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轉州橋, 車馬行至京都不過天才大亮。

郁桃還是去年外祖生辰時候來過一次，那時貪睡，在轎子里一路睡到鄭府門前, 從沒有仔細看過護城河后邊這道約莫八丈高的土夯筑城墻，偌大的城頭寫著‘廣門’。

鄭家按照往年的習慣, 早早派人候在城外。

一掀開幕簾, 仆從認出臉, 立刻喜笑開的呵下腰去，“表小姐, 候您多時了，老太爺老夫人都在府里盼著吶。”

翹楚認得這個人, 小個頭, 猴機靈, 便絡的招呼：“干子哥, 你領路咱們馬車自會跟著。”

干子‘欸’了聲，到后頭去一一答謝過貴人, 才蹬上矮馬，慢悠悠進了城。

廣門城, 道傍河堤延，右邊是最繁忙的沛河碼頭, 朗日照在寬闊的河面上泛起層層波, 船只縱橫錯, 桅桿迎風揚帆，纖夫牽拉或船夫搖櫓，載滿貨的船只停靠在碼頭邊, 漢子打著赤膊將貨件件兒卸下①。

轎廂頭頂著楊柳瓊花而過, 穿過挑擔騎馬的, 扛著蓑驢草賣的販夫走卒。左邊一應排滿了茶攤子，糕點餞、賣著各種小玩意兒的雜貨攤子或是升起白煙氣的包子饅頭鋪面，吆喝聲連綿不絕競相招攬沿街的客人。

再往里走才到市集，番黃的市招旗幟鱗次櫛比橫亙在瓦宇間，這里頭擺滿綾羅綢緞的店，尋常見與珍奇的香料鋪頭，珠寶樓前闊氣的店頭，街市行人往來云集。

這里的熱鬧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

坊巷市井一帶走完，再翻過沛河口上頭的一條寬敞的木質拱橋，四安靜下來，馬蹄叩在青白花的石板上，一棵四五人方可環抱住的細葉榕樹出現在轉角，視線眺過樹梢頭，才看見鄭府朱大門。

馬車停在石階下，扎在門口的仆婦瞧見干子，笑著臉迎向馬車，起先搭好了下馬的小凳。

干子躬躬，朝領頭的婆子道：“江媽媽，表小姐我接到了。”

江媽媽從袖中出一甸銀子，“老夫人賞的，不枉你從昨兒夜里等到今天早上。”

郁桃聽著外頭說話的聲音，由翹楚扶著從轎廂探出來，瞅見外頭的人眼睛一亮，“江媽媽！”

“誒唷。”江媽媽親熱的挽住的手，一步一階往府中帶去，上沒停道：“老夫人心心念念十來天哩，昨夜里在床上都睡不著，說是生怕小姐路上沒吃好，早上就讓奴婢到后廚看著，燉了一盅烏湯。”

郁桃像是被順了的小狗，乖乖巧巧的跟著走，“難為祖母這麼大年紀還心著，是阿桃的不是了。”

“哪里的客氣話！”江媽媽笑道，“瞅瞅咱們都盼著你來，除了大老爺、二老爺與幾個哥兒去了學監等晚上才回來，幾個姑娘一早就在老夫人院里守著，說要看你長高沒。”

郁桃輕咳了一聲，“長了長了，去年的裳短了一截子呢。”

沒兩步到一院落，矮匾上寫著‘東寧’兩字。院便是曲折游廊，院中種著高枝芙蓉并在墻的芭蕉樹旁，細白石子兒鋪就一條小道，東南西北三間大屋。

人還沒進去，就能聽見說話聲。老太太的聲音尤其大，中氣十足兩聲笑，“聽見腳步聲沒，年年過來我都仔細聽著，這丫頭走路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郁桃憋著笑，等侍立在堂前的丫鬟推開門，才端著步伐往里走。

對著門左右掛著一副對聯，其下斗大一個萬州出窯的瓷瓶，紫檀架子上放著一只荷花狀的香燃，右邊梨木矮幾置著盤大佛像。

待珠簾子打起，一位眉目慈祥的老婦人坐在太師椅上，襄藍對襟祥云勾線裳，頭上一抹素花樣的攢額，這是鄭老夫人柳氏。

左下首一位小圓臉婦人，眉目帶笑，長相帶著福氣，說話時先帶三分笑意，這是鄭家大夫人崔氏。

坐在右邊便是鄭家二夫人張氏，安安靜靜的子，生得相貌端莊，不如崔氏那般親和，但勝在氣韻高雅，一看便是出生書香門第。

正對著右首有三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說是姑娘，卻都長得英姿颯爽，連裝扮也不是尋常兒家穿的綃紗綢緞，反而是一男兒騎的束袖長袍。

前頭兩個笑作一團，毫不知的出一排牙齒，是崔氏的兩個兒，一對雙生子，大的喚作鄭锳瑤，小的鄭锳嫻。

落在最后邊也是最安靜的那個姑娘，瞧著斯文端莊，跟鄭二夫人張氏長得極像。但細瞧那只握茶杯的手上，繭子比一些男子還要厚。

這才是幾個姑娘里，功夫最厲害的鄭詩清。

郁桃沒敢忘家里那位耳提面命，朝屋中的外祖母、嬸娘、兩位姐姐見過禮，亮晶晶的眼神最后落在外祖母上。

鄭老夫人柳氏手點著郁桃，笑意溢出滿臉：“瞧瞧我說的，門口步子還帶著跳，進來之后，這鬼丫頭腳上偏偏穩得住一個個見禮。”

