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那年，林其樂經常在日記里記錄自己做過的噩夢。

的小兔子死了，朋友們都走了，自己上學，自己放學，群山工地要被拆掉了……

2004年的新年夜，林其樂從噩夢中忽然驚醒。

坐在床上，眼睛睜大了，呼吸急促，又夢到了省城實驗附中，夢到那麼多人的面孔。

林其樂到疑：為什麼呢？

林其樂一直生活在工地上，生活在電廠小學和爸爸媽媽的庇護之下。

也許人長大了，走出家門，夜里的噩夢也就隨之變大了，隨之走出了群山，到了更廣闊的，林其樂從未過的天地里。

從省城回到群山以后，林其樂的日子很是不平靜了一陣。因為連續兩天曠課，哪怕林爸爸百般求，群山一中的老師還是給了警告分，通報全校。林其樂站在辦公室里低頭挨批評，兩天不在學校，兩天班級信箱中塞滿了信件，十有九封是全國各地《漫畫Party》的小讀者寄給“宇宙超級無敵小飛俠林其樂”的友信。

現在這些信全都堆在班主任的辦公桌上，像一群毫無意義的紙垃圾。

“你現在的目標是好好學習！已經初二了，林其樂，你看看你的績，比校時落后了多名？你已經墊底了啊！你再看看別的學生，誰不是在用功學習？？你還去省實驗附中，人家實驗附中的學生哪個不是在好好學習？？誰有那個閑功夫理你！還朋友，還寫！友！信！”

班主任將手里一疊信摔在辦公桌上，也許是見林其樂一直低著腦袋，哽咽著也不說話，也有些無可奈何了。

這個一貫不好好學習，天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小姑娘，居然也能幾句話就被說哭了。

“你年紀還小，”班主任抬起頭，對林其樂語重心長道，“老師告訴你，人生路很長，在這麼小的年紀里，你到的朋友以后基本上都會分開的。只有好好學習才是你的正途，才會給你真正有意義的未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林其樂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擰開了臺燈，拆下最新一期《漫畫Party》的讀者回執單，用自鉛筆在上面寫道：“對不起，我是群山市第一中學的林其樂，我收到了很多小朋友寄來的信，但老師說等初中畢業才會把信件還給我，謝謝小朋友們給我寫信，對不起，我無法和你們做筆友了……”

無法想象，會不會有人像當初期待蔣嶠西的回信一樣期待的回音。

林其樂又打開屜，從里面找出一張信紙來，鋪在桌面上。

在上面寫：

蔣嶠西，我沒有給你寫書。上一封不是書，這一封也不是。只是我很久沒見到你了，杜尚他們會給我打電話，你不打。所以我才寫信給你。我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人，我不喜歡你，我也沒纏著你，蔣莼鱸和你也沒有什麼關系，我只是畫給你看一看而已。

林其樂又忍不住哭了，一個字一個字寫得極慢，又寫道：

“我去省城不是找你，是找余樵和杜尚他們，正好到你了。我以后也不給你寫信不給你打電話了，不會影響你的學習。”

林其樂本以為，會很快就接到杜尚或是秦野云的一通電話。他們會在電話中說，林櫻桃，我們都看了你給蔣嶠西寫的信啦，你沒有給他寫書，你也沒有纏著他，你也沒有耽誤他的學習。

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沒有任何事發生。林其樂在杜尚打電話給時隨口問了一句，杜尚愣了愣：“蔣嶠西？我不知道。費林格他們最近都不拆蔣嶠西課桌里的信了，”杜尚這時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櫻桃，你不會又給他寫信了吧？”

林櫻桃說：“沒有啊我沒有寫。”

＊

爸爸媽媽并沒有就林櫻桃的“省城之旅”特別批評什麼。爸爸只是說，以后不要再自己跑去這麼遠的地方了。

“你還小，爸爸媽媽什麼都不知道，省城那麼大，找到你以前，急得飯都吃不下……以后你想去什麼地方，或是你遇到了什麼困難，櫻桃，你要給爸爸媽媽說。不然爸爸媽媽怎麼幫助你呢。你還這麼小，誰是你的依靠呢？”

