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夜。

董靈鷲夜犯舊疾，頭痛難解，熬了藥，并去宮中太醫院值夜之請太醫，劉通劉老太醫已不在宮中久留，院只有連日留居的鄭玉衡。

自從上次歸府之后，鄭玉衡便以職責所在的名義，留在太醫院數日，今夜也不曾離開，所以一聞得傳喚，便當即前來。

夜中風稍重，涼氣浸人。他進了廷，踏慈寧宮，嗅到一苦的藥味兒，繚繞纏綿。鄭玉衡向太后行禮，俯首道：“臣……”

只說了一個字，太后邊的瑞雪姑姑便以指抵，令其悄聲，低語道：“鄭大人不必多禮。”

鄭玉衡這才抬首。

董太后倚在寬闊的座椅上，竟然沒有去榻上休息。依舊那麼尊貴，鬢發上綴著細細的、長長的金流蘇。閉著雙眼，單手支著額頭，護甲全部褪下來了，另一手還按著筆桿。

鄭玉衡出一點驚訝的神。他在太后平靜無波的臉當中，看不出“頭痛難忍”的跡象，但還是連忙上前，發揮畢生所學為診斷。

董靈鷲微微啟眸，沉靜地看著他。

“……老師總談及，娘娘的病是勞心耗力、積勞疾所致，此癥先帝也曾患過，太后娘娘理應開闊心懷，煩惱、免憂思。”鄭玉衡一邊說著，一邊從箱篋里取出帶來的補養丸藥，將曾經老師用過的方子一張張取出、與瑞雪姑姑所留的舊方相互查對，再稍填幾味，遞送給，又監督取藥、熬煮，誦記每種藥的用量。

這些事看著，可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做完這些事后，鄭玉衡剛要收起箱余，陡然發覺董太后仍舊注視著自己，從始至終沒有什麼評價之詞，他忽然渾一，仿佛被一綿又沉重的氣息包裹，聽到鬢發上流蘇撞的細微沙沙聲。

董靈鷲道：“煩惱，免憂思？”

抬手點了點側，示意鄭玉衡過來說話。因為的舊疾發作時，聽不清稍遠的聲音，朦朧耳鳴，前面的話沒有聽清，所以要他上前。

鄭玉衡上前去。

他立在董靈鷲的左手邊，醫的長袍只差半指的距離便到了玄華服之上。靠著椅背，肩頭分明瘦削，可上面刺繡重重、圖樣繁復，格外顯得沉重。

鄭玉衡將剛剛的醫囑又重復了一遍。

小太醫的氣息清冽如雨后新碧，挾著一還未褪盡的夜風涼氣，如霧般四散。

董靈鷲聽完此語，轉過頭看他，一站一坐，竟需要稍微抬首，才能著他的眼睛。兩人四目相接時，鄭玉衡腦袋嗡鳴地響了一聲，猛地發現自己令娘娘仰首，他立即依禮跪下，說：“臣禮數不周，請娘娘恕罪。”

董靈鷲從案上出來一本折子，這上面的字跡明明已經被筆勾畫過，卻還是再讀一遍，一側的硯臺里干涸著皇太后的筆尖，同是朱砂，卻沉濁如暗。

道：“侍奉皇帝、皇后、太后時，除特許開恩，回話時不得高于上位，小鄭大人，你給忘了。”

這話的后半句說得放松，故而鄭玉衡繃的脊背也松懈稍許，他抿了抿，低聲答道：“臣原本以為……那是很遙遠之事。”

他是太醫院醫正，這個年紀做到此職，已經算是醫高明、頗有能力了，但這離侍奉天家還差得太遠，如若不是董靈鷲親口點了他伺候，三五年、甚至十年，他都沒有獨自進慈寧宮醫治的資格。

“嗯。”董靈鷲看著折子上的朱批，分出一點心來，慢悠悠地道，“先皇帝的病，你聽過麼？”

鄭玉衡在腦海中搜尋片刻，仔細回答：“臣稍有耳聞，曾在老師畔備藥。”

稍有耳聞其實是謙虛了，如果說太醫院中除了老太醫劉通以外，誰還更了解先皇纏綿拖沓的疾患，那就只有這位小鄭大人了，他幾乎算是劉通的副手。

他這話說得十分謹慎，下頷的線條也收一道的弧線。小太醫白皙，暖黃夜燭下，襯得潤如冷玉，他的眼睫一直微微抖，很能讓人聯想到他的思索、考量、還有一份小心翼翼。

“你說得煩惱、免憂思，其實是件可，而不可得之事。”董靈鷲抬手，挽袖在皇帝的朱批所加注，頭痛、執筆、諸多紛擾之下，卻還能和氣地跟他說話。“孟臻要是早明白休養生息這個道理，也不會撒手得這麼早。”

孟臻是先皇明德帝的名字。

這世上只有董靈鷲能這麼他。鄭玉衡反應了一下，只好默默盯著上繁重的刺繡，挑選著措辭：“太后娘娘要保重貴。”

這種耳旁風聽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董靈鷲連應答都懶于敷衍。將回復完的奏章放到另一摞上，拆開一道定稅的折子，看得神。

