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琥珀》第 14 章
林其樂問余樵,下崗是什麼意思。
余樵說,下崗就是沒有國家給的工作了:“秦野云他爸不就下崗了嗎。”
林其樂想了一會兒:“那讓汪叔叔也來工地開一個小賣鋪不行嗎。”
“我爸說,秦叔叔況特殊,當時是工地特別照顧,才留下的,”余樵說,“而且工地已經有一個小賣鋪了,不可能再開一個,只能說汪叔叔運氣不好。”
運氣不好。林其樂想。“運氣”真是個殘酷的詞。
“我爸也借錢給他了,”余樵說,“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來借第二次。”
汪叔叔第一次來群山工地,是六月份的事。到七月份,他給林電工打電話,說他人已經到廣西了,還做了第一筆小買賣。
“林哥!!”汪叔叔在電話里喜不自勝,一改那一日來林家時的低沉沮喪,“多謝你和嫂子那天借我的錢,連本帶利息,連那套我那個洗碗的錢,下星期回群山我一并都還給你!”
他太高興了。林電工聽到了電話,還有點懵。
林電工問:“你真掙著錢了?”又說:“不用,不用利息,咱們哥倆算什麼利息啊。洗碗的錢也不用給。你嫂子說,你那個洗碗還好用的。”
汪叔叔在電話里道:“林哥,你別推了。你和嫂子在工地上天累死累活掙那點兒錢,我還不知道?干電建的,日子過得又累又難,我從廣西給嫂子買了套進口化妝品,就當為上回突然找你們借錢,賠個不是!”
汪叔叔在廣西掙到錢了,從一個誰看他都倒霉的下崗職工,搖一變了拿大哥大、開小汽車的正經商人。林其樂坐在路邊的暖氣管道上,喝著葡萄,看蔣嶠西和余樵他們踢足球。后來來往往的電建工人們,每個人都在談論汪叔叔的事。
蔣嶠西踢了一會兒球,出了汗了。他索到林其樂旁坐下。
“你沒帶水?”他問。
林其樂搖了搖頭,看蔣嶠西連睫上都有汗,把手里的葡萄遞給他。
蔣嶠西接過去咕嘟咕嘟就喝,把林其樂剩下的半瓶都喝了。
他們一行小朋友去工地小賣鋪買水,還沒進門呢,就聽見小賣鋪里有人說話。
秦叔叔問:“他賺了多錢?”
“不知道,”那個來買煙的客人說,“聽說啊,他做了這一趟買賣,回來就要去省城買樓了!”
林其樂走進這家閉塞的小賣鋪里。之前余樵說,秦叔叔當年況特殊,是“運氣好”,才能在工地上承包這麼一間小賣鋪。
可林其樂看秦叔叔的形,怎麼也不像運氣很好。
建筑工程是一門危險的行當,每年總要死傷百上千的人。
秦叔叔就是其中一位,他過工傷,左落下了殘疾,不僅下了崗,家庭也破碎了。
如果不是余樵的爸爸從中說了許多好話,上上下下走關系,秦叔叔恐怕連留在工地上開小賣鋪的機會都沒有。
秦叔叔一直想治好他的,想回到崗位上工作。他每兩個星期去醫院做一次診療,花去了許多積蓄,可就是治不好。
到林其樂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不去醫院了。他每天學著群山地方上的市民一樣,自己練氣功治病。
快放暑假的一天,汪叔叔“錦歸鄉”了。他開的車就停在林家附近的路口,汪叔叔穿一漂亮西裝,手里也不再提什麼安利產品了,改提茶葉和進口化妝品。他在林其樂家吃了頓午飯。
林其樂手捧著一大塊荔浦芋頭坐在家門口啃,這也是汪叔叔從廣西帶來的。媽媽在屋里,說芋頭又蒸好一些,讓端去給各叔叔阿姨家都分一點。
汪叔叔說:“林哥,我之前跑了幾個工地借錢,說實話,那麼多同事,肯借給我錢的只有你們幾位老哥。我已經在廣西一點門道兒了,你看工地上這住宿條件,磚瓦平房,你和嫂子帶著櫻桃,干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櫻桃還這麼小——”
林電工猶豫道:“你是想……”
汪叔叔說:“我是想,我之后在廣西做買賣,也需要人手。別的人我還不信任,不如咱們自家人!你和余哥,人品我是絕對放心的!你們是想在工地上苦干一輩子,還是咱們哥幾個一塊兒出去闖闖?”