媽媽則在一天洗服的時候，趁著洗機嗡嗡震的間隙，坐在后院的臺階上。突然和林櫻桃講起了自己和林電工在工地上相識、相的故事。

“那時候就是同事，”林媽媽把閨抱在懷里，櫻桃長大了，長高了，已經不像小的時候那麼容易抱了，“我就沒想過要嫁給他！”

林櫻桃把額頭在媽媽口，媽媽的溫暖極了。

“有的時候，朋友之間在一起待久了，就容易混淆這到底是友，還是‘’。”林媽媽突然提到的這個詞，讓林櫻桃一僵。

“有時候，看到一個人，那麼的特別，與眾不同，就像在一群雪白的小兔子里突然看到一只黑的，”媽媽說，“這種新鮮，也常常被人當是‘’。”

“媽媽，”林櫻桃睜大了眼睛，問，“我和蔣嶠西之間，不是‘’嗎？”

媽媽沉默了會兒。

林櫻桃說：“我和他在一塊兒就很開心，不在一塊兒我就總是想他，我想和他結婚，和他住在一起，這都不是‘’嗎？”

“櫻桃，”媽媽笑著慨，“你還太小了。”

“你以前還說過，你要和余樵，和陳明昊，和你表哥，還有你爸爸結婚。”媽媽笑道。

“啊？”林櫻桃徹底懵了。

“你都忘了嗎？”媽媽笑著問。

人喜歡一個人，有一萬種喜歡的方法。有的出自親，有的出自友，有的源自于共同經歷的冒險，驚險刺激，快樂得人難忘，也有的出自激，出自共同的好，出自一段時間的陪伴……所以人和人才會相聚在一起。而只有兒園的小朋友，才會不用“結婚”來詮釋一切。

“所以……我其實不一定‘喜歡’蔣嶠西？”林櫻桃問。

林媽媽低頭瞧著兒。從蔣經理的兒子轉學回省城以后，從余樵、杜尚他們全都搬走以后，從群山工地逐漸開始拆遷，櫻桃所有的緒低落都看在眼里。

櫻桃正在長大，正遇到一些長道路上的挫折。而這是難免的。

“我們人的，就像是水，”媽媽握著櫻桃的手，把的小手心展開了，后院上空的天正逐漸轉暗，“一片水落到你的手心里，你分不清它是水，還是雨水。只有等你長大了，變見多識廣的大人了，你才會慢慢看出來。”

“媽媽，我現在還沒有長大嗎？”

“你還小呢。你承認自己還小嗎？”

2004年四月份，從北京又傳出非典的消息來了。林櫻桃在爸爸媽媽的陪伴下過生日，年滿十四歲了。

在群山給北京的大姑家打電話，說想去北京看大姑，看姑父和表哥。

大姑樂不可支：“你這個小姑娘不得了了，以前自己一個人就往省城跑，現在還要跑到北京來！”

林櫻桃說：“大姑以前說我很勇敢的！”

大姑說：“小丫頭片子，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險。北京現在鬧病呢，別來別來！”

2004年的暑假，爸爸媽媽在工地上班，林櫻桃獨自一個人在家。沒有小朋友來找玩，便和波比小靈說話。給芭比娃娃和萬年青布置了一場婚禮，婚禮很豪華，從早辦到晚才停。林櫻桃坐在竹席上吹豎笛給這對新人慶賀，只會吹《兩只老虎》，倒也顯得很喜慶。

暑假作業很快就寫完了。林櫻桃打開電腦，電腦里幾乎每個游戲都存有蔣嶠西留下的存檔，榜單上都有蔣嶠西打下的分數，林櫻桃嘗試玩了幾次，都刷不掉他的名字。干脆把電腦關上了。

