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一陣響,約是符琪在呵斥誰。

俞星臣看看楊儀，見并沒顯得十分驚慌，只是若有所思地往門口走了兩步,一點不像是個要著急救治病人于危難的模樣。

俞星臣狐疑,開始懷疑是否當真徒有虛名。

胡先生已經忙不迭跟他訴說：“方才狄將軍先是嘔不能，后又抬了凈桶,將軍倒是極能忍耐，分明是腹痛難當，卻竟不肯哼出聲,但我們在旁邊看著，他渾大汗淋漓,一層裳都了，手指的骨節掐的幾乎斷了，節節泛白，看著簡直……這還不如不服藥之前。”

俞星臣微微皺眉。

楊儀瞅了他們一眼,當然不懂朝堂上的波譎云詭,但是這胡先生先前一副孤標傲世的姿態，并不很把誰放在眼里,可跟俞星臣不過見了一天，他就這般“推心置腹”,暢所言的，這未免太明顯了。

聯想到薛放說胡先生是朝廷那邊的耳目，而俞大人又是欽差,這樣就說得通了,人家畢竟是一家人。

俞星臣留意到這不經意的一瞥：“楊先生，您不看看？”他本來要先進，可見楊儀這不不慢的樣子,他反而猶豫不前。

楊儀已經走到門口，聞言沉。

剛要掀起門簾，就聽符琪道：“楊先生！”聲音略帶驚慌。

楊儀不再遲疑。

俞星臣先一步起簾子，兩人一前一后。

剛進到里間，就聞到一無法形容的味道，像是把草藥漚了太久，又像是什麼東西爛朽，還帶著一點腥氣。

俞星臣這樣注重儀態的人，忍不住先掏出帕子捂住了口鼻。

楊儀本來也是對氣味十分敏的，但這回卻并沒理會，先轉頭掃視，見狄聞被扶著躺在榻上，果然像是昏厥不醒的模樣。

楊儀快步過去，先給狄聞把了脈。

符琪卻才從屏風后轉出來。

楊儀頭不抬：“怎樣？”

“不敢說，”符琪的臉有點慘白：“我方才慌了手腳，竟把先生囑咐的忘了，只忙著跟人照料將軍，是那要倒凈桶的了聲，說是不對……我……”

楊儀起向他走過去。

符琪的聲音發，沒再說下去，只拉著楊儀往那架紫檀雕花的落地屏風后去。

俞星臣聽了大概，不明所以，就掩著口鼻到榻前去見狄聞，卻見狄將軍直地躺在床上，毫無，頭發跟中都被汗水打了，看著果真駭人。

“大人自己看……我并未說錯吧。”胡大夫的聲音幽幽地從后響起，差點把俞星臣嚇一跳。

俞星臣回：“勞煩先生再給將軍把一把脈。”

胡先生只顧上躥下跳去了，竟忘了此事，趕忙應著轉過來：“我看將軍的這面……”他里嘀咕著，還要說些不中聽的話，但手指摁在狄聞的脈上，臉卻逐漸變得奇異。

“如何？”俞星臣問。

“呃，”胡大夫沒有立刻回答，只又換了個姿勢，過了半晌，他茫然地看著俞星臣：“將軍的脈象聽起來……似乎，沒有大礙了。”

俞星臣凝視著他的：“嗯？”

胡大夫莫名心虛起來：“這、這……我再聽聽。”

俞星臣卻沒再管他，而是轉頭看向那屏風之后。

緩步向著彼走近，俞星臣約聽見楊儀跟符琪的對話，說道：“本來尋常只數年……如今養了太久……莫要驚慌……”

“有此在……焉能好？若非先生……將軍遲早、腸穿……”他斷斷續續地：“當如何置此？”

俞星臣好奇且驚訝，不知他們兩個在謀些什麼，略靠近那屏風上的鏤空向看去。

目所及，卻先看見符琪，他的手中握著一雙本來是用來撿炭火的鐵筷子。

俞星臣不知如何，卻看不到更多，當即換了個方向，側視向。

目所及，終于看到那鐵筷子上竟有一，約略大半手掌長短，通細長，尖頭如蛇，還在微微扭。

俞星臣駭然失，幾乎撞到那屏風。

屏風后符琪跟楊儀察覺，兩人低語了幾句，楊儀自屏風后邁步出來：“俞大人，想看為何不到這邊？”

俞星臣從不干這種窺的事，其實也算不上是“窺”，只是好奇觀而已，只奈何被被“捉”的時機太微妙。

他故作鎮定：“我正擔心將軍的形，不知到底是怎樣？”

