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里樂坊云集，從長到大，元墨自詡閱盡天下人，卻沒見過這一種。

不是不是清麗不是艷……是什麼？元墨說不上來，只知道在這種面前，不自便屏住了呼吸，簡直怕自己的氣息再大一些，眼前的人就會化為幻像從眼前消失。

這種，更像是壁上的畫像，廟里的神佛，總之，不像真人。

仔細看來，人雙眉修長，對于時下流下的細眉來說，好像太濃了，鼻梁也似乎太了，下頷的線條似乎也不夠和……但也許正是這份與眾不同，才能得到讓人不能呼吸的地步吧？

和這位人比起來，會真樓里的玉菰仙算什麼啊！

就在元墨看得心醉神迷之時，人忽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

元墨吃了一驚，立馬捂住的。

然后就發現這是多余的。

人的眼中沒有一初醒的渾沌與迷糊，眸子清冷至極，像最寒冷天空中最遙遠的兩粒星辰。

這樣的眼睛哪怕泰山崩于側都不會多眨一下吧？又怎麼會因為只是在一輛陌生的馬車上醒來而驚呼？

可惜，太可惜了。

元墨在心里嘆氣。

這樣的眼神太過強大，完全掩蓋了貌。

不行啊人！你這是一雙眼毀了一張臉啊！

你剛從昏迷中醒來，還跟一堆陌生人昏迷在一起，你難道不該流出惹人憐的脆弱與慌嗎？

不過，人冷靜與鎮定在男人面前或許不歡迎，但在這種形下，卻是省了元墨不麻煩。一聲也沒出，只是迅速掃視馬車的形，然后，目忽然落在自己的袖上。

那袖寬大，是一種麗的深紫，褶皺間有著上品綢才有的微，乃是茉莉一直想要、而元墨卻買不起的云緞。

云緞造價高昂，有“寸金寸緞”之稱，有市無價，已經不是買得起買不起的問題，而是買得到買不到的問題。

人這件外裳寬袍大袖，極其費料，是這件服，應該就值好幾百兩銀子。

好幾百兩啊！對于元墨來說，是天大的一筆財富！

然而人看到這件裳，卻像是看見了鬼，瞳孔猛地收一下，臉上出一種奇怪的表。

這表很難形容，好像有意外、輕蔑、厭惡、譏諷等等緒，加上眸子里那點冷浸浸的寒意，混在一起，在人臉上形一種難以言喻的戾氣。

像一條吐著信子的人蛇，或是一把刃口抹著藍汪汪劇毒的刀。

不對不對不對！元墨趕快把腦海里的蛇和刀抹掉，抹掉！

一定是看錯了看錯了，這樣的人，一看就是被人千萬寵地養著，怎麼可能會有這樣重的戾氣？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了！

果然再定睛一瞧，人臉上已是淡淡一片，整個人照舊散發著爾等凡人速速退散的冰冷氣息。

人手一撐，就要坐起來，元墨連忙按住，就在這時，遠遠地忽然傳來一聲狗。

元墨作僵住。

不是吧？

眼看這幫混蛋的老巢就要到了，這種要關頭大王你千萬不要來壞事！

然而狗聲越來越近了，非常明顯就是奔這輛馬車來的。

車轅上，鐵老三道：“這里怎麼有狗？”

崔王八隨口答：“野狗吧。”

鐵老三道：“你見過這麼油水的野狗？”

元墨也很無奈，由于會食，這蠢狗比誰都油水。

崔王八一聲驚：“死狗，滾開！”

大王“嗷”地一聲，大概是被踹開了。

但大王是堅貞不屈的狗，豈會因為被踹一腳就放棄狗生至？下一瞬它又“啊嗚”一聲撲了上來。

“找死！”

崔王八怒喝，“嗆啷”一聲，拔出了刀。

唉，沒辦法了。

元墨嘆了口氣，手上人的眼睛。

人好像不習慣他人的，臉朝后一仰，元墨以極輕的聲音道：“裝昏。”