暑假才剛過一個星期，林櫻桃便去主報了一個補習班。對爸爸媽媽說，要好好學習了。

＊

同桌耿曉青還經常纏著林櫻桃問那些男孩子們的事：余樵、杜尚、蔡方元……特別是余樵的故事，總是很想聽。

林櫻桃卻在專心做題，課間也不被干擾。

只有育課上，林櫻桃才會給耿曉青講上幾句。已經沒有多關于余樵的事可講了，講了三年，有多故事都要講完了。

耿曉青抱著排球，說：“櫻桃，你是不是要去省城上高中？”

林櫻桃說：“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余樵……他會上哪所高中嗎？”耿曉青問。

林櫻桃搖頭：“不知道。”

耿曉青說：“我爸爸媽媽同意我搬家去省城了！”

林櫻桃遲鈍道：“啊？”

耿曉青說：“我不會現在就去的，我高中才會去。”

林櫻桃低下頭。

對于“省城”這個詞，林櫻桃現在已經不懼怕了。

“到時候我給余樵打電話，要是你們在一所學校就好了！”林櫻桃說。

耿曉青問，櫻桃，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林櫻桃上完了育課，在水管下面低頭洗臉。搖頭，要回教室去繼續做題。

耿曉青納悶道：“你怎麼變得只知道學習了？”

2004年的年底，林櫻桃向學校請了三天假。跟隨爸爸媽媽回了一趟老家。

大姑一家也從北京匆匆趕過來。

十四歲，林櫻桃第一次參加葬禮。

的爺爺去世了。

老家的人說，林老爺子一生平安順遂，子都很孝順，也沒什麼大病大痛的，這是喜喪。可林櫻桃不明白，人去世了，哪里來的喜呢？

林電工并沒有表現出特別大的悲痛。在林櫻桃的記憶里，爸爸似乎一直都是那個特別冷靜的人，任何對林櫻桃來說如同天塌下來的災難，對爸爸來說都不是什麼事。爸爸總會笑著，面對所有困難。

反而是大姑的緒更激些，林電工這個做弟弟的一直照顧著姐姐。在靈前跪著的時候，姐弟倆也一直相互扶持著。

從老家回群山的火車上，林電工突然對林櫻桃說。

“爸爸是沒有爸爸的人了，”林電工握住了櫻桃的手，說，“櫻桃還小，還有很多幸福……爸爸能一直照顧你……”

窗外風景被疾馳的火車飛速甩到了后，不給人們任何停留和息的機會，林櫻桃甚至沒有完全聽清爸爸這句話。

爸爸說，人活著，就像蠶，像蛇，像螃蟹，到了時候，就必須要開始蛻殼了。只有把一些東西放下，忘卻，才能輕裝上陣，繼續更好地生活。

林其樂想，就沒有人是不用蛻殼的嗎？坐在課堂上，看生課本里琥珀標本的照片。

那只千萬年前的昆蟲，被淡黃的樹脂包裹在中央。

如果人不蛻殼，就不會飛起來。如果死守在原地，人就會像這只蟲子，慢慢窒息而死。

人應該是流的，人的也應該是流的，是生生不絕的活水，才能一點一滴滋養人的靈魂。

林其樂站在那道懸崖邊，有細碎的小石子從鞋底蹭下去了，遠遠地跌落下山崖。

向下看，是幽深黑暗的山谷。向前去，是林其樂這麼多年從未到達過的，山崖的彼端。

林其樂十五歲了，仰起頭，向上。

踩著腳下厚厚的松針，覺高懸的過了林，照耀在的臉上。

九歲那年，林其樂在這里鄭重其事告訴的小伙伴們：“如果我們下定了決心，鼓起勇氣跳下去了，就會有翅膀從我們背后長出來，我們就可以飛了！”

林其樂瞧著懸崖對面那條小路，獨自一人轉過了，沿著這條山路朝山下走去。群山工地馬上就要開始最后的拆遷，林其樂想折一朵向日葵，跟一起去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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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非典：嚴重急呼吸綜合癥（英語：SARS）于2002年在中國廣東順德首發，并擴散至東南亞乃至全球，直至2003年中期疫才被逐漸消滅的一次全球傳染病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