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戲（四）

食肆不大，並無特菜餚，勝在食材新鮮，口味清淡。

三人席，邊吃邊聊。顧遠航眼見功能表上有一樣黃芪烏魚翅湯，便服務員端上三盅，置於各人面前。自己先略品一口，微點頭道：「小地方，做這樣，也還過得去，」又對小周和涂苒說，「特地給你們點的，這兩天工作辛苦了些，士吃點這個補。」顧遠航其人，對於看人下菜碟兒，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自是輕車路，對著兩位下屬，既不表現出特別熱絡，言語又風趣隨和，分寸拿恰到好，那小周也是話多之人，席間絕無冷場，笑聲不斷。

顧遠航忽然看定涂苒：「怎麼今天話這樣，累了？」

涂苒笑笑：「老總在這兒，我們哪敢說工作累。」罷了，只低頭吃喝，或是附和著略微說笑兩聲，並不多言，一來因為心欠佳，二來也想以此杜絕在言辭上給人的肖想。

顧遠航微微一笑，怎能不的那點小心思，可恨的是在人前刻意的冷淡，這會兒又見神平靜，只顧自己小口小口的吃菜喝酒，手中執著銀筷子，小指尾端微微翹起，臉中紅，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沾染酒漬的飽滿鮮像是能掐出水來一般。顧遠航心頭驟然騰起一把火，他下意識的扯開襯領邊的扣子，舉杯，含了口酒緩緩吞下，戲言道：「小涂指導忙了這麼幾天，不曾歸家，這會兒想是惦記著家裡的那位。怎麼著？回得晚了，怕被人收拾？」語氣淡然，而言下之意甚是輕浮。

涂苒臉上波瀾不顯，揀了點菜送進裡慢慢嚼，一旁，小周對著這形卻是最先沉不住氣，尷尬笑道：「涂指導是去年結的婚吧，都沒請我們這幫同事去喝杯喜酒呢？」

涂苒說：「我們沒辦婚禮，我這人懶，我先生工作忙，都不擅應酬，只簡單請兩邊的親戚吃了頓飯而已。」

顧遠航接話道：「你這樣的不擅應酬，以前當業務員是怎麼混過來的？涂指導過謙了。」

涂苒笑道：「顧總還是我小涂吧，我剛進公司的時候還是您帶著我工作的，那時候您也是指導。」

小周奇道：「原來顧總和涂指導還有這樣的淵源。」

「師徒一場，我可是跟著顧總學到不東西，」涂苒邊說邊為三人都斟了些酒，而後端起自己的酒杯，對顧遠航認真道：「師傅，這杯我敬您，謝謝您這麼些年在工作上對我的幫助，我這輩子都益匪淺。雖然只小您幾歲，但是我一直拿您當老師一樣敬重。」

顧遠航盯著涂苒沒說話，也不同杯，半響才一語雙關道：「涂苒，我倒要看看你能端到什麼時候。」

涂苒笑笑，喝了自己面前的酒：「我先乾為敬，」又對小周笑道：「你看，顧總都不給咱們同志面子，難為我們還為公司做牛做馬。要不就是我面子不夠，想讓咱兩一起敬他才肯喝呢！」

小周本不想趟渾水，聽見涂苒這麼一說又不好不表示，只得端起酒杯道：「顧總，我也敬您。」

顧遠航仍是看著涂苒，不覺微搖著頭一笑，拿起酒杯和小周了，一仰而盡，不多時，招手道：「服務員，這邊結賬。」

小周也不得趕走，無奈行李還放在酒店，不得又一路同回。到了酒店門口，顧遠航攔了輛計程車，對小周說：「不早了，你上樓去拿行李，我司機在這兒等著。」小周謝過他，連忙跑去樓上。

那顧遠航此時回過頭來瞧著涂苒，似笑非笑，眼神戲謔，像是在說：「看你還有什麼招。」

涂苒抿著，一言不發，轉就要往裡走，被人一把拉住。

顧遠航握著的手在眼前晃了晃，說：「這都夏了，手還這麼涼，剛才給你點的湯也沒喝完，人不補怎麼行？」

兩人之間離得很近，涂苒幾乎要被他攬進懷裡，呼吸裡都是陌生的男人氣息，使勁要回手，終究不敵，心裡一急，張口就說：「別我，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顧遠航看了一眼，又往地上瞧了瞧：「仔細看路，別弄髒了鞋，」罷了，便鬆開的手。

