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登從司藥庫出來, 正出宮，就見林院首跟兩名太醫站在廊下，正自商議什麼。

楊登本避讓, 不料林瑯抬頭見了他, 特意喚了聲：“楊太醫。”

其他幾位見楊登走過來，也都各自招呼, 先行退了。

楊登以為林瑯有什麼吩咐，才要詢問, 林院首含笑問道：“楊太醫，聽聞令在巡檢司，又做了驚世駭俗的事？”

從昨天起, 一直不住有人跟楊登打聽, 畢竟太醫楊家的嫡小姐神醫的名頭本就極盛，如今又加上一個“挖人腦子”的傳說，雖然之前俞星臣下令嚴巡檢司的人向外，但又怎能止。

尤其是這些太醫們, 自然早就知道了, 他們雖是大夫, 也見過不人的奇奇怪怪, 但腦子……正如楊儀所說，一直都是“地”。

對于別人的好奇或者不懷好意，楊登一概含糊應答就是了。

如今見林瑯也問了起來, 楊登一時頭大, 過了片刻才道：“回大人, 這是因為巡檢司中那件案子難辦，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小……這、外頭的那些傳言也不盡可信的，小不過是為了探究病癥, 并無別的、別的用意。”

林院首見他局促，不由笑道：“楊太醫，你以為我也是那種獵奇之人麼？我正是猜到儀姑娘不是那種孟浪輕狂的人，既然敢做這種事，必定有緣故。”

楊登松了口氣，林瑯卻又道：“不過，楊太醫回頭倒要叮囑叮囑儀姑娘，這幾日……盡量收斂些。”

“這是自然……”楊登原本順口答應，突然覺著不對：“大人這是、這是何意？”

林瑯呵呵一笑：“放心，不是壞事，興許是好事呢。只是怕太過赫赫揚揚的，反而不妙。”

楊登莫名。

林瑯卻知道他是個實心的人，心念轉：“自從那日儀姑娘來給太后娘娘看過了診，這幾日里，娘娘的外癥雖未見變，但質卻大有改觀……若是照這樣下去，外癥盡退，指日可待。”

楊登這兩天里也一直想打聽太后那邊的事，不過對他來說，沒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橫豎之前順利過了那關，從此別再傳楊儀進宮，對他而言已經是謝天謝地。

如今聽林瑯主跟他說這個，楊登心頭陡然一松：“這就太好了，不過，這不是小的功勞，自然是林大人，跟幾位太醫的殫竭慮。”

林瑯呵呵笑了兩聲：“這話不過是聽著好聽而已，實際如何，你我焉能不知？此番若不是儀姑娘揭破太后之癥，又力主‘以補開塞’的法子，試問宮，誰敢直接對太后娘娘用那麼大量的人參？連楊太醫你也未必敢如此破格立新的。”

林瑯越是夸獎楊儀，楊登越是忐忑，盡力說道：“不過是年輕不懂，所謂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罷了，實際上如何用藥，還差得遠。”

林院首卻著他，意味深長地微笑說道：“興許太醫院里，就了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呢？”

楊登一驚，正不知他是何意，林院首忽然道：“總之，儀姑娘很得太后娘娘的賞識，這也是楊太醫的福氣，得如此，豈不比個公子更難得？”

楊登覺著他實在過譽了，林院首卻又說道：“對了，我方才說的話，楊太醫可記得，這兩日盡量別儀姑娘在外頭……多走之類。”

楊登很想問他為什麼，是怕楊儀鬧事？但……然而他一向敬重林瑯，既然林院首一再叮囑，楊登只好說道：“是，待會兒回府，立刻告訴小院首的話。”

林瑯笑道：“倒不必說是我的話，你是的父親，你的話，儀姑娘自是聽的。”

告別林瑯，楊登出了太醫院，還未到午門，就見端王殿下一行人也自向外。

其他太醫院的同僚等都退避旁邊，等候端王王駕先行出宮。

今日端王殿下是進宮來探太后娘娘的，太后留他直到此刻。

楊登站在宮道旁邊等候，端王卻瞧見了他。

端王邊一個侍忙道：“楊太醫。”

楊登起初都沒反應是他，被喚了兩聲才忙上前：“參見王爺。”

