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狹路相逢（二）

農諺有云：四月的天氣，孩兒的臉。

了四月，看似小春景，沒想到氣溫大跳水，轉眼間又迎來倒春寒，一時流肆，住院部的兒科更是熱鬧，四充斥了大人孩子的咳嗽聲。

蘇沫託了人終於讓兒住進醫院，卻由於床位缺，被安排進重癥監護病房。

過得幾天，孩子勉強好了些，夜裡不咳了，蘇沫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想起這連日來驚險不斷，心仍然抑鬱。

先是隔壁床，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得了方面的疾病，打激素打的小臉腫得像包，不見好轉，三天兩頭被拉去化驗，孩子的媽一說起病來便垂頭嘆息，又說家裡工薪階層，現在全靠老公一人養活，不知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下去云云。蘇沫原是善之人，不免陪人憂愁一番。

再是另一床的小病號，是個才滿月的嬰孩，先天心臟病，需盡快手。那孩子生得羸弱，哭聲也跟耗子一樣，年輕的父母來自農村，打聽到大概的醫療花費之後，便不再言語，只看著孩子掉淚。沒幾天，辦了出院手續捲鋪蓋走人。一時病房裡的家長們個個唏噓。

晚上陪伴的大人，也是休息不好。對面床上的男孩兒不過一歲，據說是出生時吸太多羊水，引發先天哮，還伴有心臟病，他每次睡著，呼吸如同鼓風吹火時拉風箱一般嘈雜，一聲比一聲嘶啞，極不暢通，往往給自己憋悶過去，醒後又哇哇大哭。整晚，蘇沫便隨著他的呼吸聲輾轉反側，生怕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永遠睜不開眼。

日裡所見，皆是生死攸關。

涂苒來看孩子，蘇沫忍不住和八卦一番，又嘆道：「幸好我家孩子不是什麼大病，不然我哭也哭死了。幸好快要出院，否則就算不好，我也抑鬱了。真佩服這些這些做醫生的，每天見的聽的都是人間慘事，也不知有沒有得抑鬱癥的，我一個外人天天看著心裡都不是滋味，更何況他們還得親自診斷親自手，心理素質不是一般的強大。」

涂苒說：「大概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蘇沫說：「你老公就熱心，不覺的麻木啊。」

涂苒答：「千萬別被假像矇蔽，他這人其實冷得很。」

蘇沫抿著直笑，又對使了個眼：「背後莫說人呀。」

涂苒回頭一瞧，見是門口進來幾位醫生，陸程禹也在其中。

陸程禹的目從跟前一掃而過，便落在蘇沫的孩子上，最後只衝著蘇沫點了點頭。

幾位醫師圍立於對面那張病床跟前，想是在給那男孩兒會診。

涂苒低聲說：「瞧瞧，當我形人呢。」

蘇沫笑：「結婚了嘛，又不是熱那會兒，我現在和佟裡安還不是一樣，整天見不著面，見了面也就是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還有孩子。你放心，等有了孩子，你本沒空搭理他，」說罷，又讚道，「周小全說得對，你老公還真不錯，特別是穿著白大褂，那氣質……男人還是要看氣質，其次高，最後長相。」

涂苒說：「要是太挫，我找他做什麼，還不是想改造一下咱們家的基因。」

蘇沫點著，又是笑：「你這樣的還有改造的必要嗎？」想也沒想，又說，「我孩子的主治醫生，就是上次那個姓李的，漂亮吧，對有意思真不，我這幾天就撞著好幾個。」

涂苒笑著逗孩子：「人有才有貌，行當然好。」

蘇沫嘆道：「是呀，職業也好，說出去都好聽。哪像我這樣的，這麼多年要死不活的在中學裡歪著，做做可有可無的副課老師，管管機房鑰匙……」

每每說起這些，蘇沫就不由委頓，職業和收一直是心裡的刺，人在江湖混，最怕人比人，雖姻緣和，良婿在側，下有，見著事業學業風生水起的同齡人，卻不免心生羨慕。原是輕視名利隨遇而安之人，秉持家庭和健康為人生之大事，更何況婚後很快就有了孩子，更無心思和力用於職場拚搏。

只是這樣淡泊，旁人卻未必如此。

這位旁人便是蘇沫的婆婆，佟裡安之母。

佟老太是從婦能頂半邊天的教育下走出來的要強，此時又高校大院清淨地，週遭皆是書香門第，又或名門之後，個個混得如魚得水，似乎只除佟家。

佟老太的丈夫佟教授，學派高人，公關係低手，院士評選時生生被人奪了位置。

佟老太的兩兒子，老大為人虛浮非讀書做事業的材料，老二甚好，學問好模樣好人品好，卻偏生尋了個沒人脈各方面還拖後的外地老婆：學歷一般不擅說辭，格暖和近似窩囊，不思進取混混沌沌……，這一生心高氣傲的老太太如何甘願，只是無可奈何兒子的選擇。

