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分兩進，前一進是云畫的住所，門庭高軒疏朗，壁上掛著字畫，槅子上有不古董，布置得很是雅致。

顯然即使是云畫風不再、紅館江河日下，云畫的生活卻依然維持著當日水準。

穿過廳堂有一個小小后院，沿墻角種了幾畦韭菜，另有一棵高大的棗樹，嶄新的葉作淡青，在下閃著清清亮亮的澤。

樹后便是三間小屋，正中一間小廳，左右各一間廂房。

“左邊那間是元寶的，這間是我的。”元墨推開右邊房門，“呃，比較簡單哈。”

屋子不大，青紗帳，棉布被褥，一桌一椅一床一榻，別說什麼古董珍玩字畫，就是連件像樣的用都找不出來，茶壺蓋中間有道裂，顯然是摔壞后拼修后湊和著用的。

人一低頭，發現有條桌短出一截，底下墊著一只烏。

烏抬起頭來，和人對視了一眼。

比之前面那一進的清雅，或是大廂房的富麗，這間本不是簡不簡單的問題，有一個詞更適合用它，那就是——寒酸。

人向來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淡定，此時也忍不住頓了片刻：“你真的是這里的坊主？”

“當然當然，如假包換。”元墨面不改，“姐姐你不知道，我這個人生簡樸，自甘淡泊，富貴于我如浮云吶。”

窗外有水聲拍岸，人微微抬了抬下示意，元墨立刻伶俐地推開窗子。

窗外是一大片水面，春日午后，正好，水面波粼粼。

“這就是平江。看，那邊是泊船的渡頭。”

平江畫舫游覽，是北里樂坊很出名的攬客手段，基本上每家大點的樂坊都配有私家渡頭，紅館這邊泊著好幾座畫舫，船有鮮艷彩繪，致奪目。

人道：“屋子破敗不曾修繕，這畫舫倒是不惜工本啊。”

“那……那是會真樓的。”元墨開始有點后悔把人帶過來了，的底牌都快掀完了。

不過元二爺是何等人？臉不紅，心不跳，對著人坦然道，“我們家姑娘都暈船，上不得畫舫，我就把渡口借給會真樓了。”

人看一眼：“二爺真是仗義。”

元墨繼續坦然：“哪里哪里。”

窗下系著一條小舟，舟上放著魚竿竹簍等，倒像一條漁船，只是也太小了，概只容得下兩個人對坐，靠這樣的船打漁只怕要把本錢蝕。

元墨只好著頭皮繼續坦然：“這個嘛，是我偶爾興致來了，便泛舟湖上，姐姐你不知道，每到月夜，這江上的風便好得很呢。”

為了省錢堂堂坊主要去釣魚給大家添菜之類的，才不會隨便說出來呢！

人點點頭：“院子里種著菜，這里釣著魚，坊主很會過日子。”

元墨一時不知道是貶是贊，只覺得人那對眸子仿佛看穿了一切，只得胡點頭：“一般，一般，呵呵。”

然后趕扯開話題，“這里姐姐只怕住不慣，不如，還是去前頭的廂房住吧？”

人往榻上一坐，憑窗而，益發顯得脖頸修長：“不，就這里。”

“呃……這個，住這里出都要經過前院，云姨的樣子你也看到了，恐怕不大方便……”元墨施出渾解數想要打消人這念頭。

“誰說一定要經過前院？”

人一指窗下小舟，舟旁立著幾木樁，雖然不算大，但勝在平穩，“這里臨水，這幾木樁卻一點青苔也沒生，上面還有幾星泥土，看來是經常有人踩在上頭走過。從這兒上渡頭，再從渡頭穿過小門，直接就出了樂坊吧？神不知鬼不覺的，豈不是方便得很？”

元墨一肚子理由全給堵住了，姐姐，你當伎真是屈才了，要不干脆去幫我師兄查案？

元墨喊黃伯和元寶來幫忙，把大廂房里的家搬過來。

大廂房里用的是一花梨木，價值不菲，沉得要死，三個人才搬了幾件桌椅便都累得呼哧呼哧直氣。

元墨大手一揮，派元寶去衙門看看葉守川回來沒有，順便拉幾個人來幫忙。

元寶去了半天，帶著趙力等幾個捕快過來。

趙力道：“老大剛回來就被府尹大人過去了，好像有什麼急事。老大就讓我們先來。”

元墨點點頭：“查出什麼了嗎？”

趙力搖頭：“沒呢。斗爺說難，能在西山建別院的都不是凡人，神仙們往往不愿意讓別人見著真面目，因此能查出來的主人很可能只是擺在臺面上的下人。”

有這麼多條年輕的漢子幫忙，不一時便搬好了，元墨讓元寶帶兄弟們去廳上喝茶，請姐妹們陪著坐坐。

以趙力為首的捕快們上說著“那怎麼好意思呢太麻煩了”，腳已經不由自主往前頭去——這就是為什麼紅館的差事在捕快們心中是第一優差的原因啊！

后院忙碌，人坐在方才云姨作畫的石桌旁，石桌已經收拾一新，放著幾碟子細點，又心另泡了一壺茶。

之前元墨已經注意到人在廳上喝茶只喝了一口，想是嫌茶葉不好，于是特意問齊云想了云姨常喝的好茶葉，結果杯中的茶也只是去了淺淺一口而已。

元墨不由納悶：“姐姐，這是上好的碧螺春，不合你的口味？”