涂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才發現後的臺階上一灘污漬，不知誰醉了酒嘔在這裡，想是才將自己轉時險些踏上，忙往旁邊挪了幾步，已有酒店裡已有服務員取了清潔用出來，仔細打掃。

涂苒那時心裡擰著一口氣，繃著神經，就怕顧遠航一時做出什麼事來教人不得不扯破臉皮，這會兒見他這樣，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人只是不著痕跡的撥，而卻有了大干戈的意思，相較之下，還是道行淺了些。

顧遠航看著，帶了點戲弄神，將先前同相握的那隻手放在邊作勢輕咬一下，低笑：「做什麼慌這樣，我還真怕你變一隻小兔子。」

涂苒臉頰微熱，裡說道：「顧總，您早點休息，我回房間去了」，一邊暗自煩惱，一邊又顧著防範眼前的男人，全沒在意週遭也許細小的變化。

這應該是個好的春天的夜晚，不同於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的都市風，風帶來的溫熱的空氣，像是飄著不遠鄉村的醇厚清甜的味道，酒店門口，幾乎佔滿整個人行道的臨時停車位空寂靜，偶爾一輛車開過來，伴隨著稍顯刺耳的剎車聲響，足以引起零星路人的側目。

雷遠也知道自己下腳急了點，饒是很有防範意識的繫了安全帶，整個人仍是慣的往前晃悠一下。他並非偶然路過此地，只因借朋友的順風車過來取證，一時不備撞某個讓人難堪的景，這種事兒也不是頭一遭，他大略想了想，一年前的那個婚禮上才是第一次，他那時就覺得這人並非省油的燈，備市井之徒和淺薄婦人的所有特質。他又想自己興許命中帶衰，不是工作的時候專打離婚司，就是見朋友的媳婦兒和人疑似，恰好這個朋友還坐在自己旁邊的副駕上。他見這檔子事多已經有些麻木，如同拿慣了手刀的外科醫師見人流傷。只是十幾年的分放在那裡，他也不好表現半分理所當然的神出來。

他側臉，看了看陸程禹。

陸程禹下午六點多的時候電話給他，說能把車借他用，雷遠還高興來著。他自己的車送去檢修，一時又急著上路，正是趕時間的當口。兩人見了面，陸程禹就把車鑰匙扔給他，自個兒手裡拎著瓶啤酒，想是才下班，眼裡遮不住的疲憊神。