林其樂端著荔浦芋頭朝蔡方元家走,聽到蔡方元的媽媽在門里說:“櫻桃說買泰山旅游,結果就你買了,林海風他自己沒買?”
蔡叔叔嘆息道:“沒有。所以我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蔡方元媽媽直笑:“這個林海風,虧都讓他吃了,好不容易生個閨機靈的,他還沾不著!”
汪叔叔吃完了飯,要走了。林媽媽說:“櫻桃,過來送送汪叔叔。”
林其樂走過去,謝謝汪叔叔送給的玩和進口書包。
汪叔叔的頭發,抬頭道:“林哥,你什麼時候想通了,再給我打電話!”
那天夜里,林其樂在小屋里睡覺。隔著大柜,聽到爸爸和媽媽一直在小聲討論些什麼。
媽媽輕聲嘆氣,而爸爸時不時地笑,在寬。
半夜林其樂醒了,發現爸爸還沒有睡著。
林電工坐在床邊,借著一盞小燈,正看一本書。見兒起床了,他問:“有蚊子?”
林櫻桃搖搖頭,走到了爸爸邊。
爸爸看的書做《荒原狼》,書脊了工人圖書館的標簽。林櫻桃坐到他懷里,跟著看,看了半句話就開始發困了。
第二天一早,林電工夫妻倆又起很早去上班,林其樂即將面臨期末考試,爸爸讓考試前多看看課本,不要顧著玩。
“爸爸,”林其樂問,“你也要去廣西嗎?”
林電工在脖子上掛好了工牌,聽了這話,他蹲下來。
“爸爸不去,”林電工對說,眼尾垂了垂,有點歉疚似的笑,他問,“櫻桃,最近零花錢夠不夠花?”
“夠花。”林櫻桃回答。
林電工笑著點頭。
林櫻桃說:“爸爸,我們晚上吃南京板鴨好不好呀。”
“好啊,”林電工答應下來,“今天下了班去買,就是不知道那個板鴨師傅來不來。”
林其樂牽著爸爸的手,一直走到了路口,才和的小伙伴一起去上學了。
*
2000年的暑假,蔣嶠西不打算回省城去了。他計劃去香港的堂哥家住一陣子,之后就回群山市來。
他走了以后,林其樂就變得無所事事,和余樵他們在一塊兒玩,也總是提不起神。
在家看《西游記》的漫畫,從午飯看到晚飯,到了夜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林電工舉著電話,說嶠西從香港打電話來。
林其樂抹去臉上的眼淚,說話時仍掩蓋不了哭腔。
“孫悟空的師傅不要他了……”林其樂對著電話哽咽道。
蔣嶠西在香港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才剛開始看啊。”
“你都看完了嗎?”林其樂問。
蔣嶠西“嗯”了一聲。
“他以后會變得很厲害的。”他說。
“真的嗎?”林其樂問。
“他是齊天大圣,”蔣嶠西說,“上天地,誰也不再是他的對手了。”
蔣嶠西說,他會在香港給林其樂帶禮回去,讓林其樂別再哭了。林其樂聽了這話,終于破涕為笑。
這是蔣嶠西第一次打電話來。隔天,林其樂一早起床又開始看《西游記》,沒看兩句,突然想起了蔣嶠西。
林其樂坐在凳子上抱著電話機,往香港撥蔣嶠西留給的堂哥家的電話號碼。
對面一接起來,就是蔣嶠西又困又疲憊的聲音:“喂?”
林其樂愣了愣,不知道蔣嶠西為什麼一起床就是這種聲音。“蔣嶠西!”他。
蔣嶠西則如同見了鬼,瞬間就把電話給掛了。
林其樂不明所以,又往香港打了一次,沒有人接,只好不打了。
蔣嶠西說他八月初就回群山。林其樂每天在家盼著八月,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
七月末的一天,林電工很高興,因為蔡經理說,省城總部分給林電工夫妻倆的房子終于落實下來了。
那是七月二十九日。林櫻桃坐在爸爸上,看茶幾上鋪開的省城總部小區地圖。蔡叔叔在旁邊拿筆圈來圈去,告訴林櫻桃一家人,剩下的還有哪些房子位置最好。
“余哥挑過了嗎?”
“早就挑了,”蔡叔叔說,“就差你們家了。趕的,不然下個工地又來搶了。”
林電工問:“櫻桃,你想住幾號樓?”
