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口是錢，閉口也是錢，堂堂高府大娘子，哪里和這樣的市儈子弟打過道，被氣得眼皮直往上翻，偏偏刻在骨子里的規矩和儀態，讓必須忍。

但要拿出一百兩銀子……還真有些舍不得。

對于高府來說，雖然一百兩銀子算不得什麼，但家大業大，賺得多，開銷也多。尤其要和達顯貴們維持關系，逢年過節，都要送禮，這樁樁件件，哪一筆不是大開銷？

大夫人了太，對后的馬嬤嬤道：“你去后院，找陳大夫過來，給于公子瞧瞧。若真是癔癥，早些治療也是好的。”斷定于可遠是裝病，想要訛錢，就想著用府里供養的大夫破了他的計。

哪奈何，于可遠又發作了，“什麼狗屁的蹩腳大夫，也要來給我看病！我不答應！”

啪！

鄭耀昌猛拍桌案，從凳子上站起，怒目瞪著于可遠，“非是晚輩失禮，但于公子實在過分，再怎麼說，于家和高家是有姻親的，于公子來府上，大娘子百般照拂，任由于公子招惹是非，也從未紅過臉。于公子何必這般咬死不放？于公子這樣做，置二伯父和三小姐于何地？就算是貧苦人家，最起碼的禮節，父母還是該教的。”

前半段說得有理有據，倒也正常。但后面那句話就變味了，分明是在指責于可遠是無人教養的畜生。

于可遠呵呵一笑，“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鄭兄臺講得不多，適才聽大娘子言道，鄭兄臺要在府上留住幾日，這莫非也是令尊令堂教導的禮節？剛剛訂盟，還未完聘，未親迎，就急不可耐地住進方家里，這是要做什麼呢？”

鄭耀昌不再出聲，嗓子卻像風箱一樣，呼哧一聲一聲的。外頭的冷風掛在門簾上，碧忠閣的白天，這時竟比黑夜還要酷冷。

于可遠翹著二郎，滿臉不屑地著鄭耀昌，“聽聞鄭兄臺早已考中秀才，還是個讀書人。我就用書上的一句話，贈與鄭兄吧。”

鄭耀昌咬著牙，簡直恨極了于可遠。

他留在高府，本就是大夫人商定的，因是高家兩房皆無男嗣，將來執掌高府生意和人脈的，必定要從三個小姐的夫婿里挑選。大小姐早就遠嫁，三小姐婚事又許給了貧農人家，眼下只有自己最競爭力，留在高府便能早些悉各種事務，雖然于禮不合，但也是兩家點頭同意的，哪里到他這樣一個外人說三道四？

偏偏這事是不能搬到明面上公議的，一時之間，竟然不能反駁。

這時，于可遠笑瞇瞇道：“《小窗幽記》里講，人不通古今，襟裾馬牛；士不曉廉恥，冠狗彘。鄭公子，這句話，你要好好參悟才是。”

鄭耀昌臉唰一下就變青了。

大夫人、馬嬤嬤和管家卻一頭霧水，這些人不通文字，本不曉得這句話罵得有多狠。

好在于可遠旁的俞占鰲是個極善察言觀的，抓住機會就問：“于公子，這話怎樣解釋？”

于可遠輕聲道：

“讀史使人明智，知古方能鑒今。以圣人先哲的標準，當今世上，有很多穿著裳的豬狗馬牛，譬如……呵呵，某人也在馬牛行列，實在令人愧然。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人要不知古今，就是穿著服的馬牛。讀書人不知道什麼是廉恥，就是穿著冠的豬狗。某人不顧禮儀道德的約束，弄虛作假，信口胡言，以高規矩要求旁人，卻對自己放縱寬容，這樣的人的確是先賢口中的冠狗彘。”

鄭耀昌徹底破防，大聲呵斥道：“瞧瞧你這德行，難道這句話，不是在說你自己？”

于可遠又笑了，“可我從未自詡讀書人，更沒有對旁人說教，我嘛，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貧苦小農，先哲的文罵的可不是不通古今的我，而是專指你這樣的廢柴讀書人。”