說完這兩個字，元墨一躍而起，隔著車簾，準地朝崔王八的位置踹去。

崔王八“啊”地一慘聲，跌落車轅，轉眼間被前行的馬車甩在了后面。元墨來不及高興，眼前已經是刀一閃，鐵老三一刀砍向元墨。

元墨疾忙后退，忘了馬車里全是玉溫香，腳下一歪，摔倒在一個人上，恰恰是那位人。

人臉極不好看，元墨百忙中還賠了個不是：“對不住對不住……”正要爬起來，人忽然抬頭按住的腦袋。

元墨心說人你就算生氣也不要挑這個時候啊喂！

然后就覺得腦后一道寒意掠過，鐵老三的刀剛好著元墨的頭皮掃過，心盤的發髻登時散落下，釵環噼里啪啦往里掉，砸了人一臉。

還來不及抬頭，鐵老三的第二刀就來了，快得超乎元墨的想象。

被師父踹的時候他毫無還手之力，元墨還以為他只是一頭紙老虎，沒想到武功竟這麼厲害。

元墨著人就往外滾，打算跳下馬車，忽然鐵老三發出一聲怒吼，“死開！”

大王的牙齒死死咬在鐵老三握刀的那條胳膊上。

鐵老三痛得狂吼，將手臂狠命往車壁上摜。

這馬車一看就造價不菲，用的是極為堅實的木料，真給他摜個正著，大王一定會腦漿迸裂。

不及多想，元墨撲到了車壁上。

然后，大王的腦袋重重地撞在的口上。

口碎大石也不過如此了吧？元墨眼前一黑，一口氣差點不上來。

冰冷的刀鋒停在了的脖頸，鐵老三的聲音比刀鋒還要冰冷：“這是你的狗？”

元墨很想說不是。但大王已經歡快地開始，得幾下，狗頭一低，長一拱，從的領口里叼出一只油紙包。

這油紙包是心包得渾圓飽滿，塞得妥妥當當，但經過這番折騰，已經出了領口，大王口爪并用，嫻地撕開油紙，咔嚓咔嚓，啃掉了里面的蹄膀。

在這個瞬間，元墨明白了紅姑往日揍時的心。

真的好想把這死狗皮拆骨拿去泡酒啊啊啊！

“你、你別殺我，也別殺我家狗狗，我給它帶了它最吃的蹄膀，它才追著我……”元墨細聲細氣哀求，“大爺，求求你行行好，放我一條生路，只要你不殺我，要我做什麼都行，我一定盡心盡力服侍你……”

自問已經盡力做到了楚楚可憐，就差沒出幾滴眼淚變梨花帶雨，但鐵老三卻無于衷，視線下移，落在的膛上，冷冷問：“你到底是男是？”

元墨低下頭，就看到自己缺了半邊的。

元墨竭力翻出幾個眼，細著嗓子：“大爺您這是什麼話？奴家的相貌雖說不上艷驚四座，卻也算得上清秀可人，我們家媽媽還說我有份上一上花榜呢！哪里像男人了？”

鐵老三皺眉，在貨與滅口之間猶豫。

而就是趁著他這一瞬間的走神，元墨的右閃電般踹出，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窩。

在跌下車轅之前，鐵老三臉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楚天闊——”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怨毒。對這一招他印象深刻，永世難忘。

當初師父踹完還能施施然抱一抱紅姑，元墨就不行了，這一下拼盡了全力，骨差點折斷。

忍著疼跳上車轅，拉起韁繩，一鞭子在馬上：“快跑！把那兩個家伙甩掉，回去請你吃上好的草料！”

只可惜，眼下是上坡路，馬兒挨了打，是拼命跑了兩步，也只夠兩步，轉瞬又慢了下來。

元墨急得要死，回頭一看，差點魂飛魄散——鐵老三和崔王八眼看就要追上來，尤其是鐵老三，一臉猙獰，看上去像是要撕了。

“馬車太重，將這兩人扔下去，才能甩開他們。”

就在元墨慌得六神無主的時候，后一個清冷聲音道。

是人。半坐起來，靠著車壁，聲音不是一般子的，帶著幾分低沉，又清冽。

紅姑的聲音也是這一款，沙沙的，別有一番風。

“那怎麼行？”元墨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人冷冷：“那你就等死吧。”

元墨靈機一，著眼前的馬，心想若是扎一簪子，估計能跑快了，可往頭上一，了個空，才發現方才釵環全掉了。

而在這要命關頭，大王還一個勁兒往懷里拱，要啃第二只蹄膀。

元墨計上心來，干脆抱起大王，讓大王湊近馬尾：“大王，咬。”

