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樂一大清早坐在鏡子前，塞著隨聽的耳機聽音樂，耳邊卻不斷浮現昨夜大人們說的話。

“現在你看，這孩子都九歲了，這麼爭氣，結果夫妻倆誰都不管……”

媽媽找皮筋兒來給林其樂扎頭發，問丈夫：“一大早的外頭什麼靜？”

林電工把工牌套到脖子上，說：“蔣經理的司機，來接他孩子上學。”

“還用開車啊？這麼近，讓孩子自己走就是了。”

“不是剛轉學過來嗎，”林爸爸說，他抬起頭，看向鏡子里，“櫻桃。”

“啊？”林其樂摘掉了耳機。

“今天你蔣叔叔的孩子第一天去學校上課，他要是有什麼不適應的，你在學校要照顧照顧人家，知不知道。”

“知道了……”林其樂拖著長音講。

關掉隨聽，把里面《公轉自轉》的磁帶拿出來塞進書包里。

林媽媽過了鏡子，拿揶揄的眼神瞅林其樂，笑林爸爸多此一舉：“還用得著你提醒？”

＊

余樵一大清早和他的三個小伙伴一起，送他的遠房小表弟余錦上兒園。

不同于余振峰、余樵父子倆這麼人高馬大，余錦個子小小的，子骨綿綿，頭發又稀又，說話也像含著一塊年糕，糯糯的吐字不清。林其樂站在兒園門口，好幾次心里納悶，這小孩兒怎麼能姓余。

“我爸讓我蔣嶠西一塊兒去上學，”余樵叼著里的牛，邊走邊說，“結果我去他家一看，他居然坐車上學！”

杜尚問林其樂：“你真給他看你的兔子了？”

“對啊。”林其樂咬著吸管喝盒裝牛。

杜尚傷地皺起一張臉來，連額頭的創可都要翹起來了：“我和余樵、蔡方元我們幾個都還沒看過呢！”

余樵把喝空了的牛袋子扔了，雙手揣兜里：“別拉著我啊。”

蔡方元喝著保溫杯里的高樂高，說：“也別帶著我，兔子有什麼好看的。”

杜尚自個兒生悶氣。

早讀時間，班主任領著一個轉校生走進了四年一班的教室。

林其樂原本正和后排生，秦野云的，兩個人瘋狂掐架。林其樂的雙馬尾被秦野云一手揪住一條往后使勁兒拽。見到那個轉學生進來，們倆全僵住了。

那轉校生長得頗帥氣，個頭兒也高，站姿拔，穿得也和群山市這里的普通孩子不太一樣。

班里出奇的安靜。班主任笑容滿面：“新來的同學是從省城實驗附小轉過來的，非常優秀啊。來，你先自我介紹一下。”

新同學站在講臺上，拿筆一聲不吭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筆畫兒特多，不大好寫。在眾人注視下，他放下筆：“我蔣嶠西。”

林其樂匆匆捋好自己兩條辮子，雙手擺在前課桌上，端坐得像個好學生。秦野云坐后排，眉飛舞和周圍電廠的孩子們炫耀：“這是我們群山項目部的子弟！”

“秦野云，你認識啊？”

“當然了，”秦野云低頭瞧自己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說，“昨天他爸的司機還來我家小賣鋪買煙呢。”

林其樂坐前面，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杜尚坐邊，是同桌，也翻了個白眼。

“蔣嶠西……”杜尚忿忿不平，單手撐著臉，“憑什麼他的名字就這麼特別？”

＊

這天上午，中能電廠小學樓上樓下的所有人都在討論蔣嶠西。每個人都聽說了，四年一班轉了一個省城過來的轉學生，據說是省里的奧數尖子，可他學測驗只考了十分。

全校的生們一次兩次三次從四年級一班門前踮著腳經過。上著數學課，林其樂時不時的也想回頭去看。

蔣嶠西被老師安排坐在了窗邊，和育委員余樵坐同桌。

“林其樂，”數學老師在講臺上說，“老回頭看什麼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樂在一陣笑聲中起了脖子。

蔣嶠西坐在后面翻著奧數書，他也抬頭看了一眼黑板，似乎沒注意到附近的笑聲和過來的眼。

數學課結束，林其樂幾乎是一瞬間就竄到了余樵邊，及時占據了有利地形。

杜尚很沒好氣，只好也跟了過來了。

蔡方元就坐在蔣嶠西前面一排，他回過頭，一下課就大大卷來吃，還問蔣嶠西吃不吃。

“我余樵，”余樵倚在了椅背上，翻開自己的數學書封面給蔣嶠西看，“我爸喜歡看金庸小說，‘漁樵耕讀’那個‘漁樵’。”

蔡方元說，他蔡方元。他用手指比了個銅錢的形狀，對蔣嶠西說，方圓，就是銅錢。

杜尚搶先在林其樂開口前說：“我我我杜尚！”

他頓了頓：“我媽有個喜歡的畫家這名兒，就、就給我取了……”杜尚嘟囔著，“不怎麼好，和撿來的一樣。”

