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五，南陵京郊斷崖，烈日當空。

熱浪襲人，聒噪的鳴蟬總也不得消停，昔日荒無人煙、怪石嶙峋的斷崖之下，如今人影攢，開山鑿石之聲不絕于耳。

“你確定在這？”

向十一問話這人正是君屹，五日前，他于北安折返南陵，一回來便興師眾，命人開掘去歲八月遭沙石掩埋的崖底，找尋那被埋葬于此的尸骨。

在司恒淵班師回朝第二日，君屹便也跟著去了北安，他想盡一切辦法搶奪司的骨灰，兼施，他曾不顧尊嚴俯跪哀求，也曾惱怒帶兵闖府中，眾目睽睽之下，他已顧不得后果，顧不得會生氣，他只想將帶回去。

是他的妻子，便是葬，也要葬在他邊。

可將軍府是什麼地方？

饒是他再怎麼強勢，最后也只能以失敗告終。

強奪不便智取，君屹始終不曾放棄，那見不得的下作手段，于逝去的而言是大不敬的行徑，會讓不得安息，刨墳掘墓，盜取骨灰……可他沒別的辦法，他必須帶走。

司以司岑的名義宗祠的第二天，君屹安排好了一切，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他親自奔至墓地，可正待他要將的骨灰掘出來的時候，他見到了十一。

十一自西境而來，風塵仆仆，滿是傷，他捧著昆山要他尋來的靈草，聲稱他們找到了使司死而復生的辦法，如今只需找到魂魄曾寄居的軀便可。

此說法太過荒誕，可司本就是死而復生、經歷過時回溯之人，此為前鑒，由不得君屹不信。

他也并未置疑，欣喜若狂，能讓重歸于他邊，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他也必須要在抓住。

司的原已被司恒淵下令焚毀，自是不得用，南陵卻還有——那曾真真正正陪在他邊、與他骨融的軀。

可即便如此，將要到手的骨灰他也不能放棄，不論是哪個，都必須要在他邊。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手，將取出來后，回到南陵找到的尸骨。

直到他聽到了十一口而出制止的話，‘娘娘在天之靈，如今定然在天上看著陛下您，此冒犯之舉若惹怒了娘娘，他日娘娘歸來，恐又要與陛下您爭吵。’

聽聞司此刻正在看著他，念及后果，君屹突然僵住，他嚇了一跳，立時打消了掘墳的念頭，無比張，他回手，不知所措，許久之后才反應過來，訥訥的，像個無助的孩子一聲聲道歉。

時間一晃而過，他們已經在這荒地里挖了四天三夜，莫說尸骨了，他們連一片角都沒找到。

面對君屹的責問，十一不確定，十九死于此不錯，可其后沙石滾滾，將尸掩埋不見……到底是葬在了這，還是早已被轉移至了別，他也無從得知。

他害死了十九，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逃避此事，不敢來看一眼，他從未想過還有再見的一天。

昆山卻篤定道：“陛下，娘娘就在此方圓三里之，眼下娘娘故尚未滿一年，魂息尚未散盡，只要找到娘娘的尸骨，草民便有把握將娘娘恢復原貌，之后只需陛下踏馬山，奪取長生蠱，娘娘便能再度回到您邊！”

“陛下，娘娘是您一個人的娘娘，和將軍府非親非故，不是什麼將軍府的嫡，日后娘娘歸來，也無人能與您爭搶，自小在您邊長大，是真真正正屬于您的。”

昆山不知何時來到了這，悄無聲息，他迎著君屹的目，言之鑿鑿安君屹的暴躁，一雙細長的眼睛里滿是森的邪氣，像蠱人心的鬼魅。

十一見之本能生出警覺，回想數日之前，是昆山主找上了他，告知他有死而復生的法，那時陛下已然理智全無，在北安求之不得。

北安與南陵惡已久，蕭玄景又是那卑鄙損之人，念及陛下安危，他不得不孤注一擲，能讓陛下收手、恢復理智的人只有娘娘。

可如今……陛下瘋狂至此，他當初的決定真的對嗎？

昆山如今這麼做究竟是何目的？

……

又過去了半日，君屹早已加挖掘的行列，臨近傍晚，天漸暗，遠不知誰喊了一聲，“找到了！”

激昂的喊聲回，嘈雜的空谷頓時靜了下來，眾人不約而同循聲去，須臾，他們又聽見一聲重落地的悶響，回頭便見丟下鐵鍬的帝王磕磕絆絆跑了過去。

摔倒，爬起來，再摔倒，再爬起來……滿灰塵，憔悴落魄，像疲于奔命的乞人，又像終于得見希的祈愿者，眼里含著亮。

可當他奔至目的地，他又突然一不，搖搖墜，若非有十一從旁攙扶，癱倒也不無可能。

結合近來的傳言，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娘娘不是好好在宮里待著嗎，如何會葬在此？

