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第2章 第2章
王皇后陪太后看完了一整折戲后,從慈寧宮告退。
但沒有回到皇后所居的藻宮,而是思來想去,轉而前往皇帝所在的宮殿。王皇后比皇帝尚且大一兩歲,在方才母后與那位小太醫的短短對視當中,電石火間,嗅到了一不尋常的味道。
王皇后來到歸元宮,只帶著畔的佩春,其余人等都在殿外停下。向皇帝的侍問了一句,得知陛下仍在料理政務,便遣人通報,并邁步進去。
兩人年夫妻,很不錯,皇帝私底下偶爾還會“王姐姐”,皇后自覺與他關系跟旁人不同,更有幾分元配中宮的矜傲,所以在董太后面前雖然順,但皇帝當面,卻有主意得多。
王皇后進了殿中,抬手輕輕撥簾子,走到案前。年僅十八歲的新帝正伏在案上,來了也不起,而是出一只手,握住皇后端莊合在前的手指。
兩手勾連,像是遙遙不斷的吊橋。
“你怎麼來了。”皇帝孟誠道,“你不是去侍奉母后了麼?今天那臺戲唱得怎麼樣,可高興?”
王皇后搖了搖頭:“母后說戲好,卻不笑。今日笑的時候,我悄悄看,也許對這些東西,并不很上心。”
孟誠失地起,另一只手在滿案的奏章、案卷上,他出未看完的那本,道:“朕登基數月,這些奏章批閱完了之后,還要發送給母后甄別決斷。原朕以為,居東宮觀政時,便已學會治國,登基后必能大治,但不知為何,母后雖未臨朝稱制、未曾以朕的名義下達任何一道圣旨,我卻不敢讓放開手。”
王皇后默然良久,年紀稍大些許,但依舊是深閨兒,只能從夫君的態度中,品味到一種倚仗和依賴的姿態。
孟誠也跟著沉默下來,喝著案邊放溫的熱茶。
王皇后見他失落,想起自己的來意,便上前臨近皇帝,跟他低聲私語道:“那臺戲雖沒什麼意趣,但我今日倒見到一個人。母后對他笑了。”
孟誠盯著看。
“陛下還記得劉通劉老太醫乞求還鄉之事?母后懿旨允了,但他一年半載卻離不開,而是免去宮值守,在府中頤養,所以向母后舉薦醫者。劉太醫有個徒弟,是鄭侍史的兒子,母后讓他為慈寧宮請脈。”
孟誠道:“只是個小太醫罷了。母后心中素來只有家國,為天下萬民求福祉,你不要想得多了。”
這話把王皇后的后話都打回去了一半兒。畢竟只有敏而無端的直覺,不敢在皇帝面前說他親生母親的猜測和閑話,只能按捺心思,轉而說:“他要是能伺候好母后,讓母后稍得開懷,也是好事。”
孟誠頷首道:“能照顧太后的安康,那是他的福分。”
王皇后附和了幾句,夫婦倆談了談彼此手邊的事,互相安,而后便不再打擾。從歸元宮出來時,天近日暮,緋紅的霞鋪天蓋地。
王皇后登上輦轎,在回宮路上慢慢思索著,心中反復重現著今日在慈寧宮的那一幕,思來想去,還是喚道:“佩春。”
佩春停步:“娘娘。”
“你去拿出宮腰牌。”王皇后道,“以本宮的名義賞賜鄭太醫,今日逮住了貓,沒有使得他人驚嚇。除了賞賜外,你還要敲打他一番,讓他記得自己的份。”
說罷,王皇后揮了揮手,佩春便點頭離去了。
……
鄭玉衡從宮中歸家時,落日已經過去,夜幕幽涼如水。
他下了馬車,鄭府迎上來的侍從小廝提著燈,連忙上前來:“大公子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小的聽說其他醫早就歸家了,很怕大公子遇到什麼不好的事。”
鄭玉衡嘆了口氣。
太后娘娘親口點了他照顧慈寧宮,在旁人眼里,這是天大的機緣,那是一顆可供攀援的參天巨木,能夠讓寒微之人盤伏而上。但在一貫正直的老師眼中,他逮住了那只“貓太子”,就是存了出風頭、爭榮寵的冒險之心,所以出了慈寧宮后,老師將他到府中,警戒提點了一番。
鄭玉衡輕輕扯了一下袖口,手心還火辣辣的,充斥著燒灼。
“大公子委屈了?”小廝提著燈看了看他的神,“宮中發生什麼事麼?”
鄭玉衡抬手捂了一下臉頰,隔著寬闊的袖口,那發燙的熱意和痛在雙眼上,當他垂下手時,神又變得端正溫文,渾然挑不出一錯來。
他道:“沒發生什麼,父親回家了?”