人道：“茶葉倒罷了，水則太次。”

“這可是現打上來的井水啊，新鮮著呢。”元墨拿起來一杯就喝了，咂咂品味，不過約等于白品，因為茶對來說就是“苦滋滋的水”，從來沒嘗出過什麼差別。

“水為茶之母。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論茶。泡茶的水要清、甘、活、輕，缺一不可，此地近江河，井水也為濁水所污，水質劣。”

元墨心說北里的人都喝這里的井水，誰也沒覺得劣啊。

人也沒和多說，見已搬好了，便起往里去。

元墨又倒了一杯，咂咂喝了，清、甘、活、輕？啥玩意兒？

抬眼見人站在廳上等，忙放下杯子過去。走近才發現人不是等，而是傾聽邊上房子里傳出來的琴音。

琴聲淙淙，時斷時續，是云畫和齊云在商量填詞作曲，一邊談，一邊揮弦。

趙力等人進進出出，難保云畫又犯病，元墨便和齊云商量讓云畫待在屋里。

齊云是這世上最了解云畫的人，果然一談到詞曲，云畫便全心投，對外界發生的事一概不聞不問。

“這齊云是什麼人？”人忽然問。

元墨來到紅館之前，齊云就已經在了。據說云畫昔年對他有恩，他便留在云畫邊照顧。在云畫病最嚴重的那兩年，是見人傷人，誰也近不了，只有齊云留了下來，悉心照顧。

如今云畫較之當時已經平和許多，這里面十里至有八是齊云的功勞。

但要問齊云是什麼人，元墨一時還真答不上來。在紅館，齊云好像并不是齊云本人，而是云畫邊的影子。

云畫就是他的天與地，他的溫和與關懷全數只奉給一個人，除了元墨，他和樓的人平時連話也很說。

“聽說以前是個讀書人，云姨幫過他，他知恩圖報，便照顧云姨。”元墨只能這般簡略概括。

人道：“如此學識，不像是普通讀書人。”

元墨眼睛一亮，難道人心儀才子們？

屋布置一新，元墨討好地問人如何。人淡淡道：“勉強能住得。”

元墨對人大約有了幾分了解，覺得這個評價已經算高了。

人也是了一日折騰，擺還被樹枝劃破了一道，可家里沒有人有人這般高的量，連換洗的裳都難找。

元墨當即便決定出去給人買裳，問人喜歡什麼樣的，人道：“上這種就行。”

好像是很將就的意思，元墨卻忍不住熱淚盈眶。

人看懂了：“買不起？”

“呃，倒也不是，就是那個……嗯……這個……”元墨支吾半天，人一雙冰雪似的眼睛看著，那意思是“我看你怎麼編”。

元墨最終放棄了，老實道：“這種料子太貴了，而且有價無市，就算我有山一樣的銀子，也不知道去哪兒買。”

“外隨便，里照這樣式買就是了。”

人上的里紐子一直扣到頷下，包得實實，顯得頸部線條修長，別一番。

料子細輕薄，顯然也不是什麼便宜貨，但這回元墨沒有再多了，怕價錢嚇到自己，趕應了一聲就打算走。

“等等。”人代，“你出去的時候留意一下，看看京中有沒有什麼大新聞。”

“好勒！”元墨答應著，心想這位姐姐還頗為關心時事嘛。

忽地，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再一次回過來，只見人站在檐下，過棗樹的樹葉，斑斑駁駁地照在人臉上，人的臉仿佛玉一樣通。

“姐姐，你既然記不得原來的名字，我替你新取一個如何？”

人似乎沒想到這點，頗有一意外，然后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我最會取名字了，家里姑娘們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元墨頓時興致，拳掌，“家里的姑娘們都是以花為名，有櫻花雨荷臘梅桃，還有櫻桃薔薇茉莉芙蓉，姐姐你花容月貌、貌絕倫、國天香、貌若天仙，不如就……就……嗯……”

搜腸刮肚，抓耳撓腮，仰頭天，看到要頭頂棗樹，忽地，有了靈。

“就‘棗花’如何？”

“咳——”人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嗆著了。

“不喜歡？”元墨連忙改口，“呃，那，‘牡丹’如何？花中之王，堪配姐姐你的份。”

人的角了。

“那……梨花？”

“桂花？”

元墨絞盡腦，終于想出個帶“花”字又不是尋常花朵的，喜孜孜道：“那，珠花？”

人嘆了口氣，“今日初九，就阿九吧。”

呃……會不會太隨意了一點？

“不如，九娘？”

“不，阿九。”

“九妹也……”

人盯著元墨的眼睛：“阿、九。”

“好吧，阿九姐姐——”

“阿九，只是‘阿九’。”人，不，阿九一字一頓，不耐之氣化為無形刀刃。

元墨后退一步，“好，好，阿九，我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