楊儀后退了一步，手抬起示意他過來。

俞星臣想到方才驚鴻一瞥所見的那惡，心拒絕，但卻騎虎難下，只得一點頭，向走來。

凈桶已經被抬了出去，但那熏人嘔的氣味未曾散去。

符琪已經將鐵筷子放下，在他面前是一個新木桶，符琪看著俞星臣苦笑：“俞大人，您請看……就是此害了狄將軍這麼多年，真真是……聞所未聞的慘事。”

俞星臣的好奇之心蓋過所有，再加上他懷疑先前隔著屏風所見的或許不實，于是上前一步，低頭向桶看去。

木桶之中，有一正趴著，長足有五六寸，尖頭，蛇鰻一般的細白軀，可又絕非是什麼蛇鰻外，其姿態形狀，一看就知道是屬于不見天日而滋生出來的惡邪之。

俞星臣陡然變：“這……”雖然目睹，他還是不敢相信。

此時楊儀已經走了出去，符琪嘆道：“據楊先生說，此做穿心蟲，又傳尸蟲，寄生于人之中，起初只是人有腹脹嗝氣飲食漸，尋常大夫診治，只以為是脾胃不調，腹聚氣而已，不至于如何，但日積月累它漸漸了氣候，就會傷及人命。多虧楊先生這一副藥，不然的話……再它折磨下去，將軍只怕……”

外間，楊儀已經也給狄將軍診了脈，又吩咐侍從，昨夜那種藥還得再給將軍服用三天。

胡大夫在旁不明所以，見俞星臣跟符琪都在屏風后，他也趕轉了過去……然后，屏風后就響起了胡先生的仿佛被踩到尾似的驚呼聲。

符琪人先把那惡收了。他自己出來，命侍從端了溫水，給狄將軍拭臉面上。

楊儀道：“還要再準備兩種丸藥，服用七七四十九天才可。”

符琪對已經是奉若神明，言聽計從，急忙附耳請教：“您請說。”

楊儀道：“一種是破塊丸，用蓽茇大黃各一兩，磨末加麝香許，彈珠大丸，每日早上空心冷酒服下。另一種簡單，就是胡先生先前說的八珍湯，每日三次，如飲湯一般，喝足半月。”

符琪點頭如搗蒜。

楊儀又囑咐：“將軍新去惡，正是元氣大傷，力虛耗之時，一定要靜心休養，莫要勞，這才能盡快把養起來。”

說到這里，往后掃了掃，留意到俞星臣正走過來：“話雖如此，被穿心蟲折磨了這近十年，一般的人早就撐不住了，虧得是將軍，但不管如何他的是再不能恢復到先前一般強健，能保養起來已經不錯，以后張弓箭舞刀弄槍之類，亦是不能了。”

符琪又忙答應：“放心，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命，豈會再不珍惜？先生熬了一宿，且先歇息，我人去弄藥來。”說著又對走來的俞星臣道：“俞大人也好自便，我先不能招呼了。”

符琪去后，俞星臣看看那仿佛氣息奄奄的狄聞：“這種東西，為何會生長于狄將軍腹中？莫非是……有人故意為之。”

西南地方各族聚居，自古以來，蠱毒之說甚囂塵上，俞星臣也有耳聞。

無人察覺，榻上的狄聞手指微。

楊儀道：“據我所知，未必是如此。畢竟羈縻州此地，多山林瘴氣，狄將軍之前帶兵四巡防，勞過度，偶然染瘴癘之氣，邪氣于腹聚攏，亦可自生惡。”

俞星臣陡然變：“這麼多年，竟一直無人察覺……此如此防不勝防麼？”

楊儀心頭轉念：“實不相瞞，瘴氣，重者會立刻察覺，病癥顯于外，但對有些人而言，卻是不知不覺中染瘴氣，再加上飲食之類更改……雖不是人人都如將軍一樣會害如此，但興許……此刻俞大人目之所見的眾人里，上亦有那般惡也未可知。包括……”

看著俞星臣，沒有說下去。

俞星臣道：“你是說包括我嗎？”

楊儀一笑：“俞大人貴，當然該越發提防，但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萬全才能無恙，這個道理不用我說。”

俞星臣輕輕哼了聲：“先生如此單薄之軀，尚且不怕這虎狼橫行之地，難道我便畏懼了麼？”

楊儀道：“在下乃寒微不名之人，生死無關要。俞大人出高門份尊貴，竟跟楊某相提并論？是不是太自輕自賤了。”

俞星臣忍耐，終于直接說道：“莫非是因為我先前懷疑你是借楊家之名招搖撞騙的人，先生你才如此針對？”