林其樂一字一頓告訴蔣嶠西：“我林其樂，‘其樂融融’的其樂，你昨天應該已經——”

余樵從旁邊打斷了，對蔣嶠西說：“原先林櫻桃，你知道為什麼嗎。”

蔣嶠西一下課就聽了這麼多自我介紹，他還沒說過一句話。“為什麼。”他說。

也不知他是真的關心林其樂的名字，還是只是順著話頭隨便說。

“因為娟子阿姨懷的時候貧，找林叔叔弄了一大碗櫻桃吃，”余樵輕聲說，“娟子阿姨覺得特好吃，櫻桃又貴，就給取名林櫻桃。”

蔡方元在前頭補充道：“得虧阿姨那時候懷孕沒吃點兒別的，不然給取名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話還沒說完，林其樂撲將上去，蔡方元趕忙拿起桌上的數學書擋駕：“瘋了瘋了哎！”

杜尚趁機告訴蔣嶠西：“林其樂就是個潑婦，你平時最好離遠點！”

余樵這時問蔣嶠西：“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林其樂還在前面和蔡方元扯著彼此脖子里的紅領巾，兩個人一起窒息。蔣嶠西看了他們倆一眼，他發現林其樂臉都憋紅了，圓圓的臉，真像櫻桃。蔣嶠西告訴余樵和杜尚：“沒有什麼意思。”

余樵一愣。

旁邊杜尚好奇地坐下了：“哇，你名字這麼酷！居然沒什麼意思啊？”

＊

蔣經理傍晚下班，回絕了項目部各式各樣的飯局。他家里的況如今全國工地上下就沒有不知道的，不去應酬，別人也不會說他什麼。

只是他還吃不慣群山工地食堂的菜，一個大老爺們兒，又不怎麼會做飯，只好帶著兒子去隔壁林電工家湊合湊合，對付對付。

林其樂在飯桌上仰起頭問：“蔣叔叔，‘嶠西’是什麼意思啊？”

蔣經理從林電工手中接過了一碗咸粥，頗慈祥地向了林其樂。

“‘嶠西’是什麼意思，我還真不知道，”蔣經理搖了搖頭，看了林電工一眼，“什麼意思啊？”

林爸爸給林媽媽也盛了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

蔣經理解釋道：“那個時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梁虹飛都沒怎麼準備。”

林其樂余留意到蔣嶠西吃著飯，長長的睫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證要登記名字的時候，我也實在想不出來了，”蔣經理笑了笑，“就正好看見那天報紙上登了一句詩，什麼，萬戶千門蔣嶠西。”

飯吃完，蔣嶠西背起書包，拿了鑰匙就要回家。林其樂匆匆忙忙跑去廚房，問正在洗碗的媽媽預支了十塊錢零花。飛快跑出門。

“蔣嶠西！”道。

工地宿舍是長長的，一排一排搭建起來的平房。一排能住十戶人家，戶門與戶門之間只隔兩三米的距離。

蔣嶠西已經走上了自己家門的臺階，正拿鑰匙開門。

林其樂穿著小紅鞋走過去了，了自己的手，仰著頭問：“你想喝可口可樂嗎？”

“健力寶呢？”見蔣嶠西不說話，林其樂瞎問一氣，“旭日升冰茶？”

林其樂說：“你有什麼想喝的，我去買，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蔣嶠西回過頭了，他居高臨下，看林其樂：“你不用學習嗎。”

林其樂那雙圓眼睛睜大了。

“學習，不累嗎。”林其樂輕聲問。

“我看你都做了一天的奧數題了，”林其樂倒一點也不掩飾對于蔣嶠西的關注，“你不會頭疼嗎？”

蔣嶠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樂的話讓他不能理解。

無論是看他做了一天題，還是學習累，會頭疼。

“我不會頭疼。”蔣嶠西告訴。

“可是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也不會批改錯題，”林其樂好奇地歪頭看他，“你做給誰看呢？”

＊

夜里八點鐘，余班長拿了一飯盒的拍黃瓜拌豬頭，著煙來到了林電工家，一同來的還有小車班年輕干事邵司機等人，來找林電工一起打牌。

林媽媽則摘了圍，端著一筐線，和杜尚的媽媽一起，去余班長家找余樵的媽媽和余一塊兒看電視劇，互相學習打線。

林其樂走在前面。“你怎麼走這麼慢啊。”林其樂拽住蔣嶠西的手，拉著他不斷往前走。

蔣嶠西的反應總比慢上幾拍。

“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問他，“你做給誰看呢？”

家里黑的，沒有人。沒有人關心蔣嶠西是不是在學習。沒有堂哥一家，沒有爺爺，沒有家庭教師。蔣嶠西走在群山工地的水泥路面上，只有林其樂圍著他嘰嘰喳喳催個不停。

“這就是第一排！”林其樂牽著蔣嶠西的手，站在單職工宿舍前頭，手指給他看，“從這第一排，到后面的第十五排，全部都是單職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蔣嶠西也沒見過這麼主的孩。他來群山工地不過兩天，從小住樓房，沒住過平房，更沒住過這種磚砌的，一聯排十戶七戶的低矮房子。