端王竟主拉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往外走。

且走，端王說道：“本王方才去見太后娘娘，卻見娘娘的氣大有好轉。太后一直對本王稱贊府里的大小姐，說實在難得，小小的年紀，卻甚是通醫理，為人又爽快，竟把太醫院的眾人都比下去了。”

楊登越發惶恐：“這、這怎麼敢當，娘娘是過譽了，小不過是誤打誤撞，一切都是林院首做主，再加上娘娘的洪福而已，跟小卻無關系。”

端王溫聲道：“人家都說楊太醫謙和穩重，本王說，也是太謙了。府里那位姑娘的本事，本王雖不知道，但料想若沒有真才實學，又哪里得太后娘娘的稱許，又怎能被巡檢司一而再相請呢？一來娘娘不是個喜歡贊人的子，能打娘娘另眼相看，自非尋常庸碌之輩能夠；二來，巡檢司里又有哪個是泛泛之人，最近那案子又著實駭人，令竟能擔下無礙，連本王也不由心生敬仰，也好奇令到底是何方神圣了，須得等哪一天，親眼見一見才好。”

楊登的手都要出汗了，恨不得從端王手上回。

兩人且說且出了午門，兩邊的太醫都看得分明，見端王對楊登如此厚待，均都暗暗驚嘖。

出了宮，端王又嘉許了幾句，才上轎先行離開。

楊登了額頭的汗，眼見一些好奇的同僚都要追過來，他疲于應付，急忙上馬。

路上，楊登想起一事，便派小廝去打聽俞星臣的形。

快到府里的時候，便聽說俞星臣先前暈厥，他那藥送去的正是時候，如今跟隨俞巡檢的人說已經無礙了。

楊登心里有些惴惴的，俞星臣的風寒才是初起，又非纏綿病久，怎麼就到了暈厥的地步……許是這些日子過于疲累所致，應該跟楊儀早上的無禮無關吧。

回到府里，先給老太太請安，屋，高夫人，兩位，顧莜跟楊甯都在，李老夫人見了他，先問宮太后的形。

楊登就把林瑯的話告訴了，眾眷皆都面喜。

小山奴在旁見母親喜悅，不由笑道：“我就說姑姑最厲害！太后娘娘的病癥都能治好。”

鄒其華趕忙喝道：“大人說話，多。”

小山奴一嚇：“我、我沒說錯嘛……父親也說過姑姑厲害的，我都聽見了。”

鄒其華舉手給了他一掌。

小山奴哇地哭了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老太太忙丫鬟把孩子帶到邊，一邊安，一邊笑說道：“無妨，言無忌而已，只是這些話別往外頭說就是了。”

說了這句，李老夫人看了看旁邊的顧莜，對楊登道：“我們剛才，正在商議二扶正的事，的意思是不用太過哄鬧，只敬茶禮，再略請幾個親戚，一班戲就是了。你覺著怎麼樣？”

楊登道：“這些事，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李老夫人又看顧莜，顧姨娘起道：“都聽老太太的。”

老夫人笑道：“那就這麼定了。”轉頭看向高夫人：“這件事，是二的大事，一個人辦倒是不妥，你好歹從旁幫著，你若懶怠算計，就兩個也跟著掌眼。”

高夫人跟鄒其華金嫵都站起來，道：“是。”

又說了幾句話，楊登告退。

到了晚間，顧莜回到房中，卻不見楊登，一問，竟是去找楊儀了。

若是平時，顧莜必會生悶氣，今日卻不覺著怎樣，只人去準備些致小菜并酒水，自己卸妝收拾。

丫鬟們知道的心意，趕忙去準備。

等楊登從楊儀那里回來，屋子里，顧莜已經換了一素裳。

平時都打扮的極為明艷照人，此刻卻薄施脂，也沒有太過穿紅戴綠，燈影下竟出幾分溫婉約。

楊登看的一怔，又見桌上擺著幾樣酒菜，不由笑道：“夫人這是做什麼？”

他平時也常以“夫人”相稱，今日聽著，卻別有一番滋味。

顧莜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拉他到了炕邊坐了。

楊登忙道：“我先換了裳……”

顧莜將他摁在炕上：“等了你半天，才回來……人等的心煩，你先陪我吃一杯。”