大夫人見自家婿吃了虧，是又急又氣，又驚又喜，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一時復雜至極。

“你讀過書？”大夫人還是問出了自己最關切的。

于可遠復又擺出吊兒郎當的模樣，“是讀過一些。”

大夫人眉頭微微蹙起，“都讀過什麼？”

“咳！不怕大夫人您笑話，正經書沒讀，偏偏將罵人的書背了一遍，專門教訓那群自以為是的狗屁書生！”于可遠嘿嘿笑著。

大夫人舒了口氣，“不讀書好，不讀書好啊……”旁的馬嬤嬤輕輕了一下，連忙反應過來，和藹地笑著，“我不是勸你不要讀書，只是你家中貧困，若將本就不多的錢糧用在讀書上，只怕一家人會更困苦，讀書未必能讀出個名堂，像耀昌這樣天賦異稟的孩子還是極的。民以食為天，務農也是極好的。”

于可遠心中冷笑，面上卻大大咧咧道：“我才不要務農。”

“那你想要什麼？”

“那一百兩銀子！”

大夫人角了，“可府上暫時沒有那麼多現銀……”

“沒現銀……沒現銀嘛，那就用人抵！”

遠的思補齋似乎傳來了一些靜，大夫人虛眼瞅了瞅，接著問道：“用什麼人抵呢？”

“我娘說了，高家和我們家是有姻親的，都是祖輩定下來的。如今我哥哥去世了，給你們去信多次，也沒見你們有解除婚約的意思，那肯定是相中我了？既然這樣，就把婚書改一改，把我哥的名字替換我！”于可遠一口氣說完。

大夫人微瞇著眼，“你是說，你想聘取邦媛？”

“沒錯！”

“可是……”大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眼于可遠，皮笑不笑道，“于公子這樣過來，似乎并不合禮數。自古以來，合婚都有固定的章程步驟，你和邦媛之間是否合適，還未尋人看過。”

所謂的看過，就是男雙方正式換姓名、年庚、生辰八字等，先由人將方的庚帖送于家，男方家里將庚帖置于神前暨祖先案頭上，進行卜吉。若三日，兩家皆平安無事，則男方托人將庚帖送家，家接后，才算同意合婚。

之后便是訂盟、完聘和親迎。

于可遠道：“這怎麼能怪我呢？早就給你們家送過三次信，一次都沒回過……”

大夫人笑道，“許是驛站那邊出了疏。”然后扭頭向管家，“你有瞧見于家來的書信嗎？”

管家低著頭道：“不曾見過。”

“你看，我們家是真的沒收到。”

于可遠知道大夫人打死都不會承認收到過書信，倒也不急著反駁，笑道：“那依大夫人的意思，是要解除和我家的婚約？”

“祖宗之約不可廢，這樁姻親，是我家公公在世時定下的，沒人敢廢除。只是，合婚的一應章程，總要一件件去辦，這是需要時間的。”大夫人慢條斯理地道。

若是外人聽見，只會稱贊大夫人辦事妥帖，無法挑出病。

但深知為人的，卻會有旁的想法。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拖字訣，目的也能猜得到，無非是想等高邦媛年齡大些，再完這樁婚姻。到了那時，鄭耀昌和二小姐已經將高府的一應事掌握，大局已定，于可遠這個新婿自然翻不起什麼風浪。

這確實是不能變通的事，就算于可遠想提前贅到高府，但他今年才十四，還差兩個月到十五，但距離男子十六歲最小的婚娶年齡，也還差一年多。

于可遠真正需要的，是借助這樁婚事，將東阿縣的戶籍遷到鄒平。

四下都靜默了。

高禮推開思補齋的大門，朝著碧忠閣瞅了一眼，腳下小心翼翼，如臨大敵般地邁著四方步，緩緩走了過來。

看到高禮過來，大夫人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眼睛瞇了瞇，邁步到門外，喊道：“本以為禮弟在閉關，西苑來了客人，就沒有驚你，這事……是我疏忽了。”

