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梟相》第4章 卷耳的幾種解法

“你剛剛講到,已經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連《詩經》也一應背會,這可是真的?”林清修瞪大雙眼,有些難以置信。

若換作旁人,就算十歲小,能背會這些,林清修只會覺得理所應當。但這人偏是于可遠!只上了不到五天私塾,還不務正業,課上昏昏睡不說,整日干些狗的下流事。

這樣的人,別說詩經三百,就是三字經都沒背全,林清修也是相信的。

“阿母時常教誨,唯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父親和大哥去世后,家中的重擔就在阿母上扛著,不敏過去不肖,如今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想遍彌補之法,唯有讀書科考,耀門楣一條路。”于可遠不卑不道。

林清修本是隨口一問,但聽見這話,也是一番,讀書人最喜歡浪子回頭的戲碼,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須,擺出老學究的模樣:

“你才讀了幾日學,卻已將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全部學會,甚至涉獵《詩經》,可遠啊,不會是私塾先生揠苗助長,你生搬套的吧?”

聽出林清修有考教之意,于可遠順勢道:“讀書時,不敏也有頗多不解,時常困書中所講。今日有清修大哥在,正好可以解我困。”

見于可遠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林清修那無不在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便問道:“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

是《詩經》中的卷耳一篇。

于可遠將手放在桌上,口齒清晰伶俐,背起來十分順暢:“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林清修又笑了,滿意地點點頭,卻一直沒有喊停下。

于可遠就一直背下去,“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云何吁矣!”

“你這個年紀,背出卷耳不算出奇,但想到你讀書時日尚,就有這般出息,可見是有些天分的。但詩經背下容易,想解卻難。你可知這首詩的意思?”林清修問。

于可遠并不作答。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陷阱。

作為一名徜徉在歷史學海洋里的文科狗,詩歌一度是他的“怨偶”。記得生平頭一回站上大學的講臺,就上了最不愿意講的題目:詩歌。

天曉的!可遠從前寧愿把時間花在《說文段注》、《尚書今古文疏證》這些大家不愿意讀的最枯燥的書上頭,也不愿意讀詩。

可遠為什麼那麼抵詩歌?原因就四個字:詩無達詁。

就拿李商最為人知的《錦瑟》吧,這首詩要表達什麼,自宋代以來,發表過意見的不下百人,岐說紛紛,這都不必旁觀博覽,只需隨便挑選兩位的解釋一比較,不難發現這些意見分歧有多大。

詩歌的歧義叢生是娘胎里帶來、骨子里生就的秉,作為中國最古老的詩集《詩經》,自然也逃不開。

可遠若是答出一個林清修不認同的觀點,那必將是一場舌槍戰,對于認死理的人來說,和他講道理拼觀點,有這個想法就輸了。這時就不能拋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請教。

“不敏讀這首時,也極是困,有頗多不解。卷耳的首章應為描寫一個人端著簸箕去采野菜,這應是婦道人家的分事。

但隨后三章的描寫,由仆從陪伴,騎著高頭大馬翻山越嶺,甚至途中斟酒自酌,這總不該是人的分事,不敏讀書之日尚,解不通其中關鍵,也就讀不懂這首詩的含義了。”

林清修仔細打量了一番于可遠,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可遠,你真讓我驚訝。本以為你只是死記背,卻不想已經解出了兩分真意。我讀這首卷耳時,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向先生請教多次,先生給出兩種解釋。”

于可遠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神態,其實心波瀾不驚。

只有兩種?

太小瞧這首《卷耳》了!

不得,今天得讓你見見世面了。

林清修繼續道:“這一解,是寫某位妃嬪對周文王的思念,這二解,是寫一位妻子懷念遠行的丈夫。我反復揣,覺得在理。”

“兄臺以為,卷耳是以子口吻講述的?”于可遠問。

林清修皺了皺眉,“后三章應該是這位子回憶丈夫馳騁時的畫面。”

這話講出來,林清修自己都覺得觀點站不住腳。

“若按兄臺的解法,卷耳應該還有三種解法。”于可遠笑了笑。

由被問一方轉為提問一方,占據了主,退可守,進可攻,就不怕錯不錯。這不僅是為人世的哲學,更是仕途之道。

“哦?”

林清修眨了眨眼,“這如何講?”

