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公子來時顯然已經有了腹稿，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絹上酣暢淋漓，寫道：“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闌紅芍藥，已簪。雨余風碎鳴禽。遲遲日，猶帶一分。”

“好！”他的同伴們紛紛擊掌贊嘆。

衛公子把筆遞給歡姐。

紅融融的燈下，歡姐的臉龐艷滴，衛公子顯然對最是心儀。

歡姐嫣然一笑，接過筆，隨手擱在桌上，拉衛公子席：“大好春的，寫什麼詩？來，坐下喝酒，姐姐敬你！”

衛公子愣住了，表有些不自然：“怎麼？人看不上我的詞，不肯唱和？”

同伴中有人道：“怎麼可能？衛兄的詩詞可是揚州玉翁都贊過的，來日放榜，定是狀元之名，小小樂坊，敢看衛兄不起？”

二樓雅間，聽到“揚州玉翁”四個字，阿九神一。

“是是是，公子多心了，奴家哪里敢瞧不起公子？實在是才疏學淺，對不上這些個詩啊詞的。”歡姐擎杯賠笑，“奴家自罰三杯，算是罰我個不學無之罪。”說著，連飲三杯，亮出杯底，涓滴不剩。

衛公子看的眼神，已由欣賞變為惋惜：“可惜了姑娘這般花容月貌，竟是個庸脂俗。”

然后環顧場中，揚聲道，“昔年雙璧坊名馳天下，現在竟找不出一個可以唱和之人嗎？這方青壁懸在這里，豈不是欺世盜名？”

歡姐臉上仍帶著笑，去拉衛公子：“公子，男人來樂坊都是找樂子的，我們姐妹雖然不會這些個詩詞，吹拉彈唱卻是樣樣都，不如我給公子舞一曲如何？”

衛公子甩開歡姐的手：“休要把本公子當那種尋歡逐的酒之徒，本公子來樂坊是尋找知音的！”

這一甩力道不大，歡姐趁勢跌在地上，指他們生出些憐香惜玉之心，哪知道這些人紛紛離席，口里道：“玉翁還說讓我們莫錯過雙璧坊，難道這就是雙璧坊？”

“我打聽得真真的，這就是，只不過改了名字而已。”

“哼，什麼破地方，竟掛著雙璧坊的名號招搖撞騙！”

“竟敢哄騙我們，不砸了這地方難消我心頭之恨！”

一時哄哄，一邊的商客都忍不住站了起來，似乎打算離開這是非之地。

姑娘們氣不過，扶起歡姐，歡姐怒道：“你們都是讀書人，難道書都白讀了？認不得門額上的字？這里是紅館，不是雙璧坊！要尋雙璧坊，回二十年前去尋吧！”

“本公子跟你們多說一句，都是有辱斯文！”衛公子一臉不悅，憤然轉，“我們走！”

就在此時，樓上傳來一個聲音：“慢著！”

“喀拉”一聲，四折的屏風被推開，一名秀麗年郎現，手一揚，一樣東西飄然自二樓墜下，輕盈，如夢一般飄向衛公子。

衛公子不由自主手接住，展開先聞得一郁郁酒香，只見是一幅淡青緞，上面字跡宛然，呈淡紅。

——往事莫沉。閑時好，且登臨。舊游無不堪尋。無尋、唯有年心。

同伴們圍過去細看，忍不住贊道：“好詞！接得絕妙，和衛兄的詞渾然一啊！”

衛公子怔怔道：“不，此人筆力，遠在我之上。”仰頭向二樓的元墨，“這是兄臺寫的？”

這當然不是元墨寫的。

這是阿九寫的。

就在歡姐跌倒的那一刻，元墨滿面怒容，騰地起，擼起袖子要下去收拾這幫家伙，阿九卻問道：“他寫了什麼？”

元墨怒：“我管他寫了什麼！”

“念。”

元墨一句“念個屁”已經到了嚨口，忽然有靈一閃，驀地意識到某種可能，但這種可能太過微茫，太過驚喜，的心跳不由加速，探出頭去看那片青壁上的題詞，念道：“柳什麼花明春事什麼，小什麼紅芍藥，已什麼。雨余風碎鳴什麼。遲遲日，猶什麼一分什麼。”

阿九瞪著：“你知道你自己說了些什麼嗎？”

“反正就差幾個字嘛，意思差不多行了！”元墨一臉期待，“你會寫詞啊？”

“詩余戲筆，何足道哉？”

元墨的眼睛“錚”地一聲，閃閃發亮，連忙道：“我去取紙筆！”

“不必。”阿九側頭看了一眼壁上題詞，撕下半幅袖，以指為筆，以酒為墨，轉即書，扔給元墨：“讓他知道什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阿九說話，慣常有一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氣，元墨本來覺得這點目中無人很是妨礙為一個名伎，但現在卻忍不住想拜倒在的下。

此時看這幫人的反應，這詞大約是很不錯的。所以，阿九不單人，還有才華！

有這樣的人在，紅館不紅，天理難容！

元墨的心實在是太好了，以至于罵人的緒都被沖淡了，只是居高臨下道：“公子求的是人的詞作，在下代筆，像什麼話？”

衛公子臉上掠過一驚喜：“既有佳人在此，何不出來相見？”

“罷了。”元墨淡淡道，“公子深嫌庸脂俗，我們家姑娘也深嫌惡客。你既為求詞而來，現已得詞，不必多言了。姑娘們，送客！”

最后兩個字說得干脆利落，歡姐等人早看這幫人不順眼了，頓時擺出了送客的架勢：“各位，請吧！”