雷遠嘟噥道：「你自己怎麼不開？」

陸程禹「啪」的一聲打開易開罐拉口，只是淺呷著嚥下，答：「我喝酒了。」罷了他扯下領帶下外套扔去後座，舒舒服服的靠在副駕上閉目養神。

雷遠罵了他一句，又問：「你去那破地方幹嘛？」

他閉著眼，答：「有個學會議」，隔了會兒，又說：「順便去找我媳婦兒。」

開了三小時的車，到了。

雷遠這會兒想說：「咳咳，那不就是你媳婦兒？」他沒敢說出口，只是拿眼瞟他。

陸程禹靠在椅子上，胳膊肘支著安全扶手，半瞇著眼向那方，想是早已看見，卻是水波不興。

雷遠忍不住，小聲道：「那是涂苒吧？下車嗎？」說罷解開安全帶，就要去打開車門，卻是被陸程禹輕輕按住。

「等會兒，」他說，言語間帶著鼻音，像是沒睡醒，相較之下，神比另一位旁觀者要自在得多，他幾乎認出了那個男人，微微側頭想了想，道：「顧遠航。」

雷遠原本坐在那裡，走也不是，說話也不是，看更不是，這會兒又見他開口，忙問：「你認識？」

陸程禹低哼一聲：「他家老爺子是我一個病人，才做完手搶救過來，這會兒還在醫院裡躺著。」

雷遠心想，這做兒子的倒也有閒心，裡卻道：「難怪人說，現今這社會，陌生人之間至多只隔了六個人。」

天上忽的落下雨來，一滴兩滴數滴，落在前方的玻璃窗上，緩緩暈漾，將不遠的兩人不留痕跡的隔了開去。

車裡有人靜觀其變。

雷遠忽而暗暗鬆了口氣，不遠那一男一站開了些，明顯保持著革命同志之間的距離，又不太像有私的樣子。

「下車，」陸程禹終是開口，解了安全帶，推開車門，邁了出去。雷遠尚未回神，又聽他說，「這都到市裡了，離你那兒也不遠，我就不送了。」

雷遠心說，你幾時送過我了，不都是我在開車麼，轉念又一想，今天這形黑白不明像是灰地帶還是摻和為妙，遂客套的道謝，走為上策。

陸程禹貓腰從後座上取了外套，這才向那方走去。

涂苒想上樓，又聽得顧遠航說，明天不用去公司，可以自行安排，問有什麼打算。

涂苒立刻答：「我想一早坐旅行士回家去。」

這次出差原是四個人一起開車過來，顧遠航聽這樣說，知道連再與他同車也不願，便笑：「家裡有人等著？雖說小別勝新婚，但是一個人家你這樣急吼吼的做什麼？」又嘆道，「涂苒，你這人真是油鹽不進。」雨越下越大，眨眼的工夫就如豆粒般砸落，顧遠航正想往酒店裡去避避，卻見涂苒也不，也不答他的話，眼睛一個勁兒的瞅著路邊，像是在看一個人。

涂苒心裡忽的怦怦跳，夜晚的暈黃線，雨水又滴進眼裡，看不真切，看起來像，又覺得不是。那人個頭很高，走起路來也是這般大步流星，背脊得筆直，著彷彿一切盡在掌握萬事不可阻擋的得瑟勁兒，涂苒心想，他可真是個矛盾，明明如此得瑟，卻看起來隨意自在，甚至有那麼些懶散，明明表現得聰明自得，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偏生別人瞧不出來，甚至認為他和藹斂。以前覺得他這樣討厭，此刻卻覺得好。

陸程禹手裡勾著西服外套，微淋了些雨，前額的髮梢亮，雙眉彷彿也蘊了意，濃若墨染。靜靜地看進他眼裡，他也看著，就是神有點兒冷。涂苒原本坦坦，現在被他這樣瞧著，倒像是做錯事被抓了個現行一般，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問他：「怎麼來了呢？」這話才說出口，就覺得不對勁，聲音糯糯，像是才談的年輕姑娘，答的，跟人撒。

陸程禹及其隨意的向顧遠航那邊掃了一眼，對說：「下雨呢，站外面做什麼？」

顧遠航也不覺一愣，若有所思的看著眼前這對男。

涂苒回過神來：「這位是我先生。這位……公司的顧總。」

顧遠航打量著跟前這兩人，頗訝異，稍許，仍是主手過去想與對方相握：「陸醫生，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

陸程禹略顯疑的輕揚眉，看向他：「你是……」

顧遠航難得面尷尬之，笑了笑，解釋道：「前些日子，家父生病，是您和張教授一起做的手。」

陸程禹想也沒想，答得直接：「是嗎？病人多，不太記得。」

顧遠航何許人也，當即便知對方是有意發難，只得乾笑兩聲，卻也不好多說。正值小周提著行李從樓上下來，不免又相互介紹一番攀談數句，顧遠航同那二人打了聲招呼，給自個兒找了個臺階，幫忙把下屬的行李搬上計程車。

待得兩人走進電梯，涂苒慢慢蹭過去勾住陸程禹的胳膊，後者既不問，也不多言。涂苒不邊這男人的想法，更不願多說。過了會兒，才搖著他的胳膊，喊了聲「老公。」

陸程禹微皺了眉低頭瞅。

涂苒問他：「不是說不來麼？」

陸程禹隨口答：「我要是不來，你還不得鬧翻了天去。」想起先前的形，都是男人，怎能不明白男人的那點子想法，瞧顧遠航當時的眼神便知道他腦袋裡轉悠了什麼念頭，心裡就有些不舒坦。一如腹中飢之時，遭遇慢子廚師，等上半日，才擺了盤還算香味俱佳的食上來，卻又頻頻招惹旁人覬覦，真是吃個飯也不能人痛快。

然而人起來便容易昏頭，一時將這樣的話當做了甜言語，竟是暗暗味。涂苒心裡晃悠悠的，過了會兒才說：「那你就別來罷，我好翻了天去。」

陸程禹看了一眼，側將輕輕抵在電梯壁間，近耳旁問：「是翻天呢還是翻牆？」

涂苒「咯」的一聲忍不住笑起來，只覺他的呼吸熱熱的鑽進耳朵裡得很，忙手推他，又聽他繼續道：「今天別住這兒了。」

涂苒問：「你要住哪兒？」

陸程禹懶洋洋的把住的腰：「跟著我走就是了。」

當真有些累了，便不多問，只將頭靠在他的頸窩裡，任他輕輕的若有似無的困住自己，心裡漸漸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