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梟相》第18章 三首青詞

高邦媛坐在火炕的西邊,中間隔著一個缺了角且滿是劃痕的炕桌,上面擺放著一些炒的瓜子,鄧氏抱著阿囡就坐在火炕的東邊。

于可遠像個竹竿,矗立在鄧氏旁。

阿囡湊到桌前聞了聞:“好漂亮——好香!”

并不是桌上的瓜子香,而是高邦媛的香。那一香就在鼻頭飄,但用力去嗅,又沒有了。

“好像梅花餅?”阿囡眼睛瞪得大大的。

“嗯,這是用梅花研制的香,能一直香三天,冬天擱在雪里,春夏埋在泥里,秋天用最香。”

阿囡小聲說:“不是吃的哦……”語氣頓時沒了興致。

鄧氏呵呵笑:“這孩子平時寵溺慣了,見人就要吃的,還高小姐見諒。”

高邦媛就笑,“小孩天,我小的時候,還去廚房吃的呢。”

“要說也巧,我本想再差人到鄒平,問問當家主母,也就是你大娘,這婚事該如何辦,總這樣拖著,于你是不好的。恰巧你來了……”鄧氏有些躊躇地問道,還瞅了一眼于可遠。

滿心想讓于可遠當高家的婿,但之前于可遠百般推辭,也不敢深說。

過去的行徑對鄧氏的影響,并非朝夕就能平。

如今見二人一同回來,遠遠著,郎才貌,好不般配,遂又起了心思,打開話頭試探一番。

于可遠笑著向高邦媛,沒有說話。

“于公子這趟去鄒平,原意也是為婚事。”高邦媛說,“待同家父商議過后,應該會給伯母一個代。我們明早一同出發,伯母若有信件,稍晚備好,一同帶走就是。”

“啊?”鄧氏抱阿囡的手僵了一下,“可遠,你去鄒平是要談婚事?可那些兵……”

“阿母,咱家和高家,祖輩上是有些緣分的。哥哥雖然不在了,但當初爺爺和高家人定這門親,也是奔著能再續兩家緣分。這趟過去,兒子想和高伯父商量一下,改寫婚書,由我來替下哥哥這樁姻親。”于可遠笑說。

鄧氏點點頭:“這倒是正理。”

仍是驚訝,前后不過兩天,態度就來了個大轉變,莫非仍是沒定,想一出是一出?況且,約定婚書,總要備些薄禮,但家中積貧,實在無可拿,這樣空手過去不合禮數,將來贅到高家,恐怕會讓人恥笑。

“再等兩天如何?”鄧氏問。

“不能等了,最近各縣都有倭寇鬧事,俞大人垂憐兒子,這才派一些親兵護送。過幾日,卻是沒有這樣的好事。”于可遠說。

“我們總不該空手去……”鄧氏皺著眉。

于可遠向高邦媛,這時高邦媛也向于可遠,二人雖然什麼都沒說,卻會心一笑。

備些重禮,雖然會讓高邦媛的父親覺得,于家很重視這門親事,但最終決定婚約的,卻是高邦媛的大娘。這個黑心大娘鐵了心不想讓高邦媛有個好姻緣,所以到了高府,于可遠表現得越是不堪,越不懂禮數,這門姻親就越好定下。備禮反倒顯得多余。

“阿母放心,兒子心里有數。”

鄧氏還是一臉的不愿。

高邦媛開口道:“這次來,我也是什麼都沒帶,伯母若這樣講,小真是無地自容了。”

鄧氏臉緩和些,“話不是這樣講的,談婚約畢竟不一樣,我們一無人,二無禮……”

于可遠輕聲說:“高小姐舟車勞頓一天,剛剛還被淋了雨,這會應該很疲憊了,阿母燒些熱水,讓們主仆早些睡下吧,明天起早就要趕路。”

鄧氏聽出這是于可遠不想讓再繼續禮的話題,輕嘆一聲,從火炕下地,“阿囡,今晚你和兩個姐姐睡一屋,幫姐姐把被褥拿出來。”

“阿囡喜歡和漂亮又香香的姐姐一起睡!”阿囡開心地喊道。

很快,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于可遠和高邦媛。

“有些事,我沒同阿母講,怕擔心。”于可遠說。

“我理解。”高邦媛點點頭。

兩人又靜默了。

直到片刻之后——

“于可遠,你在屋里嗎?”

