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將至, 碩大的月懸掛樹梢，被茂的枝葉遮了一角，便了一盤缺月。

更深重，燈火如龍。

皇帝由吳奎攙著來到延慶宮, 抬眸去, 延慶宮翹檐依舊, 門庭如畫, 他恍惚記起當年那個舉世無雙的子，在梅林里曼妙起舞, 朝他遞來一抹春暉般的笑。

淳安是僅有的一點骨, 而現在這點骨被人覬覦。

太子新逝, 強敵環伺，國朝風雨飄搖, 沉重的負擔在這位年歲漸老的帝王上, 將他脊背得不由佝了幾分。

模糊的視線隨著步伐越近變得清晰, 這時, 延慶宮的殿門被推開，著素縞的宮人次第有序邁出來，最后出來的是一白的淳安。

雙手合在覆前，眉目明凈行到石徑當中來, 先一步朝他跪下，

“父皇，兒臣愿和親蒙兀, 以護大晉安寧。”

皇帝聞言高大的子猛地一震，“孩子.....”

淳安脊背直,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規規矩矩的, 一夜之間仿佛變了個人, 變了一位合格的大晉公主，抬目，眸眼依然是那般亮晶晶的，

“父皇勿憂，無論兒臣在何，生是大晉人，死是大晉鬼。”

語氣太平靜了，靜得仿佛是暗夜的涼風，仿佛是靜水下的深流，不著，探不及，卻如刀生生割在皇帝心坎，剝繭的痛匯皇帝心口，被那漫天的寒霜給凍結。

*

翌日，朝堂如煮沸的油鍋，沸反盈天。

吵得最兇的當屬兵部侍郎于威，與禮部右侍郎閔運之。

兵部侍郎于威子霸烈當堂罵道，“這是混賬之言，淳安殿下乃陛下掌上明珠，豈能此脅迫下嫁蠻夷？”

禮部右侍郎不疾不徐拱手道，“公主萬民敬仰，也該承擔維護萬民之責，去歲國庫原本有所緩解，偏生今年發生糧荒，太子殿下就是因為焦急糧荒，才去農田探查，此此景，即便舉兵也不過是讓數萬將士白白送了命，與其事后談判，還不如現在昂首去談。”

“你昂首個屁，拿一個人換百姓安寧，這種憋屈你得了，我不了，我告訴你，求來的安寧并不長久，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陛下，臣懇請召集閣與都督府，商議出征之計。”

禮部侍郎連忙擺手，“陛下不可！”

“蒙兀以逸待勞，咱們匆忙應戰，贏面不大，況且戚侯傷重，燕世子已調任兵部尚書，程王年邁，朝中只剩下一個燕國公，可燕國公已退下多年，且從未與烏日達過手，那烏日達驍勇善戰，何不避其鋒芒？”

兵部侍郎扭頭喝罵，“避個屁鋒芒，誰避誰還難說！前年燕世子大敗蒙兀，蒙兀聞其名退避百里，且不如依舊由世子攬兵敵，必能挫其銳氣。”

禮部侍郎搖頭嘆道，“兵部尚書雖總攬兵務，到底是文臣，還需統兵的主帥，你說個人來，誰合適？主帥之下還有兩名副帥，你舉薦誰？”

朝中員穿著孝從日出吵到日落。

皇帝沒了往日那悠閑自在，一雙布滿的眸沉沉盯著原先太子站的方向，

“你們都退下去，容朕思量片刻....”

皇帝疲憊的語氣幾乎已昭示他的傾向，許多主站的員苦勸不止，遲遲不肯離去，

恰在這時，門口侍高聲稟道，“陛下，咨議參軍戚無忌求見。”

大殿倏忽安靜下來，百惶惶相，有些不明所以，戚無忌因傷常年淡出朝堂，這會兒他一咨議參軍來湊什麼熱鬧，就是戚侯也有些納悶。

皇帝卻是心知肚明，手掌在膝蓋上磋磨半晌才無奈道，

“宣吧.....”

