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溪茶樓門口的一副對聯,寫的是劉禹錫的《海十詠》中一句：流水繞雙島，碧溪相并深。

這也是茶樓的名字由來。

二樓上，俞星臣站在窗戶邊上，神漠然。

俞鼐則著樓下高柳下的那兩個人,著年把手中的金銙帶遞給楊儀,而楊儀舉手接著的姿態。俞鼐目閃爍地笑道：“有趣,難道這薛家的小侯爺,跟這位儀姑娘……呵呵，果真如傳聞一般，好個不拘一格的儀小姐,好個風流不羈的年郎。”

這本是毫無惡意略帶調侃慨的兩句話,卻像是尖刺一樣,扎著了俞星臣。

俞星臣本不想再看那一幕,可還是忍不住掀了掀眼皮。

其實楊儀跟薛放并沒有就做什麼，一個人給東西,一個接過來,本極尋常,更無破格親昵之舉。

但偏偏是這看似不起眼的作，卻竟出萬般脈脈不語的意纏綿。

俞鼐這種眼毒辣的，更是一眼就看了出來。

“好了，”俞鼐嘆了聲,回頭看向俞星臣：“你總該如實告訴我,儀姑娘同你說了什麼吧？我知道你心思重，許是多方擔憂，但這畢竟是我的癥候，需要我自己決斷，別的人未必能替我做主。你可明白？”

“是,我也不敢瞞自專，”俞星臣垂首：“可是說……別的藥皆都不管用，伯父的癥候若想要轉好，便需用酒蒸大黃。”

最后四個字說出，俞星臣聽見了倒吸冷氣的聲音。

“你、沒聽錯？”向來篤信俞星臣的俞鼐，也有些懷疑了。

“是，確實是這麼說的。我也提出了異議，但始終堅持。”

俞鼐皺了眉，臉沉沉。

他轉頭看向窗外，這時侯，薛放已經上了馬，而楊儀也已經了車，兩人似乎在道別。

薛十七郎馬上向著揚了揚手，年意氣，直沖云霄，那般鮮怒馬英姿發，看的俞鼐目眩神迷，心中陡然生出無限羨慕之意。

“酒制大黃。”俞鼐喃喃。

他回重新看向俞星臣，目炯炯：“這楊儀，可值得信任？”

俞星臣一怔，然后他很快明白過來：“伯父，并不屬于任何一派，心思頗單純，心神都在醫藥之上。”

朝中雖看似平靜，但也是派系林立，俞鼐憂慮甚遠，恐怕萬一楊儀是被人當了刀使，故意害他。

聽了俞星臣的回答，俞鼐道：“可，方才我見似乎對你……并非很是和恰。”

雖然只是短暫的相，俞鼐卻老眼極利地看出了楊儀跟俞星臣之間似乎有什麼齟齬。

俞星臣苦笑，略微思忖：“雖然這藥可用與否、是好是壞值得商榷，但伯父放心，我可以命擔保，絕無害人之心。”

俞鼐的臉上出驚訝之：“命擔保？你如此信任此人？”

“是，值得信任。”俞星臣篤然。

俞鼐重新發出了“嘶”地吸氣之聲：“能讓你說出這話的……”他瞥了眼外頭，那輛車已經消失在路口，“你跟這位儀姑娘……”

要不是剛才看出了楊儀跟薛放之間的意，俞鼐幾乎要懷疑俞星臣也心儀于楊儀，被所迷了。

俞星臣垂首，沒有出聲。

頃刻，俞鼐目沉沉：“是否要用此藥，且容我再想一想。對了，你父親那邊，不必告訴他。”

“是。”

