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閣這種燒錢的地方，元墨是不想來的。

但夏婆子給提了醒，得好好打扮打扮家的姑娘。

尤其是阿九。

因此，再回到紅館時，元墨的后跟著長長的隊伍，有抬桌椅的、有抬花瓶瓷的、有扛著錦袱坐墊的、有帶著杯盤碗盞的、有捧著綢緞裳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看上去好像搬空了一條街。

其時黃伯和歡姐正領著元寶并姑娘們清掃昨晚的戰場，一見這架勢，都吃了一驚，歡姐忍不住問道：“阿墨，你不會把紅館押出去了吧？”

歡姐平日里都很給面子地喊“二爺”，急了才喊“阿墨”，可見是真擔心了。

畢竟以元墨拆東墻補西墻的花錢方式，買這麼多東西只有一個可能——他把東墻和西墻一起拆了。

“放心放心，衛公子賠了大把的銀子。”元墨笑瞇瞇，“如今咱們不單能換一個新大廳，還能把你們上上下下全換上新的！”

“當真？”姑娘們又驚又喜，扔下抹布掃帚，撲向綢緞首飾。

元墨以一種慈祥的笑容看著們你爭我奪，挑這個，搶那個，就像一只老母看著小們滿地啄食。

最好的一份已經挑了出來，再挑了只花瓶，去找阿九。

阿九憑窗而坐，臉著窗外。

窗外是下的平江，一無際，閃爍著波，波映到屋子里，映到桌上、墻上，映到阿九的上、發上，到脈脈流。

元墨進來的腳步不由頓了一下。

這間屋子住了這麼久，卻從來沒有過這種覺——這里，好像戲文故事里講演的龍宮啊！

阿九回過頭來，中的領子依然是地扣到了頷下，肩上披著一件藕荷外袍。

元墨不由再次贊嘆自己選裳的眼。

一般孩子多是穿紅淡黃之類的暖好看，之鮮妍，能讓客人大增好，但阿九是個例外，越是清冷的調越能突顯出阿九那不屬于凡塵的仙氣。

“給你送寶貝來啦！”

把手上的東西在桌上，一拿給阿九看，“看看這料子，五兩銀子一匹，我這輩子都沒買過這麼貴的布料！還有只簪子，別的不說，單是這顆大東珠，就值十五兩。再看看這花瓶，前朝施大師的彩，你看看這梅花的花瓣……”

“假的。”阿九瞥了一眼，道。

阿九呆住，“這可花了二十兩銀子呢！”

這麼貴，怎麼可能是假貨？

“施素的彩舉世難求，拿二千兩銀子也沒買去，你出門逛個街，二十兩就買到了，你覺得是真的？”

“可、可二十兩……”

真的很貴啊……從來沒有買過這麼貴的東西，完全是為了能夠匹配阿九的貌才斥了這筆巨資……

“施素的筆法細膩，彩清雅，瓷品有瑩潤之氣，是瓷而近玉，所以名重天下，百年不衰。你這只晦暗不說，筆法更是劣。”

說著，抬手以指叩瓶，發出錚錚兩聲，阿九微微一哂，“北窯里的大路貨。這種東西掛著施素的名頭，施素只怕要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

元墨睜大眼睛，恨不能拿眼珠子到花瓶上滾幾滾，好看清楚阿九說的那些名堂。

可看來看去，這瓶子上花開得漂漂亮亮，瓶也十分潔。

哪里晦暗了？哪里劣了？

驀地，猛然驚悟：“阿九，你懂古玩？”

阿九的手指微微一頓，收了回來：“略知一二。”

古玩與詩文都是上層權貴們的風雅玩，所以為了招攬到越上等的客人，就要教會姑娘越上等的技能。

教姑娘詩文，只要請個老師外加幾箱子書本而已，但古玩，可是要貨真價實一一去練手的，開樂坊的不比權貴們，權貴們吃穿用度皆是不凡，長久浸其中，自然而然能辨出個中真味。樂坊里練出來的頂多是備一點眼力，不至于在真正的貴人面前出丑而已。

放眼整座平京城，還找不出一個敢說自己懂古玩的伎。

現在，紅館有了！

不記得名姓，不記得出，卻記得古玩與詩文，啊啊啊，阿九你是老天爺派來拯救紅館的吧？

“懂詩文，懂古玩，還長著這樣一張臉……”元墨激地握住阿九的手，“今年的花魁非你莫屬啊阿九！”

阿九冷淡地回手：“不。”

元墨勸道：“你知不知道，一旦為花魁，整個京城的男子都會慕名前來，到時候你的仰慕者可就不止衛公子一個，而是千千萬萬個！”

阿九還是那個字：“不。”