殿門開，一青袍男子逆踏，他腳步沉穩緩慢地來到殿中，那張清潤的臉將過往的意氣與瀟灑收得干干凈凈，只剩寡淡無瀾，他雙手加眉俯拜在地，

“臣戚無忌生在邊關，長在邊關，自小與狼為伍，與敵謀皮，親眼見蒙兀鐵騎踏破賀蘭山闕，踐踏我大晉生民百姓，親眼看到王軍所至，揮斥方遒，將那韃靼子趕到塞外去，臣飲王土之水，吃百姓之糧，時立志以為刃，護萬里邊疆，至而今十幾載，初心未改....”

“聞戎狄關，臣日夜不能眠，思朝中多事之秋，缺敢戰之將，特來請戰，還請陛下莫要將淳安公主遠嫁他鄉，臣以項上人頭作保，絕不讓烏日達踏邊墻半步！”

戚侯靜靜看著兒子，自兒子好那一日起，他就知道兒子遲早會重返戰場，無論是為父親，還是為曾經的邊關主帥，他都引以為豪，當即拱手道，

“陛下，臣左都督戚文若舉薦戚無忌任榆林總兵，抵外辱。”

殿先是一靜，旋即沸騰了，

“戚侯，你這是讓你兒子送死啊！”

“戚無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并未統過兵，有什麼本事克敵？”諸多大臣跳起來反對，“要去，也是燕世子去。”

這時燕翎越眾而出道，

“陛下，諸位大人，無忌這些年雖有傷在，可若論悉蒙兀，他猶在我之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雖未任主帥，可每一戰都不了他的功勛，每一策皆是他參謀議定，說他是決勝千里的軍師也不為過....”

說到這里，燕翎長揖而下，“陛下，臣與無忌之意同，臣無論是居廟堂，抑或領兵作戰，心中一直有個念頭，我大晉永不和親，永不納貢，永不稱臣！”

燕翎嗓音平靜，卻是擲地有聲。

寥寥數語激得百心澎湃，畢竟是被□□上國氣度榮養出來的大臣，骨子里是極其驕傲的，那些倡議和親的臣子一時無言，余下諸人則越發振，

“對，陛下，不和親，不納貢，不稱臣，請陛下決斷，出兵蒙兀，一決死戰。”

不和親，不納貢，不稱臣...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皇帝心中百集，只揮了揮手，“戚無忌留下，其余人跪安。”

眾臣還要說什麼，卻見戚侯帶頭邁了出去，大家只得陸陸續續退出。

頃，大殿寂靜無聲，只余皇帝與戚無忌二人，戚無忌已站起，磊落的青袍男子如一顆松柏，立在殿中一不。

他眉目低垂，神冰冷，并不往皇帝的方向看一眼，皇帝卻從龍椅上下來，吳奎上前來攙扶，卻被皇帝推開，皇帝緩慢地挪著步伐，一步一步下來臺階，在離著戚無忌最近的臺階坐了下來，前有喪子之痛，后有戎敵犯邊，兩難的困境終究是在這位年近半百的帝王上刻下了風霜，

“無忌，你以為我不嗎？我是一位父親，更是一個皇帝，我肩負千千萬萬百姓之生死，我的兒是兒，百姓的兒子也是兒子，一位合格的帝王，不是逞一時之意氣，而是要權衡利弊，眼下并非我大晉出戰的最好時機，倉惶迎戰，勝算不大，國庫空虛，后繼乏力，我不能白白讓將士們去送死，我已謀劃，以淳安暫時穩住烏日達，結烏日達之好，以其攻打韃靼，為我大晉爭取時間，”

“待雙方疲弊之時，我軍再糾集戰力一舉將其趕去漠北深，此計最為穩妥。”

戚無忌一道眼風掃過去，冷笑道，“然后呢？屆時淳安怎麼辦？或許已有了孩子，或許尸骨無存，您為父親，想過的安危嗎？”

皇帝眼底的痛快要漫出來，他卻強忍著，“無忌....秋獵前，朕剛批復讓戶部撥出二十萬兩白銀賑災淮南，國庫并不盈，軍屯效果已有，卻還不明顯，軍備如何，你比我清楚，你沒有在朕的位置，你不能明白朕的難....”