于可遠愣了一下,應了一聲,走過去打開了門簾。

俞白正著長氣,披著蓑站在門外,朝他微微一笑。

積水甚深,波粼粼的清冷,襯著俞白那張臉特別俊逸。

“沒想到會下這樣大的雨,有棚嗎?我把馬安頓一下。”俞白問。

騎馬來的?

于可遠轉,披上一件棉,直接走雨中,“怎麼來得這樣急?俞將軍有吩咐?”

俞白將于可遠引到馬前,于可遠又將馬牽到東邊的豬圈里,豬圈雖然不高,但馬臥下之后也能容納。

二人接著走到臨時搭建的棚子里,這時林清修和一群親兵仍在對雨狂飲。那些親兵見到俞白來了,紛紛起行禮。

“這趟來,沒有公務,玩你們的就是。”俞白擺擺手道。

于可遠急忙搬來一個木凳,做了個請的姿勢,“院窄了些,屋里又被阿母和高小姐占用,大人,我們就在這里談吧?您可別嫌棄。”

“有什麼好嫌棄的,我們上戰場的時候,馬棚都住過。”

俞白和他聊來聊去都不過是些閑話,一句敏的都沒有。就是問吃的什麼,沒被雨淋病了吧,又說起從軍打仗的幾件趣事。

于可遠也相當沉得住氣。

越是這樣聊,就越證明此來的重要。況且這樣親近的談方式,也能看出俞白這個人,有想結識自己的意思。

自忖沒有什麼王霸之氣,能夠吸引天下英豪。俞白這樣做,無非是到了俞咨皋的影響。

直聊了兩刻鐘,俞白才四下瞅瞅,解開蓑,從懷中掏出一件包裹得極嚴實的件。

于可遠眼力極好,從形狀就判斷出,這大抵是奏章一類的文紙了,眼神微瞇,心中開始泛起波濤。

俞白道:

“大人要我將這個送來,請你連夜執筆。再過一個月,就是皇上禮敬祭祀的吉日,朝中員,不論品級,都要上青詞賀表。

這賀表,你本是沒有資格寫的。但大人說了,山東這件通倭案極其重要,靠大人一個,恐怕不能抗住上頭的力,要保你,你首先要自證,讓上面的大人們看到值得出手的價值。

這青詞就是一次機會,若寫得出彩,能得胡部堂的賞識,不說這件案子能保你無虞,將來科舉仕途,也是有好的。”

這番話讓于可遠愣了下,有些晃神。

青詞賀表……

青詞,是在明朝特有的文,且因嘉靖皇帝朱厚熜而興。因他一人喜樂,造就了數個青詞宰相。

青詞宰相并不是一個職的名稱,也不是什麼好話,是專門用來諷刺那些通過走后門升發財的人。朱厚熜好長生之,每當有道教儀式,他就起草祭祀的文章,因這些都記載在青藤紙上,故名“青詞”。

因為這些旁門左道的邪,而到朱厚熜的寵信,進而一步步高升,這對于其他朝中大臣而言簡直可笑至極,偏偏是這樣可笑的事,讓袁煒、李春芳、郭樸與嚴嵩等嘉靖年間的大學士,為權傾朝野的“青詞宰相”。

所以民間有言,青詞寫好,就能加進爵,這并非諷刺,而是確有其事。

俞白打開外面的薄錦,里面整齊地疊著三頁青藤紙。

“一晚上,寫得出來嗎?”俞白關切地問道。

寫好青詞,雖然不會讓皇上注意到自己,卻可以提前搭上胡宗憲這條線,這是天大的機緣。

“青詞本不該是我這樣的份該寫的,但大人冒著大雨趕來,帶來俞將軍的一番苦心,草民斗膽試一試吧。”于可遠低聲音,對俞白道:“大人隨我來。”

不一會的功夫,于可遠帶著俞白進了高邦媛那一屋。高邦媛見有人進來,連忙起,想要回避。

俞白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人,“這位,就是高小姐吧?”