事已自此，眼不見心不煩便罷了，偏生又多了個孫出來給帶，不帶吧又怕小兒子有意見，影響母子關係，帶了吧，又是不喜。什麼樣的子生什麼樣的孩子，因此想來想去，甚是不喜。

好在佟老太為人圓，從不當人說重話，再不濟也是含沙影一番。

比如說看見隔壁家的媳婦，就狀似無意中提起：他家兒子也不怎麼出息，好在有個能幹媳婦，也是中學老師，教英語的，學生家長請補課，都是好車接送的。

又或者：誰誰家的兒學歸國，在北京的一家銀行做事，年薪數十萬。以前父母還打聽過我家小二的況來著，可惜小二已經談上了。

最次的：咱家大媳婦雖然學歷也不高，但是甜會來事，自己做生意還是賺了些的。

蘇沫也不是傻子，對比自己每月一千出頭的薪資，心下黯然，只是的格極為忍，並不過多表現，頂多抓住丈夫佟裡安發一頓脾氣，便也過去了。這幾天，又和涂苒走得近些，難免為這事向朋友傾訴幾句。

涂苒笑道：「蘇沫，其實你也是心高氣傲之人。」

蘇沫聞言連連搖頭：「我若真是，就不會混這樣了。」

涂苒說：「你若不是，怎麼會拿你婆婆的激將法這樣當回事？你這是人心不足。就說那位李醫生，人條件再好也是奔三了，指不定還羨慕你夫憐子孝人生圓滿。個人總有個人的不滿，對自己如此，對別人更是如此。就像有人說，你若春白雪，人言你曲高合寡，你若下里人，人又斷言你無錦華服，如今這年月，人人只錦華服，殊不知你心中高潔尤勝錦華服。所以呀，你如果只圍繞別人的思維打轉，又怎能安心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蘇沫聽了連連點頭，又說：「人人只錦華服，殊不知你心中高潔尤勝錦華服——這也忒文縐縐了。」

涂苒笑：「這句話只適合你，不適合我，你這樣生純良的人，我是比不上的。」

「怎麼比不上？」蘇沫認真道：「涂苒，你以前是怎樣，現在也還是怎樣，你的為人，我再瞭解不過。」」

兩人低聲談，正是投，冷不防聽見對面床邊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老張，你家孫子今天怎麼沒給藥呢？」兩人抬頭看去，說話人是位材高大，五十來歲的醫師，看言行便知是位快言快語，爽朗直率的人。

那老張面難：「陸教授，存的錢不夠用，我才打電話去找朋友借了，現在還沒到帳。」

那年長的陸姓教授說：「你孩子的況現在不太好，現在一天藥也不能停，咱們先得把這哮的問題暫時制了，才能考慮後面心臟方面的大事，我給你開的藥已經是最便宜的，你不是才打了錢進去，這麼快就沒了？」

老張道：「前天做了些檢查，花了些，昨天護士長來說，錢完了就停藥，這藥是昨天就停了，娃兒一晚上沒睡，不舒服，哼了一夜。」

老教授搖頭罵道『：「都鑽錢眼裡去了……這樣，我先給你墊上兩千塊，先把娃兒的藥續上再說。」

老張半天沒吭氣，一會兒用手抹了抹眼睛，點頭道謝。

蘇沫小聲說：「這老教授人真好，聽說是專攻小兒呼吸系統疾病的。」

涂苒點頭：「才說了心中高潔尤勝錦華服，我等皆是滿銅臭味徒重慾的俗。」

那一天，無論是還是蘇沫，又或者其他旁觀者，都對這位仁心醫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似乎一掃之前直面病痛和死亡的常人心中的霾，只是沒曾料想，世事變幻，人生喜怒，皆無常理可循，如若人人都是先知，生活裡也就沒有憾和令人訝異的事發生了。

涂苒是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在計程車裡聽到這則新聞的。

這次遇到的司機相當健談，甚至可以說嘮叨，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埋怨路況，工作辛苦，油價飆升，乘客不諒解，家人不理解，孩子不學好老師搞孤立……窗外是一撥一撥等候公車的人，疲倦沉，又有因堵車而缺乏耐心的司機不停按響喇叭，一切喧囂雜不絕於耳，涂苒的思維在那時有些放空，大約是前方的家永遠一層不變使心生倦意，在到達之時，只會有黑的視窗，以及冷鍋冷灶等著。

都說，夫妻間的冷戰對於婚姻有著不小的殺傷力，偶爾激烈的爭吵倒是一種發洩緒探討問題的途徑，也想嘗試一下這種特殊的流方式，只是假想敵永遠都不會從腦海裡蹦出來，活生生的站在自己跟前。

何況在現實中，那人即使是生氣，也極怒，至無緣得見。

真真是獨孤求敗的命運。

這個當口，幾個詞，幾句話忽然從車上的收音機裡鑽進的耳朵，不得不引起的注意。

起初是「同濟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接著是「心外科」，再是「一位陸姓主任醫師」……，這幾個詞出現在本地新聞裡當然讓訝異，繼續聽下去，卻如當頭一棒：「於昨晚在醫院裡散步時被疾馳的車輛撞倒，突發心臟病，不治亡。」

涂苒頓覺手腳發，耳朵裡嗡嗡直響，一時間竟然想不起陸程禹有沒有心臟病，啥時候評上的主任醫師，昨晚是否值班還是呆在家裡……的記憶在突襲之下轟轟揪一團，末了又想，太狗了，這是在播報新聞呢還是在講故事。

迷糊間，卻聽見司機譏誚的說：「這年頭也真是啊，在醫院裡走幾步也會出車禍，背運啊，老天爺要收人……」

涂苒猛的轉過臉去看著他，倒將那司機嚇了一跳，然後聽得細細索索的說了句：「我，我要去同濟」。

這人看起來臉蒼白，驚疑不定，六神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