“兄臺從首章子口吻推論,卷耳是妃嬪對周文王的思念,或妻子懷念遠行丈夫,反過來,從后三章推論,就可解出這是遠行丈夫懷念妻子,或以男喻文王對賢才的求。

拋開兄臺與不敏這四種解法,單以這首本來論,也有可能是兩首詩歌的殘缺片段拼湊而,首章用人口吻,后三章用男人口吻。”

林清修聽得津津有味。

他雖然認死理,卻有一種對學問如狼似虎的求。聽見可遠的三種解釋,第一個念頭就是反駁,但思來想去,也反駁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接著便是震驚。

直直向于可遠,這一刻,林清修愈發覺得自己小瞧了這個大名鼎鼎的混賬流氓不孝子。

他……有那麼不堪嗎?

還是說,真的痛定思痛,痛改前非了?

林清修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于可遠已經趁勢追擊,再下猛藥:“若說《詩經》的開放,卷耳可謂是詩中的極致。無論想象為征夫之詩還是思婦之時,都能圓融無礙,更有針砭時弊的解釋。”

“針砭時弊?”

林清修微張。

還有這種解釋?簡直聞所未聞。

林清修的神,從考教到探討,再到如今的請教,著實把不遠的鄧氏弄懵了。

我兒竟然在給秀才講詩?

于可遠點點頭,繼續道:“倘若代征夫的口吻,那‘陟彼崔嵬,我馬虺隤’不妨解釋作世道不太平,回家的路為戰所阻,遂絕了游子返鄉的歸思。

若換作思婦的口吻,那‘不盈頃筐’很可能是在抱怨丈夫移——‘寘彼周行’緣,某個來歷不明的野人勾走了丈夫的心魂,讓他浪在外,不思回家。”

一時的靜默。

林清修長吁了一聲,“可遠,這些都是誰教你的?”

于可遠謙遜回道:“因讀時不解,便睡不著覺,一個人瞎捉的,一些拙見,讓兄臺見笑了。”

“這怎會是拙見?”林清修不由發出一番慨,“都道讀書人的就,天分要看九,一味苦讀是沒有用的,開始我還不信,如今見到這樣一個天賦異稟的,我才明白勤能補拙不過是愚笨之人的自欺之言。”

話過半頭,林清修親自為于可遠斟了一杯酒,鄭重其事地從座位站起來。

于可遠連忙托穩酒樽,再三阻拒,“兄臺斟酒,這豈非折煞了不敏?不敏為兄臺斟酒!”

“這第一杯,由我來斟,以謝你的解書之。”林清修斷然拒絕,聲音很是溫潤,“你我從小在泥堆里長大,我與你大哥又是同窗,誼非比尋常,今后你不能再喊我兄臺,若不嫌棄,就喊一聲兄長或大哥吧。”

于可遠很是激

倒不是裝出來的,與林清修拉近了關系,就意味著重返私塾有,保人有,科舉之路最難的關口打通,如何能不高興?

“大哥!”

于可遠一口飲盡,接著又為林清修斟滿一尊。

二人重新坐回宴席,繼續攀談。

這時,四喝酒的鄰里鄉親們已經注意到二人的作,一個個瞪大了眼睛,開始竊竊私語。

“哎呀,于家嫂子,你家可遠竟然能和林秀才攀扯上關系,真是沒想到呢。”一個長舌婦走到鄧氏面前,酸溜溜說道。

“誰能想到,這麼一個怨種,會讓秀才親自斟酒,可見這天下事著詭異。”又一個長舌婦撅著,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可能清修也看不慣可遠的為人,這才親自出馬,替嫂子教導一番,如今看來還是有效的,不愧是秀才,說的話就是比咱們強!”

林清修的大姑,那位對于可遠恨極了的老太太走到鄧氏面前,叉著腰道:

“管好你家孩子,將來干了什麼齷齪事,自己倒霉也就算了,可別連累我家清修!要我說,就該找縣老爺把他抓進牢里,狠狠整治一頓!將來非惹出什麼禍事不可!”

以往這種時候,鄧氏聽見這樣的話,往往都會掩面而泣,委屈得不行。

但今天,親眼聽見可遠為林清修講書,雖然聽不懂講什麼,但話里話外,林清修對可遠的認同是絕不會出錯的。毣趣閱

雖然仍是不懂,為何于可遠會有如此大的變化,但這已經是莫大的安,因而向這群婦人時,腰桿了起來,眼神笑瞇瞇的。

“好。”

輕飄飄講了一句,鄧氏拉著阿囡的手,“阿囡,走,陪阿母去廚房干活吧。”

什麼都沒辯駁,卻比辯駁任何話來得更痛快,還憋死一群想要吐長舌的村婦。

走時仿佛帶風,連步子都輕盈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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