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春節，林其樂是在北京度過的。

大姑一家人住在北三環一條狹窄巷弄里，門頭窄小。隔壁是一家理發店，兼給人修面刮臉。

林其樂閑的沒事的時候，就搬著一個小板凳，坐到隔壁家門口看人理發，十次有七八次，會有客人塞糖果、花生給。

家里正在摘韭菜，準備包年夜飯餃子。林其樂跑回家去，繞過了媽媽和大姑邊，坐在高高的床墊上，吃剛剛買的小糖馬。

電視上正播一個電視劇，《貧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大姑和林其樂的媽媽慨：“得虧當年沒讓你姐夫去那邊，你看看，好干嗎？”

“現在什麼都不好干，”媽媽說，“我們那省城總部的房子，去年說分，到現在還沒下來。”

“還沒分？”大姑一把把手里的韭菜放下了。

林其樂吃糖吃得專心。媽媽回頭看了一眼，正巧林電工也不在，眉頭蹙了，對林其樂的大姑講：“群山工地干不了幾年了，我原本想等分了總部房子，讓櫻桃去省城的學校念初中——”

大姑說：“該去！你們不能讓再在工地念書了。孩子到了中學得抓了！”

林媽媽一臉苦，又無可奈何。

“姐，也不看看你弟是什麼格，”媽媽從苦中出一抹笑來，“分房子分房子讓著人家，加班加點倒是他搶先。這工地最后要是留下人，我估計多半還是他留下！”

大姑臉變了：“這不行，他自己打小兒樂意吃虧，讓他自個兒吃去。你們娘倆可不能跟著再吃虧了，等他回來我去說說他！”

“您要是真能說了他，”林媽媽端著摘好的一小盆韭菜去廚房洗，“我就服您了！”

林電工帶著林其樂的表哥上街買魚去了。林其樂坐在床墊子上又看了一會兒張大民，把手里的小糖馬吃了一大半。

“櫻桃！”大姑忽然，聲兒悄悄的，“櫻桃？”

林其樂那大眼睛一瞟，發現大姑在表哥那小屋里，掩著門，沖招手，悄悄進去。

媽媽還在廚房剁韭菜餡兒。林其樂走進了表哥的小屋，被大姑拉到了床前。

表哥這屋還不如林其樂在群山的小臥室大呢。起碼林其樂自己還有個書桌，表哥連看書寫字兒都得在床上。

“櫻桃，今年期末考試考得怎麼樣啊？”大姑笑著問。

林其樂咬了咬：“不好。”

大姑用那雙胖的，布滿皺紋的手了林其樂的小臉蛋。又沿著林其樂脖子上掛的紅線，把那一小粒紅的琥珀從林其樂棉襖領子里摘出來。

“真好看，像櫻桃，是不是啊，”大姑笑道，兩只手小心翼翼捧著林其樂的琥珀，“大姑還記得你出生那天，那會兒剛剛四月份！”

“我在北京上著班，接到你爸爸打來的電話！說，櫻桃出生啦！中午一下班，我就上了你姑父，我們倆人一塊兒去了趟潘家園！到那兒看呀看呀，我就相中這個了！”

林其樂聽著關于自己的出生故事，臉上不笑。

“別的孩子出生，人家都送金件兒，”大姑抬起眼來，用一種慈的，憐惜的目看林其樂，“大姑買不起多好的金件，送給櫻桃一個琥珀，我聽說，琥珀是好東西，趨吉避兇，幾千幾萬年都不會變的！”

林其樂認認真真點頭了。

大姑往門外瞥了一眼，像是提防著弟妹突然出現。從自己口袋出一個紅紙包的小包包，塞進了林其樂棉襖的兜里。

“這是大姑給你的，”說，“別讓你爸媽瞧見，不然他們就拿走了！”

林其樂眨了眨眼：“是歲錢嗎？”

大姑笑道：“是！”