元墨更不明白了，這世上哪一個生意人不想當富翁，哪一個士兵不想當將軍，哪一個伎不想當花魁？

想了想，拖了把椅子，在阿九面前坐下：“阿九，那日被劫的姑娘都回了家，京中再沒有哪家樂坊說自家有姑娘走失的。既然沒有樂坊失人，那你的出之地便很可能不是樂坊，你既懂古玩又懂詩文，我想你有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家伎。”

本朝權貴們要夸耀豪奢，不單要養名馬，還要養人，誰家請客時沒有幾個上得了臺面的家伎，簡直都沒臉請人上門。

“那又如何？”

元墨循循善：“你看，小茉莉不見了，我擔心得飯也吃不下。你不見了，你的家人肯定也急得到找。可是京城的大戶太多，我們一時之間又不知道是哪家丟了人，怎麼幫你找？但若是你了花魁，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你的家人自然會來找你，到時候你不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了？也省得他們擔心呀。”

阿九笑了，笑得極輕極冷，像是深秋枝頭的一縷輕霜：“我的家人們永遠不會擔心我。”

元墨訝然：“為什麼這麼說？你記起什麼了嗎？”

家人對不好嗎？

“沒記起。”阿九道，“不過是推斷而已。他們連報案都不曾，顯然沒有擔心我。”

這點元墨也覺得奇怪。以阿九這種上姿，無論放在哪里都是塊寶貝，哪有丟了寶貝還不上心的？

“也許他們在用別的法子找你，只是沒有驚府……”

阿九打斷：“你為什麼帶我回來，為什麼小心殷勤，我都明白，你就是想為了替你爭花魁。但我明白告訴你，不可能。我可以替你應酬題詩的人，其他的，你想也不要想。”

“我想讓你當花魁有什麼錯？你了花魁，你名揚京城，真正的好全是你的，我只不過是跟著沾點而已，還有——”

阿九抬起一手指，止住的話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為自己的生意著想，不管怎麼利用別人，都是份所應當，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現在我們是在做易，你收留我，我給你的客人應酬詩文，其余一概不理會。樂坊里本來就有這種伎吧？賣藝不賣，清倌是吧？”

“清倌可不是在樓上寫首詩而已啊！還有，我們家的姑娘賣的從來都只是藝，不是！”

大凡客人來到樂坊，至要先來個四五次，才能和姑娘們單獨在一起，然后才是正式的追求。追求之后是否能為姑娘的幕之賓，全看姑娘們的意思。

樂坊，賣的從來都不是姑娘的，若是抱著這種念頭來的客人，多半得不到姑娘們的歡心。

大家會讓他出門左轉，一直朝里走，走到北里最僻靜的角落，那里會有最低等的娼門。

不講什麼“心”，也不講什麼“相”，只要給銀子，立馬就能好事，這卻是最為樂坊所看不起的。

阿九的話讓元墨有一種很不舒服的覺，但又說不上哪里不舒服，阿九神雖冷，但言語并無冒犯，甚至很斯文。

可元墨就是覺得口被什麼東西堵上了一樣不痛快。

“阿九，你知不知道什麼是伎的藝？伎的藝不單是詩文歌舞，伎們和客人見面、說話，獻藝、示好或者由客人示好，然后讓客人迷，沉醉，到尋常生活之余的快樂……這些都是藝。許多來樂坊的客人并不是想追求魚水之歡，他們要的是尋常日子里沒有的知音，要的是超于凡俗的好。樂坊，就是販賣這種好的地方，所有的才藝、貌、，都只是販賣好的手段，你懂嗎？”

“以侍人，賤役爾，說得倒是冠冕堂皇。”阿九喝了口茶，放下杯子，語氣平淡，“我們只談易，不必多費舌，有些事不管你說的多好聽，低賤就是低賤。”

“低賤？”

元墨騰地站了起來。

樓里的姑娘都不大喜歡阿九，歡姐尤其覺得阿九目中無人。

元墨一直都替阿九說話，說阿九只是子冷淡一些，并不是真的看不起別人。現在才發現，錯了，

錯大發了！

“有人靠自己的學識掙錢，有人靠自己的力氣掙錢，有人靠自己的手藝掙錢，伎們靠自己的才華和貌掙錢，哪里就低賤了？”

阿九看著元墨，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你就說，做不做這個易吧。”

“不做！”元墨憤憤道，“你既然覺得伎低賤，自己還混跡在伎之中，難道就不低賤嗎？你是高人雅士，你去山里詩作賦去，干嘛要待在樂坊里？這個易我不做，高攀不上！”

元墨的聲音很大，人很激，手還指著阿九的臉。

這種語氣、這種姿勢，讓阿九覺到強烈的不適，以及不悅。

“不做便不做。”阿九重重地擱下茶碗，“你不要后悔！”

“鬼才后悔！”

阿九冷冷地盯著元墨：“好，很好。”

起離榻，拂袖而去。

元墨氣呼呼對著阿九的背影，“走了就別回來！”

阿九大步而去，頭也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