“在下豈敢針對大人，只是我乃鄉野村人，又從未見過大人這般自京中來的大人，言語鄙不當之，還請大人見諒。”楊儀拱手行了個禮。

俞星臣知道這話未必是真，但又不好再直說，畢竟自己的份地位確實不是面前之人可比的，若還抓著不放，未免太過失格。

楊儀又去床邊看了看狄聞，卻見他的眼睫稍微抖了抖，心中一，便轉向著俞星臣道：“此應無大礙，我想回去稍事歇息，大人也請自便。告退。”

微微欠，向著門口走去。

俞星臣著的影消失門邊，也看了看狄聞，終于一嘆，轉出外。

符琪正吩咐了下人，回頭見俞星臣，便道：“也讓俞大人驚了。”

俞星臣微笑：“無妨，狄將軍無礙自是最好。”

符琪看看里間：“對了，因將軍之病，一直耽擱，卻不知俞大人來此到底……”

俞星臣道：“我也正因來的時機不對，狄將軍病著，才不曾先宣皇上旨意。”他側拱了拱手，道：“等將軍好轉，再說不遲。不過請放心，乃是一件好事。”

“好事。”符琪重復了一遍，笑道：“這自然最好不過了。”

楊儀回到房中，了外衫搭在椅背上，洗凈了手臉。

屠竹早在進門時候便聽見了，趕著過來送水送茶：“先生，狄將軍那邊事可妥？”

楊儀打了個哈欠：“多半。”

屠竹忙道：“別著急睡，昨兒就沒怎麼吃東西，我先前他們熬了粥，帶回送來，吃一碗再睡。”

楊儀耷拉著眼皮搖頭，見桌上還有沒吃完的茯苓糕，便去拿了一塊。

屠竹聽見外頭門響：“必定是粥來了，先生稍等。”他趕忙出去，果真是白粥送了來，屠竹道謝接過，趕忙拿到里間：“這熱乎乎的，先生快……”

話我說完，便見楊儀蜷著子倒在榻上，手中著半塊茯苓糕，一邊的腮微鼓，顯然是一塊糕沒吃完，就已經睡了過去。

屠竹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上前，把手里那半塊拿了出來，拉了床被子來給蓋上，才又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太升起，整個舍外都忙碌起來。

狄聞在經歷了夜間的生死驚魂，昏睡了近兩個時辰，醒來后，竟覺輕快非常！就仿佛易筋洗髓了一般，煥然一新之。

問明符琪先前發生之事，符琪才敢把那條打下來的蟲兒給狄聞過目。

就算是掌握生殺大權，當初亦自殺人無數的狄將軍，面對這曾經盤踞于自己的惡，也不寒而栗。

符琪說了這蟲兒的來歷，又道：“早在將軍用藥前，先生就叮囑過我，就我不要事先泄與將軍知曉，就是怕將軍心生恐懼……如今看來，還是楊先生有先見之明。”

狄聞想到楊儀之前跟符琪竊竊私語，慨道：“真真難得的仁心仁。”

吩咐符琪速速將此拿去燒毀。

狄聞原先患病之時，總不思飲食，如今醒來，卻覺出了，心頭發慌，急要吃的。

符琪因得了楊儀吩咐，起初不敢給狄聞些葷腥難以克化的，只早準備了燕窩綿米粥，狄聞喝了兩碗還要，符琪只好勸住。

吃了東西后，狄將軍倒頭又睡，這次睡了只一個時辰就醒來，口。

符琪送上枸杞蜂水。

狄聞喝了口，忽然道：“為何這蜂之中略有苦味？”

符琪笑道：“您嘗出來了？這蜂水之中還有桃葉。”

“桃……葉？”狄聞怔住了，心底浮現十三年前那擺夷子的音容笑貌。

符琪當然知道他想到了什麼，解釋：“楊先生代，桃葉也是一味藥，有清熱辟疫，疏理氣機之效用，正適合將軍此刻所需。”

狄聞的鼻子突然微微酸楚，因為他又想到了韓青。

垂眸看著杯中淡的水：“楊先生果真神人，不僅能治我上的病，亦能除去心結也。”

他舉杯一飲而盡。

楊儀的用藥確實極佳，這桃葉一味更妙。

雖然狄聞從不提木桃葉，但從他寧肯逆天也要保全韓青來看，對于當年木家的慘事，以及韓青的遭遇……他心里確實是極為負疚的。

如今他的沉疴痼疾將消散，楊儀又特用了桃葉一味，不管有意無意，對于狄聞而言，自然是意義非凡。

楊儀睡了兩個多時辰。

期間屠竹盡忠職守地在門外半步不離。

斧頭拿了些木瓜、香蕉，糕點等，坐在臺階上吃，豆子在旁邊也時不時啃上兩口，一人一狗，吃的肚子滾圓。

院子里給屠竹拉了一條繩索，如今上頭晾曬著好幾件裳，其中有薛放的，也有楊儀的，只因昨兒下了雨，屠竹便趕在今天都洗了出來。

斧頭鼓著腮幫子，著那迎風招展的，道：“竹哥哥，怎麼那套裳我沒大見十七爺穿過。”