說著就端了一杯酒，送到楊登邊。

楊登著略略撒的樣子，一笑，就著的手喝了這杯。

顧莜著他，自己也慢慢地飲了一杯，丫頭上來又給斟滿了。

酒下肚，又有人在前，楊登略覺燥熱，就了外裳。

顧莜本是坐在他對面，見狀便從里間繞過來，靠在他的前。

丫頭們眼見如此，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楊登抱著顧莜，輕輕過的肩頭：“你今日怎麼了？這樣興高。”

顧莜著他，聞到他上淡淡的藥氣，只覺十分陶醉。

楊登整天泡在司藥庫，經手最多的又是藥材，上各藥味織，分毫沒有那些難聞的味道。

藥氣給暖融融地一哄，織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好像是喝了一副微苦的良藥，直人心。

顧莜嗅了會兒，淚突然涌了出來。

楊登察覺，忙道：“好好地為什麼又哭了？”

顧莜埋首在他前，哭的發，過了會兒才道：“我、我只是太過高興了。”

楊登忙給了，聲道：“告訴你多次了，不要大喜大悲的，最是容易傷神，你的病癥才好多久，就這樣，這酒也不許再喝了。”

顧莜抬頭，眼睛還是潤的：“我不多喝，你喂我一杯就行了。”

楊登果真取了一杯，剛要送到邊。

顧莜搖頭道：“不要這個。”

楊登本來不懂，對上的眼神，突然明白過來，笑道：“你……又胡鬧。”

顧莜哼道：“哪里胡鬧了？二爺必然是嫌棄我？”

楊登道：“又胡說。”

顧莜仰頭：“那就喂我。”

楊登略略遲疑，被眼神示意，終于將酒送到自己邊。

一飲口，又頓了頓，才抬起顧莜下頜，對著喂給了。

東院，楊甯房中。

楊甯卸了妝，正準備上榻，冬兒從外回來：“老爺才從大小姐房中回去了。”

青葉道：“不知道又有什麼事。該不會還是為了俞家大老爺治病的事吧。”

楊甯不語。冬兒道：“我說，還是別管什麼大老爺了，今兒俞大人來的時候，臉就不太對，后來聽說在巡檢司暈厥了麼？聽說是風寒，可風寒好好地怎麼會暈呢。”

楊甯眉頭一皺，青葉便跟冬兒擺了擺手，不要再說。

青葉服侍楊甯上榻：“姑娘別放在心上，想必俞大人是上不適，二老爺先前送了藥過去，現在已經好了。”

楊甯忽然道：“他不是因為我今兒說的那些話吧。”

白天的事青葉原本不知道，是冬兒跟說了。此刻青葉道：“這……我也不敢說。”

楊甯翻了個。

青葉見心事重重，便故意轉開話題：“今兒二的心倒是不錯，可見人逢喜事神爽。”

楊甯眉峰微蹙，終于道：“你覺著這樣值得麼？”

青葉一怔：“姑娘說什麼值得？”

楊甯道：“把自己的終系在一個男人上，妄圖得到他的真心……滿心滿眼的都是他，不顧一切的。”呵地一笑：“這麼多年來我冷眼看著，不管怎樣，都覺著不值得。”

青葉愣了會兒，鼓足勇氣道：“姑娘、是說二……跟二老爺？這，奴婢也不敢說，不過只要二覺著值得，別人又能怎樣呢？再者說，其他的不提，二對于二老爺是真心的……你沒瞧見這兩日喜歡的臉上都有了麼？一個人，最要的自然是找個能疼自己的夫君，二該就是這麼想的吧。”

“真心疼？”楊甯喃喃，心底掠過那道影子，心頭沙沙地疼。

青葉道：“二老爺雖然仕途上差些，但卻是個很溫疼人的，所以二也才這樣……”

楊甯冷笑：“他要是真疼人，怎麼這麼多年不扶正，非得等著蝶死了，楊儀回來，才肯扶正？”

“這……姑娘你想想，要是二老爺是那種寡薄意的，不管前頭那個怎樣就立刻報亡故，娶新人，這不是也太可怕了麼？就算不得深了。”青葉竟自有一番道理。

楊甯道：“他對蝶深，又有什麼資格說對母親深呢。”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又或者，二老爺對于前頭那個，并不是深？而是一份掛念罷了，畢竟那是他看上的人，又是懷了孕下落不明的，倘若……之前是正正經經地和離或者怎樣，我想二老爺也不至于牽掛這麼多年。”