屋里的人紛紛掩住一陣笑，崔氏的兩個姑娘里，鄭锳瑤的皮子略黑些，笑的尤其大聲，“阿桃過了一個及笄禮，改名兒不阿桃，郁淑，淑的淑。”

鄭氏瞇著笑眼，不住的招呼，郁桃一頭扎過去。

“外祖母。”窩在鄭氏懷中拱來拱去，“看看瑤姐欺負我。”

柳氏著的腦袋，笑道：“那得找你嬸娘告狀去，找我可沒用。”

郁桃坐起，眨著眼睛，拖著長調子：“嬸娘......”

崔氏被逗得直笑，“瑤姐，那就罰你去把烏湯給阿桃端過來。”

鄭锳瑤抬手晃了晃，“那我可去不了，打馬摔了手，而且剛才阿清也笑了，應當讓去。”

郁桃才看見，一只手包的像粽子似的，臉上一副嘚瑟的神，渾上下寫著你奈我何這幾個字。

這里頭話最的便是鄭詩清，起從丫鬟手里接過湯盅，留一句‘還燙著，當心’之外，便又坐回椅子上，聽們說笑。

郁桃慢吞吞喝著湯，時不時外祖母問兩句母親的事宜，原本結親這事兒，鄭家還不知道，只是這一趟過來，紙包不住火，母親便在信中提前做了告知。

鄭锳瑤靠在椅子上，著顆梅干，朝喝湯的郁桃看了兩眼。

“虧你長的這幅樣子，還被個丫頭片子欺負。”

郁桃啜了口湯，燙的直吸氣，“恁四不幾道的厲害，煮的鴨子隨恁想到他會飛。”

“也是。”鄭锳瑤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像我哥這樣的木頭樁子都能上當，你那時候就該提防著點兒的。”

“提防？提防有什麼用？蒼蠅不叮無的蛋，被叮了這能全怪蒼蠅嗎？還是蛋本有才是最大的問題。”

鄭锳瑤點點頭：“我聽見祖母與母親說要替你好好在京都相看一番吶。”

郁桃渾不在意，隨口道：“隨們。”

鄭锳嫻湊過來，“挑著你不喜歡的怎麼辦？”

郁桃：“嗯？那也無所謂。”總之都不會有結果。

反而這兩位湊在一起說的興致。

“西城史大人的二公子最好看，上回我瞧他的劍還是跟孫家娘子學的，現在我想找孫家娘子學一學，連名字都排不上。”

“阿桃又不喜歡武夫，肯定是喜歡那種生的白頭面，整日詩作畫的，你看看我們大哥和穆王世子，不都是文秀之人？”

“我都不喜歡。”

郁桃忍不住開兩人湊在一起的腦袋，懶洋洋道：“我還要抄書吶，這可是有人布置的功課。”

鄭氏兩姐妹互相對視一眼。

“那還說一起出去玩，那要個人了？”

“京都的夜市到三更天才有意思，咱們姐妹三個一起去也不錯。”

“噢，東市有一家西域人辦的雜耍，那人一把紅胡子比頭發還長，喝口水便能噴火，好像還有意思。”

“你那個不算什麼，瀚海梨園戲班子里頭新來了一小生，那才是一絕，京城大大小小的場子都給這些人搶了，哦？我正好定了個雅間。”

郁桃著下反復糾結之下，還是決定把抄《三字經》的任務給拾已，反正韓祎也沒見過自己的字跡，能應付過去就行。

還是先跟著這幾個表姐兩天的空閑到轉轉，畢竟是深虎，必得先清虎周遭的況。

拍拍腦袋，給自己找了一個合合理的借口。

郁桃的小院在西邊，挨著三個姑娘一起，幾個人隔著墻都能說話。

舒舒服服的沐浴梳洗完躺在榻上，肚兜系的松松垮垮。

鄭锳嫻與鄭锳瑤進來時，看見的便是人黑繞膝，眼睛似能勾魂攝魄，最要的是薄綃紗之下的段，香肩圓潤，前兜不住的一片凝白呼之出，細腰一掌可握。

鄭锳瑤忍不住說：“我若是男子，我必娶。”

鄭锳嫻搖搖頭：“所以說，諸如鄭鏞、穆王世子和段岐生，不是眼瞎便是心盲。總不能是臉皮不夠厚，說自己不好意思娶這麼漂亮的姑娘回家。”

“突然覺得瀚海梨園戲班子那幾個有些不夠看了。”

“別給阿桃聽見，不把哄出去，咱們怎麼跟著出門。”

“對哦，你記得王家說咱們鄭家人都長得丑嗎？記得把王天蘭約著。”

“還有錢家那兩個黃小丫頭，這次必得殺們片甲不留。”

郁桃瞧們站在門口窸窸窣窣半天，好奇的轉過頭問，“你們說什麼呢？半天不進來。”

“沒什麼。”門口的兩人一臉正直的直腰桿，眼神定在某咽下口水，“夸你貌若天仙，傾國傾城。”

作者有話說：

①素材來源耐得翁《都城紀勝》、南宋吳自牧《夢梁錄》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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