還是這人本不是娘娘，而是陛下從前的相好？

皇室宗族可真夠的，最是無帝王家。

無論是君屹，還是十一，這一刻都顧不上周圍人探究的目，在看到那彩已然暗淡的嫁角時，君屹心肺如同炸了一般，那在外的白骨……是的手嗎？

強烈的視覺沖擊下，君屹再一次到了死亡的侵蝕，脖頸如同死死被扼住，扼得他不過氣，眼前一片暈眩。

他再也無法淡定，甩開十一，不出所料跌倒在地，他推開十一又一次來攙扶的手，雙不聽使喚，不停打，他狼狽往前爬，里喊著的名字。

“阿寶、阿寶……”

“阿寶別怕，我來了，我來救你了……”

空谷中回響著嘶啞的喊聲，伴著哭腔，君屹好似忘了司早已死多時的事實，面前的只是一堆白骨。

他發瘋一樣徒手挖掘，鋒利的石刃劈開了他的指甲、豁開皮，水混著泥土使他那雙白玉一般的手臟污不堪，模糊。

他像是覺不到疼，見狀，旁邊即刻有人遞去鐵鏟，卻被他厲聲呵退，暴跳如雷，下一刻，他又像變了個人，語無倫次聲朝泥里的人解釋。

“鐵鏟會傷到你，會傷到你的……我快一點，不讓你等久，我很快的！”

君屹刨挖的作越發急切，越往下挖，越加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

曾對他說過，怕疼，好疼，是他讓疼，再也不想他了。

君屹一直記著這話，一直想著要補償贖罪，他發誓他不會再讓難，只求不要放棄他。

天越來越暗，火把接二連三圍了過來，南陵六月本就炎熱，如今燃起火把，空氣更加灼燙，汗如雨下，催人窒息。

便在這時，埋在土里的尸骨以扭曲的姿勢映了眾人眼簾。

那已然了一枯骨，落的發掩不住森森的頭骨，上六七支羽箭幾乎貫穿了纖薄的軀，嫁上干涸，烏黑的尤其扎眼，片片，若非角緋紅尚未褪盡，必會讓人誤以為那暗沉的黑便是嫁的。

見此一幕，君屹愣了好久，他低著頭，面容匿在影中，旁人看不清他的表，卻能聽見他急的呼吸，那必然是痛到了極致才會發出的聲音。

待君屹將尸骨翻轉過來，碎裂的頭骨曝于火之下，十一瞳孔，連忙責令周圍人閉目。

這一幕，十一其實并不意外，他見過五模糊的模樣，省了他們再往上落刀子，毀去的容貌。

君屹好似傻了，他怔怔看著里的邊角，那裳是和親的前一夜他特意為挑選的，那夜他曾承諾回來后便娶。

他為何會說那樣的話？因為他知道回不來了。

那時的他本想不到，日后的他會瘋狂想要回來，更想不到的恨沉重到讓他痛不生。

蛛網樣的裂痕自額頭的位置蔓延開來，他知道這是墜地時造的傷痕，不僅是額上，上必也有類似數不清裂痕。

他一直不敢聽十一向他轉述和親那日的遭遇，卻暗自猜想過無數次，尤其之后聽到了的控訴，的淚水、表，或不甘、或怨恨，猜想中的景沒有哪次像如今這般慘烈。

墜崖那刻，仍舊活著，是活活摔死的，沒的羽箭驟然推進，穿了的軀，水一下子濺了出來……

想象著，自我折磨著，君屹好似嗅到了的味道，寂靜中，他好像又聽見了的哭聲，在下落的風聲中，是那麼的害怕，很疼。

可是沒有人救，唯一能救的人要殺，死亡那刻，邊全是昔日舊友。

炎炎夏日，君屹全冰冷，他抹了把眼淚，突然有些慶幸，尸骨尚且完整，不再是一捧灰燼，他還能抱。

他終于可以抱了。

再也沒有人能和他爭搶，是屬于他一個人的。

可這慶幸也不過片刻。

待他將上的羽箭除盡，他將攬了懷中，只剩一把骨頭的纖細得讓他抱不住，他不得不抖著用力。

也就在這刻，斷裂的臂骨發出一聲脆響，之后便如同散了架一般，七零八落散落在他懷里。

像是無聲的抗議，不準他，哪怕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