俞鼐清楚俞鼎的子，本來俞鼎就不贊同他尋一個看診，若知道楊儀開的是這樣猛催急下的藥，只怕會節外生枝。

俞鼐自己病了頗久，對他自個的形十分清楚。俞星臣用一條決堤長河來形容俞鼐，但俞鼐自己，卻覺著如同風中殘燭。

氣都虛了，自己那點微微弱弱，隨風搖擺。

眾太醫因知道此事，所以不住地用補藥來維護，想要保住那點微，但是大黃……那簡直如一陣狂烈疾風，豈不是要把他吹熄了麼？

他必須得慎重。

楊儀跟薛放在路口分開。

薛放自回巡檢司，楊儀回府。

楊二爺十萬火急，派小廝在前開路，他們在后急行。

誰不知宮的差事比天大，而太醫楊家雖名頭在外，但從他記事開始，家里來太監的次數屈指可數。

記得上一回，還是老爺子下世，念在老爺子于宮兢兢業業一輩子，宮派了侍宣旨表彰功績，賞賜件，以為悼念。

偏這次不知是吉是兇。楊佑持猜測是跟楊儀進宮給太后看診有關，但太后今兒到底是個什麼形誰也不知道……又特意派太監到府里，這可是誰也說不準的。

趕慢趕總算回到府里，家門口的小廝一反常態，盡數肅然垂首等候，他們也知道事非同小可。

楊佑持陪著楊儀向，他走的快了些，楊儀在后跟著，追之不及，輕咳數聲。

楊府廳，從老太太往下，盡數垂首站著，連小山奴也被鄒其華領著，雖然驚奇，卻也不敢說。

宣旨的太監原本還坐著喝茶，大概是等了太久，實在不耐煩，便起站在中間，假裝打量堂中掛著的那副圖畫。

聽到腳步聲，才轉。

當看見楊儀的瞬間，太監的突然變出一副笑臉，他竟拱了拱手：“儀姑娘？”

楊儀正站在門口氣，只來得及向他點點頭。

楊佑持則忙上前道：“不知今日有旨意到，讓公公久候了！”

太監笑道：“哪里哪里，能親來府里傳這道旨意，咱家也是與有榮焉。”

當下闔家立在地上，等太監一聲：“旨意下。”眾人跪地。

太監將圣旨打開，目在楊儀上掃過：“茲有太醫院司庫楊登之楊儀，秀外慧中，通醫理，今封為七品侍醫，宮行走，掛職太醫院。欽此。”

府眾人盡數震驚，楊儀也甚是意外。

太監笑道：“儀姑娘，請接旨。”又笑：“從此可要改口稱呼楊侍醫了。”

楊儀只得口稱“謝恩”，起接了圣旨。

太監又道：“傳太后娘娘口諭。”

大家忙再跪地。

太監道：“楊儀醫高明，有回春妙手，賞賜金花一對，玉帶一條，通寶宮錢十枚。再賜楊府太孺人李氏貢緞十匹，玉如意一柄，以為嘉許。”

楊儀跟李老夫人再度謝恩。

太監宣旨完畢，笑嘻嘻道：“恭喜恭喜，府大喜，侍醫了太后娘娘青眼，又得皇上破格拔擢，實在是難得的恩典。連我也沾了喜氣了。”

楊佑持的心總算放下來，可又高興的無法形容，忙跟太監拱手笑道：“同喜同喜，請公公坐了喝茶。”

太監道：“來了半天了，也是該回去，改日得閑再喝吧。”

說著又跟楊儀李老夫人等團了團手，叮囑楊儀趕明兒進宮謝恩，這才向外去了。

楊佑持親自陪同太監，走到二門上，便從袖掏出一個小銀錠子，塞到太監手中：“今日勞煩公公走了這趟，大家沾沾妹妹的喜氣，偏公公不能多留，且拿著打酒喝吧。”

那太監哈哈大笑：“二爺客氣了，府里有這種殊榮……世人誰不嘖嘖稱奇，以后楊府的榮寵福氣自然更多著呢。”

一直送到門上，太監上馬，楊佑持不敢就先退，站在原地相送。

眼見這行人去了，楊佑持松了口氣，門上奴仆得了信，也趕聚過來恭喜，楊佑持揚眉吐氣：“總算是得了件大喜事。”

正，卻見墻邊上有兩個人慢慢走來。

楊佑持滿心喜悅，不以為意，正要返回廳，就聽一個家奴道：“哪里來的花子，今兒府里喜事，別來攪合，快閃一邊兒去！”

有個人怒道：“你說什麼？”

楊佑持聽到這聲音有些耳，忙返回來。

定睛看時，其中一名年紀略大的，竟是付逍，邊跟著的半大孩子，正是曉風！

當下楊二爺忙呵斥小廝：“休要無禮！”又道：“老都尉？今日怎麼得閑？”

付逍因方才被家奴呵斥，面不好：“哼！原來楊府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楊佑持連連致歉：“他們不懂事，不認得您老，別見怪，”又怒斥：“沒眼睛的東西，還不跟老都尉賠罪！”

家奴們嚇得咋舌，忙賠禮道歉。

楊佑持又扶著付逍：“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快請到里頭說話。”

付逍道：“我倒是無妨，嚇壞了孩子！”

說了這句，又遲疑：“剛才怎麼好像看見宮中的人，今日府里有事？若是有事我們就不打擾了。”

“哪里的話，盼著您老來還不能呢，再說，要是我大妹妹知道您老過府門而不，只怕又要怪罪我！”楊佑持口燦蓮花，趕忙拉著付逍進了門。

此刻楊府廳，也是喜氣洋洋，和樂融融。

老太太被高夫人跟楊甯陪著，先去打量太后賜的東西，顧莜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最高興的莫過于楊首烏，小山奴放松下來，高興的竄來竄去，時不時道：“我就知道姑姑最厲害了，我沒有說錯！”