小廝陪著鄭玉衡進府中,面苦:“老爺他正等您呢……”
鄭玉衡愣了一下,邁進門檻的腳步停了一瞬,跟小廝對視了片刻,只覺得不手心發燙,他在太醫院待久了的子骨也僵起來。
“又是……”鄭玉衡的話停了停,沒說下去。
兩人進院里,院子里一個上了年紀、但很端莊的夫人坐在椅子上,低頭翻看著賬本,那是鄭大人的續弦,是鄭玉衡現今的嫡母。
鄭父就坐在畔,另一側是續弦所出的子、以及妾室所出的子。鄭父的兩房妾室沒有資格來這種場面,他手畔侍立著妾的兒子,鄭家的二公子鄭玉行。
夫人見他回來,道:“衡兒過來。”
鄭玉衡向前挪了半步。
夫人看他警惕謹慎的模樣,跟側的鄭父道:“就因為你總懲罰他,找衡兒的錯,就連我這個當母親的指點矯正他,他都要害怕了,老爺總讓我不要寵慣著他,才壞了我們之間的母子分。”
鄭父目沉沉:“那是因為他總犯錯!你母親你過來,沒聽見嗎?”
鄭玉衡只好走到父親的面前,起長袍,端端正正地跪下,低首行禮:“父親。不知道兒子犯了什麼錯?”
“你還假裝不知道?”鄭父怒而反笑,“你娘的兒、跟了你十幾年的婢,竟然私自挪用公中的賬款,出去放貸!這是皇城,這是天子腳下!要不是有你在,一個奴婢,怎麼敢做這樣的事?你去太醫院后,你母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讓當管事的,你這個大哥哥、大公子當得,連邊的人都教誨不好,你能有什麼品行……”
鄭父說到此,連連疾咳,夫人當即安他道:“老爺,此事還沒有定論,興許是那丫頭自己膽大,衡兒并不知道。”
話音才落,一旁的年僅十六歲的二公子鄭玉行便跟著安起來:“是母親看錯了人也說不定,那罪婢大約秉不好,天生就膽大妄為的,不干大哥哥的事。”
這話聽起來兄友弟恭,夫人聞言,卻而不地盯了二公子一眼,從眸底泛出一點兒冷意。
鄭父道:“他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也有管教不嚴的罪責,把家法拿來!”
出事的婢既然已經了管事,就不再是鄭玉衡的畔人,再管教不嚴,又怎麼能扣到他的頭上呢?只是鄭父不會將罪名歸類到夫人上,所以就算是“或許有”的罪責,也要教育懲罰他,也是他的過錯。
鄭玉衡著早已捧著家法在旁的侍從,甚至都生出一點兒習慣的覺。自從母親去世之后,他就總會“犯錯”,總會讓父親大肝火,無論在外人眼里他有多麼溫順,可在父親眼中,他依舊是那個奪走他嫡妻的罪魁禍首,是一個偽裝乖巧的天生煞星。
他是元配嫡妻生下的兒子,是大公子,跟繼母、妾室、乃至于其他兄弟姐妹的立場,有著天然的利益沖突。
鄭玉衡看了看繼母,又看了看怒意未褪,眼嫌惡的父親,沉默不語地對著戒尺出了手。
夫人道:“衡兒,你別這麼倔,就是跟老爺服兩句又怎麼了?你說再也不犯了,以后多約束下人,跟你爹求求饒。”
二公子也說:“大哥哥,你怎麼都不跟父親說幾句好話。”
鄭玉衡聞言覺得可笑,但又忍住了話語,只說:“父親愿意聽我說話時,我會說的。”
鄭父見他如此倔強,怒不可遏,連連說著鄭玉衡品德敗壞又不肯認錯,喝令侍從手。持著戒尺的侍從高高抬起,可看清燈下大公子的手心,忽然又停頓住了,手足無措地站在原。
“怎麼了?愣什麼,打!”
侍從道:“老爺……大公子的手……”
老太醫對他雖然惜,但素來嚴苛,所以下手不算很輕,雖然沒有家法更重,但那細皮上已經是鮮紅錯,淤痕點點,只不過這傷一兩日也就好了,要是再加上家法,怕是十天半個月都緩不勁兒來,寫字抓藥,都影響。
鄭父上前見到這一幕,聯想到今日他歸來確實晚了些許,便道:“這是老太醫懲戒你的?你在宮中又犯了什麼過?要是帶累了家人、我看你有什麼臉去見列祖列宗……”
鄭玉衡垂下手,他了自己的心口,還帶著溫度,可一涼意從咽向下,直貫心田。每當他以為這種無依無靠的寒冷到此為止時,它總是還能更深一步,踐碎他的防線。
還不如太后娘娘懷里那只貓。
鄭玉衡間發酸,一語不發,有些遷怒于那只壞脾氣的貓,想著那只貓在太后邊乖巧,怎麼對別人這麼壞?這麼張牙舞爪?要是那只貓沒有跑就好了,他也不用讓老師擔心失。
那截戒尺啪地落下,把滾燙的舊傷激起尖銳的痛。鄭玉衡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瞬息間蜷起來。
正在此刻,從門外跑進來一個小廝,正是方才給鄭玉衡提燈的那位。他連忙扶住大公子,看了看老爺的臉,上前稟告道:“老爺,宮中來人了。”
鄭父臉一變,將庶子庶們遣退,問道:“知道是什麼事嗎?”