“民高邦媛,見過大人。”高邦媛恭敬行了一禮。

“不必客氣,果然是蘭心蕙質,于家能娶這樣的媳婦,也算祖宗有德了。”俞白笑著道。他明知婚約還未談,卻說出這番話,也算是幫襯了于可遠一把。

于可遠忙投去一個激的眼神。

“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能幫伯母的……”高邦媛紅著臉,就要奪門而出。

于可遠笑道:“高小姐留下,也幫我出出主意。”

這種現的顯擺機會,若不好好利用一番,簡直對不起俞白風里來雨里去的辛勞。

高邦媛有些拘束,站在炕邊,遠遠著二人,“也好。”

于可遠將青藤紙平鋪在桌面上,住筆。

看到那張紙,高邦媛愣住了,“如此上等的青藤紙,似乎不是尋常百姓家能夠擁有的。”

俞白驚訝于高邦媛的眼力,笑道:“沒錯,這是制。”

高邦媛瞳孔都放大了。

制,這兩個字就像是一座大山,直接的心尖上。高家產業遍及鄒平,以及臨近的幾個縣,其中一個,就是為各地的寺廟道觀供給青藤紙、朱墨等。而制的青藤紙,用途只有一項,就是為當今圣上起草祭祀的文章。

但于可遠只是一介平民,如何能擁有制青藤紙?

于可遠伏在桌上,腦海中不斷回想各種詩詞名篇與道教典籍,全心地投。青詞這種東西,于可遠并不通,極考驗筆力,還得善通道教典籍,倉促之間,他只好照搬未出的古人之言了。

漸漸地,一行龍飛舞的小楷出現在青藤紙上:

水玄初獻瑞數九,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首合原始天尊,一誠有

岐山丹雙呈祥雄鳴六,雌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于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

筆墨落下,一張青藤紙用盡。

旁的俞白頓時驚得瞠目結舌,連道:“高!高啊!實在是高!真沒想到,于先生竟然能寫出這樣震古爍今的青詞……”

不知不覺,連稱謂都變了“先生”。

高邦媛湊近些,看過全篇后,眼神愈發明亮,“通篇上闕合六段,三十三字,下闕合六段,三十三字,兩闕合為六六。以六九開門,以天尊皇帝落尾,于天于道,可謂妙。這是你剛剛所想?只用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于可遠笑了笑,并不答話,將這頁青藤紙擱到一旁,又取來一頁,擺出沉思狀,接著取筆龍蛇,唰唰唰又是一段文字:

“圣天子即位,二十九載,明飭庶治,協和兆民既正郊祀既。

崇廟祀,乃稽古禮發綸音尊,嚴父以配。

帝開明堂,而大歲在戊戌月,惟季秋百。”

這兩篇皆非于可遠所出,而是著名的青詞宰相袁煒和嚴嵩之筆。但如今是嘉靖四十年,距離這二人作出此番青詞,還有至三年時間。于可遠提前出筆,就算將來二人復作,也只能被人嗤笑抄襲,更會抬高于可遠的價。

俞白這時已是眉目舒展,口能撐砣,又連呼了三聲“妙”。

高邦媛抿著小,不再看青藤紙上的文字,而是轉向于可遠的臉頰,越看越是不解,怎樣的才,才能在一盞茶的功夫,連續寫出兩篇丹青妙筆的青詞,還沒有半刻停頓,這樣的人……就算被稱呼一聲小神,也并不為過吧?