鄒其華也不再管他，含笑看著他轉。

楊儀取了兩枚通寶金錢，讓小山奴拿著玩兒，鄒其華才忙過來：“不，這是太后的賞賜，怎能給他小孩子？”

楊儀微笑：“嫂子不嫌棄就他拿著，這只是個彩頭罷了。”

“瞧你說的，哪敢嫌棄什麼，”鄒其華有點惶恐，忙催著小山奴：“還不謝謝姑姑。”

小山奴上前抱住楊儀的，撒：“姑姑最好了！”

金嫵在旁邊看著，半開玩笑地嘆氣說道：“可惜我們是一時半會兒得不到了。”

楊儀也取了兩枚，拉住的手放在掌心：“二嫂子又說笑了，遲早晚會有的，先留著吧。”

金嫵眉開眼笑：“這怎麼好意思？沒生孩子先得錢？”

鄒其華取笑道：“也罷了，省得你在這里酸酸的。”

老太太回頭看向這邊，笑道：“太后才賞賜東西，儀丫頭這麼快就要分了？”

楊儀道：“東西是小事，無非是大家高興高興。”

楊甯道：“老太太倒是替姐姐心疼起來了，豈不知既然是有本事的，以后又在宮行走，這種機會只怕多著呢。到時候家里金山銀山怕還堆不過來，也不差這點兒。”

金嫵跟鄒其華對視了眼，們都知道楊甯跟楊儀素日是不對付的，如今見竟反而跟著捧贊楊儀，都覺詫異。

李老夫人卻大笑，輕輕拍了拍楊甯的手背：“你這，宮縱然有金山銀山，也不至于真的都賞給你姐姐。沒有那規矩。”

正說話中，楊佑持從外進來：“儀妹妹！”

楊儀忙出門外，楊佑持低低同說了幾句，楊儀忙道：“多謝二哥哥！”當下竟不管眾人，往前去了。

之前楊佑持將付逍跟曉風安排在外廳，先派人去了小甘過來照看。

楊儀出門，見了兩人極為喜悅：“老大人，好些了？”

付逍看滿眼笑意，之前被怠慢的氣才消散，道：“好些了，所以今日得閑，帶了曉風進來逛逛……”

楊儀扶住他：“到我院中說話。”

付逍知道他們深宅大院，怕有規矩：“不方便的話，就不必，在這里略說幾句就罷了。”

楊儀道：“哪里的話，請隨我來。”

付逍見意思甚篤，便同曉風隨著往：“我來的時候見門上熱熱鬧鬧，是什麼事？”

“哦，沒大事，先前宮傳了旨意，封我……太醫院行走。”楊儀微微皺眉。

付逍詫異：“當真？這可是好事。”

楊儀嘆息，付逍道：“你為何不很高興？你可知道，本朝絕有子當，你也算是頭一個了。”

“是麼，”楊儀一笑，又道：“我只是想著以后，怕多有不便。”

付逍道：“你年紀小小的，怎麼總能思及長遠……居安思危雖是好事，但你本就弱，再心思重些，如何了得，索船到橋頭自然直。”

曉風好不容易了：“就是呢，我娘若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高興。”

楊儀細想“船到橋頭自然直”的話，也才又展笑容，忙問：“嫂子沒有來？”

曉風道：“忙著呢，這兩天尋了一店面，準備開個豆腐坊。”

楊儀嘆道：“嫂子真是個能干的人。”

小甘拍手笑說：“以后倒要嘗嘗你母親的手藝。”

曉風道：“等我給儀姑娘，小甘姐姐們送來！只別嫌棄才好。”

讓到里頭落座，楊儀先給付逍診脈，連連點頭。

付逍道：“如何，無礙吧？這些日子我滴酒不沾，只顧吃你給的藥了。”

“恢復的確實不錯，”楊儀道：“這酒毒骨最難清除，老先生一定要持之以恒，斷不可從中舍棄，這樣才能將酒毒驅除，益氣延年。”

付逍看了眼跟小甘說話的曉風，忽然道：“之前，我欠了你一句……多謝。”

楊儀愣怔。

付逍一笑：“我跟屏娘……已經商議妥當，選了吉日，要親了。”

“啊？是真的？是什麼日子？”楊儀震驚。

付逍道：“因要忙活開店，所以往后推了推，是六月十八日。”

楊儀笑道：“恭喜恭喜，到時候一定去吃杯喜酒。”

付逍低頭一笑，又道：“若不是你跟十七，我哪里會熬到今日，只怕早也跟蕭太康一樣埋骨黃泉了。”