衛公子和他的同伴人臉上都有幾分尷尬。

春闈剛過去不久，有些幕消息出來，這位衛公子名列三甲之。

于是眾人已先在酒樓慶祝過一番，都起哄說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現在衛公子是春風得意，長安花卻還沒看，一番慫恿，衛公子便欣然答應請眾人上樂坊。

衛公子祖上是鹽商，世代豪富，到他這一輩才出了一個讀書種子，自然是千般寵，還從來沒過什麼冷眼，此時臉上便有些下不來。

同伴中有人嚷道：“既有才貌雙全的佳人，何不早些請出來？分明是故意瞧不起我們！”

又有人道：“我看八這佳人貌比無鹽，所以不肯出來見人！”

元墨一聽就知道這幫小子埋頭苦讀，全是死讀書，兒沒有正經上過樂坊。

真正才藝雙絕的伎，豈是一般人想見就能見到的？當年云畫當紅之時，多達貴人來上十幾次也不能見上一面。

再說京中伎向來重才勝過重貌，許多人有一手絕之藝，即使年歲大了也能被稱一聲“大家”，比如紅姑就是現的例子。

元墨懶得跟他們廢話，揮了揮手。

歡姐領著姑娘們自行散去，聊天喝茶理簪子，只當這起人不存在。

這種無視比任何言語都來輕蔑，衛公子紫漲了面孔，怒喝一聲：“都給我進來！”

像他這種豪商公子，出門在外，邊說也會跟著十數名豪奴，頭起喧嘩時，豪奴們已經在外面豎起耳朵，此時聞得一聲喝，外面山一般一聲雄喝：“是！”

一伙高大威猛的漢子應聲而。

“給我砸！”

衛公子一聲令下，豪奴們立即手，搬起椅子就往桌上砸去。

一時杯盤與木屑橫飛，桌椅與案席全垮，慌得那另外兩個客人避之不及，逃之夭夭，姑娘們花容失，驚連連。

元墨肺都快氣炸了，一腳上二樓雕花欄桿，凌空躍下，一記窩心腳將砸得最賣力的那名豪奴踹飛。

那人直跌出五步開外，被同伴扶著才爬起來，捂著膛，臉發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有哪個不怕死的，他媽的再給我砸一下試試！”

元墨眼睛噴火，大聲道。

氣勢，氣勢非常重要。

豪奴們不由自主，都后退了一步。

“廢！”衛公子也是氣紅了眼，“給我上！”

豪奴們權衡一下，彼此之間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元墨一看不好。

在被紅姑收養以前，在街頭巷尾討生活、撿吃的，常常為半塊饅頭就跟人打得頭破流，對于“打架”這種事可謂是自小歷練，經驗富，深深知道有兩種架人們是絕不會退的。

一是恃強凌弱，二是以眾欺寡。

眼下元墨看起來好像強，但正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方七七八八加起來有三四十雙手！

果然，豪奴們大喝一聲，向元墨沖了過來。

據元墨的經驗，這會兒要是退，鐵定只剩下挨打的份，再說這是的地盤，在自己的地盤上，怎麼能退？

元墨也大吼一聲，沖上去。

豪奴們個個膀大腰圓，孔武有力，雖然算不上什麼高手，但勝在力氣大，一拳一腳有板有眼，虎虎生風，真挨著一下不是玩的。

元墨雖是經過真正的高手指點，但自己骨一般，興趣也不大，半玩半學，并沒有多真功夫。

在人群中眼觀八路耳聽四方，見針，人家雙眼、斬人家咽、踩人家腳板、踢人家下……用的都是當年做小混混時的全套看家本領，再加上一點勁和輕功，時不時在柱子上一借力，飛上眾人頭頂然后擇中其一狂踹之，以一敵眾，竟然也打了個平手。

“二爺威武！”

姑娘們心花怒放，搖著帕子給元墨吶喊助威，還有姑娘抱起琵琶，彈起了十面埋伏。一時間，琵琶錚錚，廳上拳來腳來，人起人落，呼喊不絕，十分熱鬧。

阿九居高臨下，卻看出來元墨能支撐到現在，全仗著形靈便。

對方人多勢重，卻毫無章法，彼此之間不能配合。往往兩個人朝元墨一起出手，結果元墨泥鰍般一子，那兩人剎不住手，你的拳頭砸中我的臉，我的拳頭砸中你的口，被迫自相殘殺，各自哇哇慘。

但這都是暫時的。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這一點，幾個人已經會先施眼再向元墨包抄，再加上人的力終有極限，元墨的法必然會漸漸慢下來，那時形便不容樂觀了。

以元墨的腦子不會不知道這點，卻還是沖了上去，當真是愚蠢得。

可這和自己有什麼關系？

阿九坐在二樓雕花屏風后，眉頭微蹙，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去續那闕詞。

元墨經營無方，這家樂坊敗落是遲早的事，流失這幾個客人又算得了什麼？再者，假如沒有那半闕詞，這幫人早就敗興而去，事本不會鬧到這個地步。

“哈啊！”

一樓，元墨大喝一聲，從人群中躍了起來，一腳點在柱上借力，凌空一個鷂子翻，腰韌至極。

的臉已經緋紅，額角也有汗水下，但是眼睛依舊明亮無匹，滿座的燈好像都已失。

阿九忽然明白了。

方才憤怒地拍案而起時，眼睛也是這樣亮，像是小小的火焰在瞳仁里燃燒。

就是因為這樣的眼神吧？

不想讓這團小小火焰熄滅，下意識想護住這團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