偏偏這個人,披著一張無可救藥的外皮,實在讓人心思。

連高邦媛自己都沒想到,因這兩篇青詞,數十個呼吸過去了,的雙目依舊停留在于可遠的臉上,且越看,心臟跳得越厲害。

將兩頁青藤紙放在一旁,于可遠拿出最后一張,扭頭向俞白道:“前兩張,是為皇上所寫。后一頁,草民斗膽,為蒼生一書。”

俞白已經驚得講不出話來,更想象不出,為蒼生一書的文章該是何等的壯闊。

“所以,這最后一頁,還大人珍存,止于胡部堂便可。”

俞白這才回過神來,聽出了一弦外音,深吸一口氣道:“你放心寫就是。”

于可遠再次揮筆灑墨,這回盜用的是清代龔自珍因不滿朝政,辭南歸時,見到賽玉皇、風神和雷神有禱祠萬數,有而發,撰寫的一篇青詞: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俞白是以文武,科舉功名比俞咨皋高上許多,是舉人出,一向喜詩詞歌賦。前兩篇青詞雖好,但都是阿諛奉承的拍馬屁話,就算驚艷,也只能一時。從古至今,也沒聽說誰寫出的諂文章,能夠流傳千古的。

但最后這篇青詞大有不同。

俞白看了好半晌,甚至直接將青藤紙拿到面前,重復讀過幾遍,才長吁一聲道:

“萬馬齊喑究可哀,國朝上下死氣沉沉,土地兼并積重難返,先生一言直指要害,又言風雷之變,若要改變這樣的局面,唯有像驚天地的春雷一般,轟轟烈烈地革變。

但革變之人又在哪里?天公啊!請你抖擻神,將這樣的人才賜給我們吧!”

分析一番之后,俞白臉愈發慎重,“我朝雖不像前元,大興文字獄,抑文,但先生這樣的詩詞,若是被有心人知曉,未免要惹上大禍,就是對將來的科舉仕途,也將有極大影響。先生雖有大才,但這樣的文章,實在不該寫出。”

高邦媛雖不如俞白解詩那樣徹,但一番分析之后,也明白了事的嚴重,沉聲道:“這首青詞,確實不該出這間屋子。”

于可遠笑笑,“也好。”

話音落下,于可遠從俞白手中接過那頁青藤紙,干凈利落地撕碎屑,然后往火爐里一扔,直接化為飛灰了。

俞白愣住。

高邦媛也愣住了。

“你……你怎麼能這樣燒掉呢!”俞白急得要跳腳,“可惜,實在太可惜了!”

于可遠意有所指道:“唐玄宗《經河上公廟》的后兩句可表我心意,玄玄妙門啟,肅肅祠宇清。冥漠無先后,那能紀姓名。亦如門外這蕭瑟冷風,了無痕跡,但草因其長,蕊因其開,雨因其落,風既在,何須在意風的歸?”

只要最重要的那幾個人知道是自己所寫,就足夠了。

俞白緩緩抬起頭,忽然朝著于可遠一揖手:“是我執拗了。”

于可遠又道:“胡部堂日理萬機,先生將剩下這兩頁青藤紙送去,未免事務繁忙忽略此事,大人可晚些時日,再送到胡部堂那里。”

“這是何意?”俞白不解道。

“越想做一件事,就越不能急。有些時候,被人不停惦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于可遠淡淡笑著。

其實很好理解。

俞咨皋的青詞賀表送得越晚,越會被胡宗憲、戚繼和俞大猷惦記,越是惦記,就越是擔心他糊弄了事。所以青詞賀表送得晚些,這些人就一定會仔細閱讀,唯有這樣,才能將這兩頁青詞賀表送到胡宗憲手上,而不是被下面的人敷衍擱置。

這樣的手段,算不上謀。

“我會如實向大人回稟的。”

俞白思忖了一會,點點頭,然后向門外,“已經這個時辰了,你們明天還要趕路,我也要回縣衙復命,就不叨擾了。”

“我送大人吧。”

于可遠在前面領路,為俞白拉開門簾。

進了棚里,俞白尋到那個領頭的親兵,二人附耳說了些悄悄話,又見俞白遞給那親兵一個什麼東西,似乎是極貴重的,親兵一副惶恐又慎重的模樣,還時不時地扭頭向于可遠。

代完畢,俞白朝著于可遠拱拱手,翻上馬,在滂沱大雨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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