林櫻桃也不知道,問:“蔣嶠西住幾號樓?”
蔡叔叔在旁邊笑了:“他家住干部樓,和你家隔一條馬路。”
林櫻桃聽了,點了點頭,說:“那我住哪兒都行。”
去后院喂小兔子的時候,聽到蔡叔叔在客廳里小聲道:“櫻桃長大了,是小姑娘了。”
“長大什麼啊,”林媽媽直笑,“小孩子家家,胡說八道的。”
蔡叔叔說:“娟子,你們看況……稍微管管……”
林其樂晚上睡前,在日記本上又劃去了一天。馬上就是七月三十日了,蔣嶠西是不是快要回來了?
也許是日思夜想,總是想起他。林其樂半夜正睡著覺,被耳邊咚咚的聲音吵醒了。
那聲音很輕,卻很有規律,一下一下,敲在林其樂床邊那扇被萬年青葉片遮掩住的小窗戶上。
林其樂掀開窗簾,著眼往窗外。穿著睡轉下床,踩著拖鞋,繞過了爸爸媽媽正睡的大床邊,走進客廳。
打開外面的門鎖。
群山工地已經進了后半夜,蔣嶠西穿著他夏天慣穿的黑短,黑短袖襯,他手里抱了個盒子,就站在林其樂家門外。
林其樂聽到了樹上的蟬鳴,也許還有附近某家叔叔打鼾的聲音。
“你回來了?”林其樂問。
蔣嶠西看了林其樂的臉,又看林其樂背后,他問:“叔叔阿姨都睡著了?”
林其樂輕手輕腳關了家門,躡手躡腳走過了爸爸媽媽的床邊,進到自己的小臥室里。
把床頭的臺燈擰開了,借著微弱的燈,接過蔣嶠西手中的玩盒子。
“這是送給我的嗎。”看盒子里的芭比娃娃。
“這是我堂哥給你的。”蔣嶠西也在床邊坐下了。
林其樂很好奇地看那個娃娃,又見蔣嶠西從他自己兜里拿出一個更小的盒子來。
是一盒音樂磁帶。
“這是我給你的。”他說。
林其樂放下娃娃,把磁帶拿過來看。
從來沒見過封面上這個歌手。
“為什麼送給我這個?”問。
蔣嶠西的聲音很輕,也因為夜晚很靜,便顯得清晰,清晰得林其樂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我在香港聽到的一首歌,”他說,“突然想起你了。”
“為什麼想起我?”林其樂問。
“我也不知道。”
臥室里有蚊子在叮人。林其樂坐進了床里,把蚊帳簾子放下來,蔣嶠西也跟著坐進了蚊帳里。
林其樂的頭發沒有扎馬尾,彎彎的披在肩上。從床頭拿過隨聽,把里面聽到一半的磁帶拿出來,然后拆開蔣嶠西送給的這盤,放進去。
蔣嶠西靠過來了,林其樂從他上聞到了一很淡的香味,似乎是男士沐浴的青草地味道。
蔣嶠西拿過林其樂的一只耳機,塞到他自己耳朵里。
“好像是第三首。”他拿過隨聽,直接按下快進。
林其樂關掉床頭燈,在枕頭上躺下了。往里面讓了讓,蔣嶠西便在邊也躺下去。
前奏是鋼琴聲。林其樂展開歌詞本在眼前看,沒有,約約能看清這個做孫燕姿的新人歌手的照片。林其樂問:“蔣嶠西,香港好嗎?”
“好。”蔣嶠西在黑暗中小聲說。
“很好玩嗎?”林其樂問。
“不是好不好玩的事。”
“那是哪里好呢?”林其樂問。
蔣嶠西不說話了,也許是被林其樂的問題問煩了,也許他也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在林其樂邊,在這小小的群山市,小小的床上。那歌手一直在唱歌,蔣嶠西聽著聽著,慢慢把眼睛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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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荔浦芋頭:產于桂林地區荔浦縣。隨著電視劇《宰相劉羅鍋》的播出,這種芋頭在全國家喻戶曉。
*《荒原狼》: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的代表作,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
*2000年6月9日,新加坡歌手孫燕姿發行第一張同名專輯《孫燕姿》。蔣嶠西7月末買到了這張專輯。第三首歌《天黑黑》獲第十二屆臺灣金曲獎最佳作曲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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