林其樂掩飾不住臉上的激，最喜歡過年！

大姑說：“別花，把錢存起來，有想買的東西再買！”

林電工和表哥提著新鮮的鯉魚從外面回來了。林其樂去看爸爸殺魚，又去外面街上看人家殺。

北京的天黑得早，媽媽從屋子里出來，拉林其樂回去。

這里到底不比群山工地。北京這條小巷子，什麼住戶都有，魚龍混雜的，林其樂一個外地來的小孩，萬一走丟了，被人抱走了，本找都找不著。

還沒進家門的時候，林媽媽忽然蹲下來，對林其樂認真道：“櫻桃，大姑和姑父今年如果要給你歲錢，千萬不能要，知不知道。”

林其樂一愣。

媽媽說：“你有什麼想要的，爸媽給你買。你表哥今年上高中，你姑父又生病了，不能要大姑的錢。”

林其樂蹲在廚房門口剝蒜，把白生生的蒜瓣擱進碗里。聽到媽媽和爸爸在廚房里小聲商量。

“一千吧，就一千吧，”爸爸笑著說，“好不容易來一回。”

媽媽說：“那你給孩子，別讓大姐看見！”

播春節晚會的時候，林其樂還在想媽媽說的歲錢的事，怎麼辦呢，大姑的錢要怎麼辦。

大姑家里電話不停地響，把電視節目打斷，都是親戚同事打來的拜年電話。

還有表哥的同學，打電話約他年后出去玩。

林其樂忽然想，不知道蔣嶠西現在在省城正做什麼。

＊

群山工地了夜，只有一小半房子還亮著燈。留守在工地上過年的人家并不多，杜尚和他媽媽端著自家做的飯菜，跑到余樵家來拼桌，一道吃年夜飯。

余樵正看春節晚會上章子怡出來唱歌。他爸爸他：“余樵！過來接電話！”

“誰啊。”

“蔣嶠西。”

余樵眉頭一挑，他越過杜尚，站起來去接電話。

蔣嶠西從省城打電話來，余樵實在沒想到。雖然在一塊兒上了半年學，還是同桌，但其實課下他們的關系并不像別的男生之間那麼親近。

蔣嶠西不說話，天學習，不玩游戲，也不喜歡開玩笑。余樵和他其實沒什麼共同語言。

“喂？”余樵說。

蔣嶠西在電話里說：“新年好。”

余樵聽著蔣嶠西那邊安安靜靜的，好像蔣嶠西正待在一個空的房子里，不像過年。他說：“新年好。”

這通拜年電話的氣氛開始尷尬了。余樵這邊正熱鬧，杜尚在飯桌旁問：“余叔叔，章子怡是誰啊？”

蔣嶠西問：“你們正在一起吃年夜飯嗎？”

余樵回頭看了杜尚一眼，說：“杜尚他爸沒回來，我爸就把他和他媽來一塊兒吃飯了。”

蔣嶠西問：“只有你們兩家？”

余樵手握著座機聽筒，稍微用了一下他的腦袋瓜子。

“林櫻桃上北京了，”余樵說，“上大姑家過年去了。”

蔣嶠西那邊安靜了一會兒。

余樵善心大發道：“大年初五回來。”

他又問：“你在省城怎麼樣，蔡方元在那邊兒補習班跟得上嗎？”

蔣嶠西笑道：“他的書在這邊也被校長沒收了。”

余樵也笑起來：“你開學還回不回來上學？”

“回去。”蔣嶠西篤定道。

余樵說：“那你把作業借我抄抄。”

大年初五這天，林其樂坐在離京回家的火車上，塞著耳機聽歌。

林爸爸坐在旁邊，拿過林其樂的耳機聽了一下，跟著哼唱：“深深太平洋底……”

“爸爸。”林其樂突然他。

“怎麼啦。”林爸爸說。

林其樂鄭重道：“我拿走了大姑給我的二百塊錢。”