屠竹看去：“啊，這是在中彌寨那里跟人借來的，你沒看出比旅帥素日穿的要小一號？”

斧頭道：“我說呢！我還以為是楊先生的……好好地又為什麼借人家的？”

屠竹道：“呃，打打殺殺的弄臟了。”

斧頭毫不懷疑，目在楊儀跟薛放的之間轉來轉去，突然嘖了聲：“這小一號的袍都比楊先生穿的大好些呢，嘖嘖，楊先生的量……要不是知道，我還以為是孩子穿的……”

屠竹呵斥：“胡說啊，給楊先生聽見了會不高興。”

斧頭嘿嘿笑道：“他才沒有那麼小氣呢。”

屠竹又問：“時候不早了，怎麼旅帥還不回來，別是路上又有什麼事兒絆住了。”

兩人正說著，外頭一個侍從經過，聽見這句，忙探頭道：“薛旅帥才回來了，像是有什麼急事，臉不大好忙著去見狄將軍了。”

斧頭跟屠竹面面相覷，屠竹先揪心：“該不會是木亞老爺子跟佩佩姑娘……”

“我去打聽！”斧頭跳起來，把吃了的香蕉皮隨手一扔。

一人一狗迅速地跑了出去。

屋屋外，兩個世界。

楊儀總算睡了個踏實覺，大概是因為狄將軍的痼疾已去，十分安心，更兼過于勞累，也不得不徹底昏睡。

當虛耗的力逐漸恢復，楊儀做了一個夢。

仿佛是夢回了當年的俞家，那是婚后。

奇怪的是，在楊儀記憶中的俞星臣，不像是此刻相見般的笑意頻頻言語頗多之態。

名義上的那位夫君，最多的時候是“四平八穩”，那便是不輕易流緒，甚是斂。

跟楊儀之間，他的話也很不多，楊儀印象中跟俞星臣說的最多的是——“您回來了。”或者“您今日回來的早。”

俞星臣一般回答——“嗯。”或者“今日部事。”

這是真正的“相敬如賓”，不失禮，也不過分狎昵。

可是在此的俞星臣，卻時常微笑，多話，跟記憶中的不太一樣。

人之所以改變，總會有個原因。

楊儀猜得到讓俞星臣改變的原因。

角上稍微有點發，楊儀忍不住咂了咂。

這麼一，有什麼在嗓子眼里跳了跳，人還沒醒，咳嗽先來了。

閉著眼睛咳了兩聲，里含著的那沒嚼碎的茯苓糕也跟著噴了出來。

同時有只手在背上輕輕地捶了兩下：“我不好我不好……”

楊儀一驚，猛地抬頭，才發現原來竟是薛放！

“旅帥？”驚而詫異，幾乎以為還在夢中，“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薛放轉去桌上給倒茶：“才回來，過來瞧瞧你，屠竹說你睡了兩個多時辰，你不睡吧，人心，睡得時間太長吧，也人心。”

剛才見白著臉合眸昏睡，也不，讓薛放生出許多不好的聯想，忍不住試了試的鼻息……

他不好意思明說，低頭嘗了口茶，溫熱，便直接遞給楊儀：“喝罷，睡覺里還含著東西，可不是個好習慣。”

楊儀遲疑地著他喝過的茶杯，終于道了聲多謝，雙手接過。

喝了兩口茶，舒緩了些，楊儀便問木亞跟佩佩之事，薛放來了神，笑把昨兒的事說了一遍，也將路被落石擋住耽擱了行程也告訴了。

楊儀便道：“怎麼戚隊正沒跟您一起回來？”

薛放道：“這個人關鍵時候很不開竅，昨兒晚上大家都睡了，他跟佩佩在那說悄悄話，早上醒來，我看他兩個竟湊在一起……我就沒驚，帶著人先回來了，給他點相的時間吧。”

說完之后他著楊儀笑：“你說這事兒我干的漂不漂亮，將來他們要了，我是要吃謝酒的。”

楊儀知道木亞爺孫無事，已經放心。

如今韓青尚在，如果木亞爺孫出了意外，那活著的韓青指不定又將如何……如今才是正好結局。

低頭喝茶：“有道是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旅帥若真撮合了，也是造化，到時候多吃幾杯是應當的。”

薛放著蓬頭發素寡淡的，突然想起一事：“我回來路上見鄉民趕墟，隨手買了樣東西給你，你必定用得上。”

楊儀極為詫異，差點嗆了茶：“旅帥……給我買了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