“我不能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戚無忌面無表道，“您要麼現在殺了我，要麼讓我領兵出戰，我不會將淳安往窟里送。”

面對銅墻鐵壁般的戚無忌，皇帝無奈地一聲笑，他何嘗不希贏，他比任何人都希贏，那是他寵在手心的兒，他怎麼舍得拱手于人...但為了江山社稷，別說是一個淳安，更大的犧牲他都必須去做，因為他是帝王，他沒有選擇。

“你真心告訴我，你有把握嗎？”

戚無忌聞聲，臉終于好看了些，盤往他跟前一坐，分析道，

“烏日達本沒做好作戰的準備，他剛與韃靼大汗進行一場鏖戰，雙方死傷不，若他真的敢戰，就會先攻城，拿下一關，再來談判，那時他得嘗所愿的幾率更大，現在打都沒打，先送國書，是料定咱們不敢戰，趁虛威脅罷了。咱們若怕了他，則正中其下懷。”

皇帝苦笑，“朕何嘗沒考慮過這種可能，只是烏日達既然喊戰他便不會怯戰，你去了，雙方必定起沖突，你奈何得了他嗎？”

戚無忌深深瞇起眼，寒芒閃爍，“自上回烏日達來使，他招惹了淳安，臣便懷恨在心，這半年多來，臣一直在關注他的向，他軍中虛實，臣已有數....”

“正面迎戰臣不定能贏他，但燕翎自去年開始在神機營組建了一只騎兵炮火營，軍監剛研制出一種重大三十斤的虎蹲炮，可隨馬作戰，臣正好拿烏日達試一試炮鋒，您想一想，以空心步兵正面僵持，再以騎兵炮火側面攻擊，烏日達必討不得好。”

皇帝聽了有幾分信心，“需要燕翎去嗎？”

戚無忌在這時方才出幾分意氣來，“您也別顧著讓燕翎立功，烏日達與燕翎過手，他日日都在鉆研燕翎，試圖他，而他對臣的路數一無所知，您只給三萬兵，臣定打他個措手不及。”

“三萬兵....”皇帝了一口涼氣，斥道，“戚無忌，你可別跟朕開玩笑，三萬兵力能？朕愿意陪你玩，百還不答應呢！”

戚無忌怔忡片刻，正道，“陛下，臣可以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絕不會拿戚家軍與淳安的前程開玩笑....”

皇帝見他神鄭重，終于不做聲了，這些年燕翎每每告訴他，戚無忌在幕后如何居功至偉，他多是不信的，但外甥的子他也了解，不是信口開河之人。

皇帝擔憂看著他，“戚無忌，你當著百的面承諾死戰，便不是兒戲...”

戚無忌角掛著一抹慵懶的笑，渾不在意地歪了歪子，“臣立軍令狀....”

皇帝：“......”

大殿驟然安靜下來，寒風從廣袤的丹樨匯聚而來，一齊涌奉天殿，戚無忌的擺被獵得颯颯作響。

皇帝指腹著龍袖，漫不經心問，“舍得嗎？”

戚無忌的心猛地往下一墜，窒息的痛漫過心口，清瘦的影晃了晃，最終垂下眸平靜道，“待我走后，還請您即刻在京城世家子弟中替擇一良婿...”

他仿佛在述說與自己毫無關系的話，“廣平侯世子家世清白，父母和睦，他溫和，可堪良配...就是，相貌差了些...”

“若要好看的，還有東亭侯府的二爺，他肆意，平日也玩，或許能如的意，唯一的麻煩就是婆母刁鉆，是要住公主府的，這也不是一樁難事....”

“此二人是最好的選擇，若還不滿意，則.....”