林電工一聽這個，把耳機摘下來了，低頭看。

林其樂坦白代：“大姑給了我四百。”

林電工問：“你把那二百塊放哪兒了？”

林其樂著的手指，道：“我走之前，悄悄塞到我表哥的鉛筆盒里了。”

火車幾乎走了一天，搖搖擺擺，終于在群山市火車總站停下了。林其樂被爸爸從車上背著下來，到站臺上了，站著還想睡，被媽媽搖醒。

“櫻桃，到家啦！”媽媽笑道，“你看看誰來接你了？”

半夜三更，市里的公車都停了。余班長開著一輛小面包車，過來接林電工一家人回工地。林其樂坐在車里，睡眼惺忪地眼睛。

余班長一邊和林電工夫妻倆說話，一邊笑著問：“櫻桃！北京好不好啊？”

“好！”林其樂回答。

“那北京好還是群山好啊？”

林其樂答：“群山好！”

一進家門，林其樂就背著的小書包跑進了久違的小房間。余班長說：“櫻桃，明天上張家把你的兔子接回來。”

“好！”林其樂檢查完窗臺上的那盆萬年青，回頭想探一下獨自在家過年的波比小靈。

啊。林其樂這時才想起來。

小靈今年是在省城過的年。

是陪蔣嶠西一起過的年。

不知道蔣嶠西現在在省城做什麼，這麼晚了，應該在睡覺吧。林其樂把的書包放在床上打開，把里面大姑裝滿的糖果和廟會上買的五六的發卡還有畫片拿出來。

畫片中間夾著一本薄薄的《圣斗士星矢》漫畫。

林其樂想起來，臨走前看到了這一本，還沒看完，雅典娜站在水邊，等著的英雄們前去救。表哥家只有這麼一套漫畫，林其樂沒有別的可選。

不小心把這一本帶回來了，還要打電話和表哥說一聲。

漫畫書翻開，一張字條從里面掉出來。

“妹妹，”是表哥的字，規規矩矩，方方正正，“這五百元錢，你買點零食吃。也別吃零食，好好學習，讓你爸爸媽媽和我們也驕傲驕傲！”

不得了了！

大年初六的中午，林其樂發現自己價高漲，一下子了“千元富翁”！

表哥給了五百，大姑給了兩百，余叔叔給了一百，這加起來已經是八百元歲錢了！

林其樂去張家抱回心的小白兔時，張又神兮兮地給一張小紅包，里面拆開又是兩百塊錢。

林其樂覺錢多得燙手了！

＊

大年初八的深夜，林其樂正酣睡，約聽見門外有急促的敲門聲。

余叔叔在門外喊：“老林！老林！起床了！”

林電工和老婆匆忙起床，披上外套，跑出去，打開門。

余叔叔說：“杜永春回來了，半夜又把老婆孩子給打了！”

林電工愣了一愣，他走出門，問：“杜尚呢？”

林其樂的睡外面套上了厚厚的棉棉襖，跟在大人邊出了家門，趁著黑夜，往前走。群山工地職工醫院的大門敞開著，幾個年輕護士看起來也是半夜接到電話，匆忙起床趕過來的。

林其樂走進大人們圍著的那間病房。

杜尚背對著門口，頭上纏著繃帶，正坐在病床邊哭。護士們圍著安他，哄他。

只聽杜尚崩潰大哭道：“什麼派氣功……六脈神劍……一點兒用都沒有……我……我本打不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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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貧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沈好放導演20集電視連續劇，梁冠華、朱媛媛主演，于2000年1月正式播出。北京保溫瓶廠是男主人公張大民的工作單位。

＊“章子怡”：2000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第一個節目《把春天迎進來》的演唱者是章子怡。

＊“深深太平洋底”：臺灣男歌手任賢齊演唱的歌曲《傷心太平洋》，收錄于1998年8月28日發行的專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