單宿舍住的幾乎全是男人，是只來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還熱，不年輕人著脊梁圍坐在路口打撲克。

在省城，就算蔣嶠西是個男孩，也被老師教育，來這種貧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樂卻穿著小子，在里面蹓跶來蹓跶去，好像本覺不到害怕。路過那些年輕男人的牌局時，林其樂還會站在旁邊探頭看上好一會兒。

蔣嶠西想到，在他們原先老師的標準里，林其樂住的也是貧民窟，林其樂八也是貧民。

“櫻桃，”牌局里一個年輕人抬起頭，說，“看懂了嗎？”

林其樂搖頭：“看不懂！”

“看不懂讓林工好好教教！”另個年輕男人撓著小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張牌，“人家余班長那兒子都會猜牌了。”

“余樵那小子，”另外一個人說，“會打臺球了！我看他以后野呢！”

——原來他們都是認識的。

蔣嶠西想。

這一整個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認識的。

林其樂卻不知道蔣嶠西在想什麼，邊走，邊對蔣嶠西介紹他們群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樂尚的腦子里，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記得還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是單宿舍，他和他媽媽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調走了，調到城工地去了。”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云家。秦野云也是我們班的。和爸爸住在一起。你見過爸爸嗎？開小賣鋪的秦叔叔。”

他們倆穿過了十幾排單宿舍，穿過工人們閑暇時在宿舍前栽種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過燈火通明的工人俱樂部、工人圖書館。

“秦野云的爸爸以前了工傷，有一條不能走路了，”林其樂輕聲告訴蔣嶠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讓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賣部。秦叔叔可厲害了，他每天都會練氣功治！”

兩個小孩停在了群山工地領導干部房前。

說是領導干部房，也還是磚砌的平房，只比普通雙職工宿舍多了一間臥室。這樣簡陋的居住條件，和國企工人們拿到手里的厚薪酬實在不正比。

林其樂介紹道：“這是三十二排，第一戶住的是余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媽媽、余，還有他小表弟余錦住在一起。余錦的媽媽生病了，就把余錦送來他們家。余樵家特別，本住不開人了，但是余叔叔是勞模范，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麼都會答應。”

“第二戶住的是張，是我們工地兒園的園長。對我們特別好，還送我小兔子，但丈夫好幾年前去世了，現在自己一個人住。”

“第三戶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不過我不經常見到他媽媽——”

蔣嶠西聽著林其樂在他邊小聲說話，細細地介紹。似乎這群山工地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個人，一只，哪怕房檐下一只積灰的蜂巢，樹梢上廢棄的鳥窩，都深深刻在林其樂小的腦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燈亮了，把群山市郊這一塊沒在廠區之中的家屬大院照亮。不小孩子聚在路的盡頭，坐在用黑保溫材料包裹的暖氣管道上，正玩著扮演茅山道士的游戲。

“不過工地上也有壞人，”林其樂轉過，認真告訴蔣嶠西，“住在十四排的衛庸，他是個小混混，臭流氓，喜歡到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說話。”

蔣嶠西這一晚上已經接了足夠多的信息，雖然他也不知道這究竟有什麼用。

“他長得就像丑了好幾倍的劉德華，”林其樂又補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時間認出他來！”

蔣嶠西只好點了點頭。

林其樂還牽著他的手。從兩人出了家門，走到現在，蔣嶠西明顯覺到手心里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樂的汗，還是他出的汗。

黑夜里，林其樂的手是唯一的。不像爸爸的手那麼，不像媽媽的手那樣干癟，不像布滿了皺紋。

林其樂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蹭在蔣嶠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學，我們幾個人一起走吧！”林其樂在路燈下，突然對蔣嶠西道。

蔣嶠西還背著他的方形書包。

“你們都認識路？”他問。

“當然。”林其樂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突然抬起一只手，指向西邊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閃一閃，發出星星似的，是有夜間工程還在進行著。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樂說，“就是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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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公轉自轉》：華人歌手王力宏于1998年發行的流行歌曲專輯。

＊高樂高：1990年:天津努德萊斯有限公司立，開始生產銷售高樂高。高樂高功打中國市場。

＊大大卷：1993年佳口集團在中國市場推出的糖果。

＊漁樵耕讀：金庸武俠小說《雕英雄傳》中的角組合。

＊杜尚：馬塞爾·杜尚（1887-1968），法國藝家。

＊健力寶：國產碳酸飲料，曾風靡全國。1999年，健力寶正走向衰落。

＊旭日升冰茶：旭日升集團于1994年推出國產冰茶飲料，曾風靡全國，于2002年停止鋪貨。

＊茅山道士：香港亞洲電視1995年的拍攝的神鬼武打電視劇《僵尸道長》，林正英主演。

＊晾水塔：火電廠循環水自然通風冷卻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