大王吸了吸鼻子，頭一扭，表示出嫌棄，沒下。元墨從懷里掏出第二只油紙包，往馬背上一扔。

大王頓時如猛龍出海，撲到了馬背上。

馬兒驚，撒狂奔，慌不擇路，直往旁邊的山坡沖去。

這是西山東面的山坡，每到夏天，一來山頂冰雪融化，二來雨季來臨，山上會形瀑布，便是京城十景之一的西山銀瀑。

這片山坡就是瀑布沿路沖刷后形的溪流。據說水量多的時候，有時水能漫到路上來，現在坡上布滿圓石，長滿了不溜丟的青苔。

驚的馬，就帶著馬車沖上了這樣一條“路”。

“啊啊啊啊啊啊！”

元墨的尖聲被抖了七八截，整輛馬車抖得像是老天爺手里的盅，而馬車里的人無疑就是盅里可憐的子。

兩位昏迷的姑娘的被抖醒了，尖聲頓時翻了兩倍。

那位人卻是一聲不吭，異常鎮定，鎮定得甚至有一厭煩。

鐵老三和崔王八總算被拋在了后面。

大約是知道追不上，鐵老三干脆將將刀擲了過來。

刀上挾著勁力，在風中嗚嗚作響，但畢竟距離遠，元墨一低腰就躲過了，一面顛得要吐，一面還騰出空來朝后面做鬼臉：“沒砸中沒砸中——”

人瞧著，像瞧一個傻子：“他不是要砸你。”

“什麼……”元墨還沒反應過來，馬兒發出一聲悲鳴，往前跪倒。

——那把刀砍在馬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元墨和那兩個孩子再次發出尖。

在們的聲中，整輛馬車如玉山傾頹，哐當翻倒，徹底散架。

元墨也快要散架了。

左臂生疼，也不知道是折了骨頭還是扯了筋，抑或就是摔傷，半邊子都快要失去知覺。

懷里的人長發如瀑，挨得上，清清涼涼。

——馬車翻倒之前，元墨撲上去把人護在了懷里。

然而之前一直淡定的人，猛地從懷里掙開，呼吸有些急促，目好像有些……驚惶？還是驚怒？

總之，很像那些被大王堵在過巷子里的貓，全的都炸起來的樣子。

當然了，的人是不會炸的，它們好像甚至不會，隨著人的作，發水一般覆在上。

“蠢貨。”人冷冷地瞧著元墨，“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還要救別人。”

元墨呆呆了眨了眨眼睛。

喂，這個“別人”，好像是你啊？

“你若是一開始把這兩人扔下，我們早已經逃了。”

“我——”

“或者，你一開始便卸下馬車，騎上逃走，他們翅也追不上。”

“我——”

“你卻選了最蠢的一條路，不是蠢貨，是什麼？”

元墨心想，老天爺果然是公平的，給了人這樣一張臉，就順便附帶了這樣一副子。

有你這樣對自己救命恩人的嗎？

你這樣去做生意會把客人全得罪個啊姐姐！

那兩個孩子已經暈了過去，一個腦袋上腫起一只大包，一個鼻子下面掛著兩道鼻，元墨趕去試了試們的鼻息——呼，還好，還活著。

“會水嗎？”人忽然問。

“會啊。”

“往水里跑。如果能水，你大約能活下來。”

“啊？”

“明知道前面有河水攔路，他們還要傷馬，就是不愿讓馬車近水，那兩個人，至那個鐵的人，不會水。”人吐字和神一樣清冷，“想活命，就快跑。”

不遠就是小河了。

比小河更近的，是后追來的鐵老三和崔王八。

元墨一瞬也沒有拖延，立刻站了起來，拖起人的手：“走！”

人掙開的手：“我不會水。”

“我會帶你的，我水最好了！”

紅館后院出去就是橫貫京城的平江，年的無數個午后，都是在水里度過的。

人看怪似的看著：“帶上我，你就跑不了了。”

元墨急了：“那你怎麼辦？他們要追上來了！”

鐵老三和崔王八已經越來越近。鐵老三更是發狠奪了崔王八的刀，看起來準備把元墨剁醬。

“他們要殺的人是你。”人淡淡道，“至于我，眼下還死不了。”

人上似乎天然有一無形威勢，讓元墨不自就想俯首耳乖乖聽話，同時發現人真是外冷熱，看起來雖然冷漠，卻很會為別人著想。

“姐姐人你真好。”元墨用力抱了抱人，“你等著，我回頭就帶人來救你！”

猝不及防被抱了一下，人還來不及厭惡，元墨就松開了，往河邊跑去。

人坐在馬車的廢墟里，看著的背影，無無緒，像一尊的木偶。

呵，好人？

蠢貨，只有你把人引開，我才能從容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