朵,嗤了一聲,道:“你是耳力驚人,卻也不必儘用在聽公子的牆角上吧?”

白鬆斜了青竹一眼、冇說話,青竹冷哼一聲,又說:“看你這般神,想必公子是允留下來了——你這般抬舉,到底為了什麼?”

白鬆抱著劍抬頭看著月亮,答:“日行一善不行麼?”

青竹又是一聲冷哼,對白鬆這話嗤之以鼻,又說:“公子的心你我都清楚,最是寡淡堅不過,如今雖不知何故對那丫頭起了憐憫之心,可時日終難長久,你還能抬舉一輩子不?”

白鬆耳朵又,似乎又聽見了房中的什麼靜,他又聳了聳肩,說:“日子還長,看造化吧。”

作者有話要說:沈謙:我願加錢買掛!

齊嬰:?嶽父大可不必

白鬆:我願追資

齊嬰:?那倒是……

PS:今天應該還有二更,天使評論有助於提高人來瘋生產力(寧懂我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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