這話也有幾分道理。

“掛念？非是深……”楊甯自言自語。

青葉瞅了一眼，小聲道：“聽說二今晚上人準備了酒菜，專等著二老爺回去。”的臉上浮現一點微紅：“二這麼多年，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苦盡甘來？”楊甯皺眉，“苦盡甘來……”

不想再聽丫鬟說下去，翻了個，面對床。

但是這四個字，被楊甯留在心里，反反復復地只是想——顧莜真的是苦盡甘來嗎？這一切真的是值得？

而自己，經歷兩世，竟不知什麼事“苦盡甘來”。

先前跟俞星臣來往的時候，當然也曾設想過，若是兩相悅，會不會舉案齊眉，做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眷，不要再去參與什麼爭斗。

但終于還是做出了抉擇，還是不能放棄那唾手可得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跟得到一個真心對的男人相比，權衡之下，仍是選擇了前者。

可今日看到俞星臣臉蒼白之態，聽說他在巡檢司暈厥，楊甯竟又有點于心不安。

西院。

楊登因為惦記著林院首的叮囑，回來后，便又過來給了楊儀一通說教。

不過，楊儀倒是聽了出來，楊登并不是要用什麼規矩禮儀的，而是真心地為著想。

所以沒多言，只漫漫地答應著而已。

的態度，讓楊登頗為滿意。在臨走之前，楊登突然想起了出宮時候端王對自己的那一番話。

他想著端王那格外親近的態度，難不真的是因為楊儀給太后看過診？

思來想去，楊登對楊儀道：“這兩日你千萬聽話，別只管往外走。我總覺著有什麼事要發生。”

楊儀道：“我已經人去告訴了俞巡檢，我會給俞尚書看診，但不會去俞府，要是他們能接，隨便約在外頭什麼地方，我還是要出去一趟的。”

楊登道：“這是正事，倒是無妨。而且……”他嘆了口氣：“我想俞家大老爺是尚書之尊，只怕未必聽你這小丫頭擺布。”

楊儀淡淡道：“那就隨緣吧。反正我是不會去俞府的。”

楊登不便跟犟，看著桌上放著幾張圖，畫的非人非：“這是些什麼？”

聽楊儀說是腦顱圖，楊登悚然。

勉強看了會兒，如看天書，略微不適，于是又略說兩句，才自去了。

楊儀幾乎要歇下的時候，外頭小廝送了一張帖子進來。

小連忙去二門取了，回來給了楊儀。

楊儀打開看時，上面是俞星臣極其端正清雅的正楷字：明日辰時，雙溪茶樓。

看著那再悉不過的字跡，這清正之后，淋淋漓漓似有無數風雨，一瞬竟有些后悔答應了給俞鼐看診。

只是先前雖拒絕了俞星臣，可靜下心來一想，這樣下去俞鼐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才改變了主意。

但如今看著紙上的字，心里那點痛突然給喚醒似的開始蠢。

楊儀了，小甘小連在旁看的分明，忙道：“姑娘……是不舒服嗎？”

小連道：“那補中益氣湯也好了，我去端來給姑娘吧？”

楊儀垂了眼簾，片刻，將那張字帖放在火上引燃了。

小甘嚇了一跳：“姑娘小心傷了手。”

火將字帖席卷吞噬，楊儀抬手一扔，那字帖掉落地上，字跟紙很快都化為灰燼。

小甘著地上的灰燼：“姑娘，要真的不想給俞尚書看，又何必答應俞大人，再怎樣不要為難了自己。”

楊儀一笑：“誰為難自己了？”

小甘道：“方才還好好地，一看這字帖，臉就變了。必是這個招惹了你不快。”

楊儀言又止，笑道：“你倒是一點不向著他，好歹也是他之前把你弄來的……他知道了你說這些話，不得氣死。”

小甘知道是打趣，卻也吐舌道：“我本來就沒向著誰，只向著姑娘就是了。”

兩人才說到這里，外頭小連低呼了聲。

小甘忙跑出去：“怎麼了？”

“剛才、”小連捂著，指著墻邊道：“好像有個人影……一晃就不見了，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