高禮沒有抬頭，從大夫人側過，點頭道：“嫂子，你有心了。”

“有心”二字咬得極重，聽得大夫人臉一白。

于可遠和俞占鰲連忙起，朝著高禮作揖一拜，“拜見伯父。”

“起來吧。”

高禮站在堂中，擺擺手道。

于可遠拉著俞占鰲也走到堂中，指著剛剛坐著的東邊的凳子，對高禮道：“伯父請上座。”

一堂東側，一般是主人家坐的位置。于可遠和俞占鰲剛剛占著主座，大夫人那伙人來了都沒讓，見到高禮進來，立時便讓出來了，這番舉，看得大夫人暗暗惱恨，更讓鄭耀昌渾不自在。

高禮坐在東邊凳子上，問向于可遠，“令堂近年來可好？”

“阿母一向安好，只是年齡大了，不宜舟車勞頓，這趟才由我替阿母過來，還伯母見諒。”一邊說著，于可遠一邊將懷中的書信遞給高禮。

這書信，并非鄧氏所寫，但也是于可遠按照鄧氏的意思書寫的。

高禮打開書信，雙眼一閃，“唔，這字著實不錯。”

復看了幾次，高禮不由驚嘆道：“書者，散也，書先散懷抱。形容，取會風之意；舒慘，本乎天地之心，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把筆抵鋒，肇乎本。這信，該不是令堂親筆吧？”

這番話，不由令大夫人連連側目，向于可遠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審視和懷疑。

于可遠淡淡笑道：“回伯父話，這書信是由家母念之，我家隔壁的林秀才按意所寫。”這不是彰顯自己能耐的時候，愈是藏拙，在大夫人那里才愈容易過關。

“哦。”高禮有些失地應了一聲。

他本以為，信是于可遠所寫。

大夫人笑道：“誰寫不重要，寫了什麼才重要。禮弟，將信給嫂子看看吧？”

高禮臉唰地就冷了下來，將信擱在案上，扭過頭生悶氣。

大夫人給馬嬤嬤使了個眼神。

馬嬤嬤將信取來，直接宣讀：

“分手多年，別來無恙？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別后十一年余，殊深馳系。一別經年，景況今非昔比？海天在，不盡約。年前可敬偶染風寒，漸積重，不幸而走。府中去信，三尋不回，思何可支？今遣吾兒可遠，及至府中，因緣天合，上眷祖宗之約，下誼之系，仍持此婚，改敬為遠，遷籍府，愿見復音。

秋頓涼，幸自攝衛。寒暑無常，伏維珍重自。

未亡人鄧氏口述，旁人以意代筆。”

大夫人一個字都沒聽懂，一臉懵，向旁邊的鄭耀昌，“此信何解？”

鄭耀昌瞅了瞅高禮，又瞥了眼于可遠，恭敬地回道：“伯母，這信大概就是要府上重立婚約，將于可敬的名字改于可遠，再將于可遠的戶籍牽到鄒平，希得到叔父的回信。”

“戶籍牽到鄒平？”

大夫人眉頭微蹙，“于家的意思，是要于公子當高家的門婿？”

這可不在的計劃之中。因為鄭耀昌家族勢大，不會允許自家兒子上門，但兩家約定好，若將來二人有子嗣，第二個男孩改為高姓，高府宗祠，也算是讓高府后繼有人。但若是于可遠贅高府，況就大不同了，一旦高邦媛誕下男子，毋庸置疑會高府宗祠。那時候，自家兒的第二個兒子懷沒懷上還不一定呢，必定會生出許多變數。

原意也是要將高邦媛嫁到東阿去，眼不見心不煩，如今不僅不行，反倒要弄個討人厭的二房夫婿在眼前，如何能答應？

大夫人搖搖頭。

“于家這一宗，就于公子一個男人，我們若將你帶進高府，豈不是要于家絕后？這可不行，我們家干不出這樣缺德的事。”

還站在了道德高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