小廝道:“說是來找大公子的。”
鄭父狠狠瞪了鄭玉衡一眼,斥道:“孽子,還不起來迎接客人!”說罷便帶著夫人稍整衫,來到府前燈籠之下,果然見到宮中的車馬。
佩春從車上下來,腰間系著出宮令牌,細綢衫,鬢發致。先向鄭老爺行禮:“小人向鄭大人、夫人問安。”
兩人連忙回禮:“貴人夜安,請問夤夜來此,可是宮中的貴人有什麼吩咐?”
佩春向兩人后了,道:“貴府大公子可在?”
鄭父將佩春請進來,佩春這才見到那位小鄭太醫。只是這時候的小太醫看上去并不太好。君子正冠,他的袍角卻有些灰塵泥土,在袖子外面的手指有些細微的發抖。
佩春道:“今日在慈寧宮,太后老人家的貓胡鬧竄,還是多虧鄭太醫逮住了它,太后將你留下侍奉,就是信任公子你。藻宮娘娘一心孝順,覺得鄭太醫認真仔細,能照顧好鸞駕貴,派小人前來嘉獎鄭太醫。”
說罷,佩春一揮手,宮中侍便將賞賜從車上搬了下來,放院中。
鄭父、鄭夫人兩人震驚詫異,瞠目結舌。夫人更是吶吶半晌不語,頻頻看向鄭玉衡,眼神里寫滿了:“既有此事,怎麼不早說?”
鄭父知慈寧宮威勢,底氣不足地清了清嚨,突然溫言:“衡兒侍奉得當,也算代臣,向太后娘娘盡心了。”
佩春微笑道:“大公子此,以后便是侍奉慈寧宮的了,請大人珍護,以免誤了娘娘的事。”
鄭父額頭滲出冷汗,連連道:“正是、正是……”
佩春道:“小人還有一些關乎宮中貴人康泰的瑣事,要與大公子講清,需得借一步說話。”
這一切來得太快,鄭玉衡回過神時,已經被宮中的人拉進一間空室。方才和悅的佩春姑姑收斂笑容,突然極其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番,審視過后,才敲打道:“以大公子的份,能侍奉慈寧宮,是天大的福分,但公子也得記住自己的份,娘娘是天子之母,是當今陛下見了都要行禮的人,公子做好自己的事,決不可有非分之想。”
鄭玉衡一開始都沒有聽懂,品味了須臾,才恍然大悟,他有些訝異地抬起眼,才發現佩春姑姑說得是一個他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在鄭玉衡心中,太后娘娘原本跟他的其他長輩并無不同,本沒有生出半點不規矩的想法,是跟董太后對視,他就生不起毫不軌之心。
佩春警示道:“如若逾越了規矩,在太后邊,有多樁死罪可論,你心里應當有數。”
鄭玉衡抬手行禮:“多謝貴人提點,還有……多謝貴人解圍。”
佩春人在宮中,很會察言觀,是進鄭府這麼一會兒工夫,已經將鄭家的家事猜得七七八八,才特意那麼警告的。
回禮道:“小人不敢居功,是太后娘娘的名字、權勢、份,在為公子解圍。如果說這世上能有什麼東西,在這片皇城腳下暢通無阻,除了今上的圣旨之外,那便是董太后……”
佩春點到即止,意在讓他明白,太后高如天上日月,只可相,不可/。
鄭府諸人送走佩春姑姑,提燈小廝這才找到機會,趕到大公子畔,探問他可曾發生什麼事、是否到詰難。小廝連連問了幾句,卻發現鄭玉衡在借著看什麼。
他立在府外夜風當中,借著搖的燈火看了看自己手心的赤傷痕,蜷時勾起令人麻木的刺痛。他注視良久,終于用另一只手扣住掌心:“……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太冒犯了,我想都沒有想過。”
“公子說什麼呢?”
鄭玉衡卻只是嘆了口氣,什麼都沒有解釋。
作者有話說:
從今以后你可以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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