“好了....”皇帝語氣沉重地打斷他，嗓音也含了幾分酸楚，

戚無忌眉目垂下來，腦袋沉沉在前，再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八月十四日晨，皇帝下旨擢升戚無忌為榆林總兵，著其領兵三萬馳往榆林關。

是日午后，戚無忌領著兵符策馬前往城郊的神機營點兵，駿馬剛馳出西城門，聽到后傳來一聲清脆的駕，扭頭去，只見一白衫子策馬奔來，一馬當先飛快躍至戚無忌跟前，攔住他的去路，眉梢冷冽如霜，涼涼睨著戚無忌，

“我不許你去！”

戚無忌眸閃過一混沌，面鄭重道，“殿下，我是一名軍人，軍人以保家護國為職責，戚家軍從來沒有怕死鬼，我責無旁貸。”

寒風掠過面頰，俏紅通紅，咬了咬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戚無忌背影險些一，他僵的面容艱難地出一笑，“傻丫頭，別說胡話，我這一去這輩子都不打算回來，你跟著我去像什麼話？京城錦繡膏粱，合該你，你盡快擇一名駙馬，過安生日子，讓公主和親，是大晉臣子的失責，你別放在心上，今日不是你，就是旁人我也會這麼做。”

淳安公主聽得這話，心跟風的篩子似的，淚如雨下，“我不，我不要嫁給別人，我要嫁也是嫁你....”

戚無忌聞言眼眶仿佛被刺痛，他喃喃的，幾乎失聲，“你不是不喜歡我嗎？”

“我現在喜歡了....”傲又坦然地說，

漫天的云團層層疊疊在上空聚了又開，開了又合，他仿佛置一缸酸酸的醋水里，千瘡百孔的心酸溜溜的，“有你這句話，此生足矣，此生無憾。”

他策馬便要走。

急得淳安公主放開韁繩，踩著馬鐙往他后背一躍，

“戚無忌，你當我是什麼人？我既然決定跟你走，就不會食言！”

來得太快，戚無忌始料不及，本能地出雙手接住，將往后一放，他的心跟在冰渣子上滾過，現在又擰出來被春風拂化，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不是什麼好人，你別以為我是坐懷不的君子....”

淳安公主將他子掰回前方，從他后摟住他，“我是公主，我跟隨你護衛大晉邊關怎麼了？若史上沒有哪位公主駐守城池，那便自我淳安始！”

戚無忌心如擂鼓，熱浪滾燙地灼在口，他扭頭著，忽然從當空澆下，日暉張揚地歇在眉角，眼底的灼仿若要穿那寒霜的秋，踏平那大漠的坎，

戚無忌從來不是遲疑的人，眼底蓄起一抹堅毅，

“好，只要你不后悔，我現在就宮求婚。”

話落，掉轉馬頭朝皇宮方向疾馳而去。

念著太子新喪，淳安得守喪一年，皇帝下旨將淳安公主下嫁戚無忌，一年后再行完婚。

皇帝一心想把兒留在京城，淳安卻執意跟隨戚無忌前往榆林。

三日后大軍縞素出征，寧晏換上一勁衫與燕翎縱馬來城外相送。

兩個孩子摟在一，依依不舍，寧晏大包小包給淳安公主裝了一車，吩咐帶去榆林，淳安嫌麻煩，

“你這是不打算讓我回來了？得，我干脆在榆林筑一座公主府，燕翎若待你不好，你便過來，我給你介紹邊關漢子，個個比燕翎溫。”

燕翎明智地選擇無視，回過眸來，拍了拍戚無忌的肩，

“兄弟，與他周旋一年，一年我必解決軍需，攜兵北上隨你直搗漠北。”

燕翎與戚無忌自小立志，要將蠻戎趕去沙漠深去，杜絕蒙兀鐵騎肆掠邊城和西域，重塑綢之路。

戚無忌猶然著淳安公主的方向，笑道，

“你好好當你的閣老，行軍打仗的事給我。”

燕翎失笑，也懶得與他分辨，時辰不早，戚無忌拖著淳安公主上了馬。

淳安公主小癟起，忽然哭出來，牽著寧晏的手不肯放，“晏晏啊，我倒不惦記別的，就是惦記你一口吃的，你千萬別忍著燕翎，一言不合，大可離家出走.....”

燕翎：“.......”

毫不猶豫手一剁，得淳安放手，再轉將妻子一撈，帶懷里，攜飛上馬疾馳而去，那速度快到以為出征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