楊儀微怔，繼而道：“老先生……”

付逍知道不該提這些，便道：“對了，我今日本是要去找十七的，聽說他在巡檢司，誰知一打聽，昨兒竟是回了侯府，我可不愿意往那侯府去，才打聽著來找你了。”

楊儀道：“對，他原本一直在巡檢司，昨夜應該是有事，才給了回去。”

說到這里，楊儀心中一頓，想起之前薛放追著去了雙溪茶樓一節。

本以為薛放是從俞星臣那里知道的，可一來俞星臣不會把此事到張揚，二來靈樞傳信的時候天已經晚了，按理說薛放早已經回了侯府，那他又是哪里打聽的消息？

“我聽說他最近忙得很，又是什麼花魁被殺，又是什麼特使行刺。”付逍思忖：“一件比一件棘手，也不知怎樣。最近這世道不太平，實在人不安。”

楊儀道：“您老放心，他應對得了，何況他也不是一個人料理。”

付逍點頭，有點猶豫。楊儀看了出來：“怎麼了？是……是不是有什麼難？”

“不不，”付逍擺手，又一想，終于道：“我本來不想多事的，只是屏娘跟我提了好幾次，而且我是想跟十七說的。”

楊儀口道：“您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說完后，對上付逍的目，楊儀自知失言，臉上一熱：“我是說……我會轉告給他。”

付逍微笑道：“那好。是這樣的，我們那里最近出了一件事，是屏娘認識的，鄉里鄉親的，錢三娘，……他們夫妻本好好的，錢三娘也有了孕，可不知怎麼，竟在幾日之前，把的丈夫殺了。”

楊儀道：“然后呢？”

付逍道：“如今被府羈押，只因懷著孕，雖判了，卻未曾行刑。”

“那就是殺夫是真？”

付逍皺眉：“屏娘說，錢三娘兩口子向來恩，按理說不可能懷著孕殺了丈夫……而且府緝拿了之后，錢三娘供認不諱，可問為何殺夫，只說是起了口角，一時沖。”

楊儀聽著，既然府已經宣判了，而錢三娘也招認，不管是什麼起因，殺人是鐵板釘釘的，如果只因為他們夫妻向來恩，又有孕這點來懷疑，也算不得什麼。

付逍又道：“說來也有點古怪，最近南外城那里總出這樣的事。”

楊儀微怔：“什麼事？”

付逍道：“在錢三娘殺夫之前，還有一戶人家，也是一對夫妻，據說是丈夫刀砍死了妻子之后，又自殺了。這兩件事前后不過才差了半個月。屏娘說，那一對素日也很和睦，實在想不到是因為什麼到這種地步。”

說了這些后，付逍又對楊儀道：“只是屏娘心，又因為認識那錢三娘，怕有什麼冤屈，才非得我跟十七說一聲，其實也可能是……沒什麼事。”

楊儀知道讓他開口說這些是有點難的，便道：“您老人家放心，等得空我必告訴十七爺，要如何，讓他看著辦就好。”

付逍笑著點頭：“也好。”

楊儀吩咐小甘小連，準備飯菜，付逍忙起要走，楊儀強留，付逍道：“我還要往巡檢司走一趟，若是能遇到自然是好，若是找不到他，就先回去，你們改日有空再去。”

楊儀道：“好不容易來一趟，怎能飯也不吃？”

付逍笑道：“這距離中午還早著，難道在這里干等著飯？罷了，你現在也不是清閑一了。忙吧。”

楊儀只得親自送出來，小甘則趕找了些點心之類給曉風包起來，他路上吃。

楊佑持聞聽消息，也忙趕來，楊儀道：“二哥哥，好歹把老先生跟曉風送到巡檢司去，他們從南外城進來，也沒有個車馬，實在吃力。”

楊佑持道：“都在我上。放心。”當下府里準備車馬，又攔著付逍，好說歹說，把一老一送上了車，押車而去。

楊儀回到院中，老太太已經人把太后賞賜的東西送了回來。小甘小連并孫婆子圍著看，嘖嘖稱奇。

楊儀別的倒也罷了，把那條玉帶銙拿在手里，了之前放在搭帕里的薛放給的那條金銙帶，略一想，臉上便多出了一抹笑意。

所謂：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此時此刻，楊儀不知的是，從老太太上房出來的楊甯，也接到了一張字帖。

青葉小心翼翼地上前，低聲道：“姑娘，是靈樞親自送來的。”

楊甯的心怦怦跳了起來，猶豫片刻才接了過來。

特意往旁邊走開兩步，楊甯把那張字帖打開。

屏住呼吸看去，端正清雅的字，正是出自俞星臣之手。

上面只寫了八個字：但求一面，再不相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