鄭玉衡好像被忘了。

他一開始還張警惕，過了好半晌，見娘娘沒說什麼，畏懼一弱下來，所以故態復萌，有些忘卻了自己的境。

鄭玉衡的視線從董太后衫上的凰圖、百鳥、祥云、暗紋中向上移。

慈寧宮里點著檀香，跟藥香混雜在一起，形一種又苦、又的木質香氣，濃濃地縈繞在袖間。但他近太后側，從的袖擺下聞到一不可捉的淡香。

鄭玉衡一開始懷疑這是的熏香，而后又覺得并不像。他幾番思索，想起民間一些關于香的傳聞，倏忽一怔，耳垂猛地熱起來，像被一細針扎了一下坐立不安，連忙收斂心緒。

為了定心神，鄭玉衡再不深思這香氣的來由，而是從刺繡一直看到董太后的手畔。

董靈鷲曾經用這只手捧起過他的臉頰，細膩溫暖，而在執筆時，指節又修長如玉。沿著筆延，是看不太清的字跡。

鄭玉衡沒有探看的心思，只是又了對方忽然蹙起來的眉尖。

正當此時，董靈鷲擱置下奏章，由瑞雪侍奉著喝藥，喝完湯藥后，奉來清水漱口。漱口過后，抬指推開呈上來的餞糖糕。

一有了靜，鄭玉衡又很乖巧地低下頭去。董靈鷲垂手過來，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并讓這孩子起來回話，沒想到鄭玉衡會錯了意，想了想，試探地將手搭上去。

董靈鷲一下笑出了聲。

小鄭太醫的手迅速蜷起，從冷玉般的耳垂下出。

在鄭玉衡更年的時候，摔倒、磕、到了爹爹的懲罰、就會有疼他的長輩出手，將年的孩子牽起來，溫暖地抱住他。

他總是頻頻從這個皇朝最尊貴的人上，到那闊如山海的關懷。但這關懷并不是只給他一個人的，而是太后娘娘上被歲月打磨出的氣質。

就在他要回去時，董靈鷲卻反而握住了他的手，將小太醫牽起來。

鄭玉衡站起，膝蓋已經跪得酸了。他的手被對方扣在案邊，在案卷旁邊。

董靈鷲道：“看著生，膽子倒不小。”

鄭玉衡輕聲：“是臣想錯了。”

“不錯，你沒想錯。”董靈鷲偏頭看他，從這雍容的音調里流出笑意，“哀家是要請小鄭太醫起來的。”

這麼說，鄭玉衡更加無地自容，艱難道：“小……小……”

“不小了麼？”董靈鷲溫和道，“你知道哀家為什麼把你留下麼？”

鄭玉衡心道，難道不是看上我的才華和醫了嗎？還是看上了我矯健敏捷的捉貓技、能治理那位“照夜太子”？或是看我這麼容易犯錯，所以指點我……

董靈鷲見他久久不語，眼神幾度變化，頗為糾結，并不知曉這小年輕在想什麼，順手拈起一本請安折子，敲了敲小鄭太醫的帽。

他確實得要滴水，這麼讓奏折敲打一下，額頭居然泛紅。鄭玉衡抬手想要護住，又看了看董靈鷲溫潤深邃的目，忽然就不敢了，于是袖手而立，道：“太后……”

“我看你像聰明人，原來也很笨拙。”董靈鷲道，“你雖然年輕、膽大、不知事、不謹慎……卻實在俊。”

鄭玉衡愣了一下。

“哀家見到你之前，確實頭痛裂。”董靈鷲慢條斯理地接過熱茶，提起盞蓋，輕輕吹了吹，“但現下好多了，小鄭太醫，你是什麼藥呢？”

鄭玉衡如遭雷擊，前幾夜佩春姑姑所說的話在耳畔響起，他口干舌燥，言又止，最后只低了嗓音，慢慢道：“娘娘覺得臣有用，臣就是肝腦涂地，也愿意侍奉娘娘安康，只是太后娘娘如天邊皓月，臣低陋，不堪娘娘垂。”

董靈鷲仍舊微笑，沒有對他這番話起了什麼怒意，而是順著他說：“肝腦涂地，侍奉安康，對于一個太醫來說，已經十足忠誠。”

的話讓鄭玉衡暫且放心。

董靈鷲道：“前幾日皇后派人賞賜你，可曾跟你說了別的什麼話？”

鄭玉衡悄悄看。這種舉在董靈鷲眼里，跟養得貓也相差不多，有一種試探和揣的味道。這種舉止放在別人上，或許顯得諂，但鄭玉衡卻太純澈，只讓人覺得他很小心。

他道：“……皇后娘娘……沒說什麼。”

董靈鷲道：“沒讓你安分守己麼？”

鄭玉衡啞口無言，他道：“娘娘為什麼明知故問。”

董靈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奏章的表面，細膩圓潤的指甲扣在紙封上：“小鄭太醫為什麼不照實說？”

兩人四目相對。鄭玉衡想了想，溫順地道：“臣說錯了，那位貴人確實這麼囑咐臣了。”

董靈鷲笑道：“那哀家也錯了，確實心里早有答案，明知故問，有意試探你的。”

鄭玉衡怔愣一瞬，然后突然發覺董太后居然向他說“哀家也錯了”。他的心中突然到一莫名的震，像是天邊皓月專門灑下一抹華，拂落在他的肩頭。

因此，小太醫驀地道：“臣以后都對娘娘說實話。”

董靈鷲點頭微笑，又問：“那你是個聽話的人麼？你聽從皇后的囑托麼？”

就像鄭父認為的，鄭玉衡只是表面順從而已。他的骨子里有一種從君子典范中迫而出的、如孤竹般的不馴。

如有條件，鄭玉衡應當從政仕，為國家天下效死，做真正的清流文士，為一代賢臣。他的意志、里，都有一種彈不斷的品質。

鄭玉衡先是靜默，然后低低道：“臣愿向心而行。”

董靈鷲有耳鳴的癥狀，其實沒有聽清他的話。對這個答案的需求也不是很重，多是隨口一問。董太后識人，向來以眼睛去看，而不是用耳朵聽對方的陳詞和效忠。

就在手去拿下一本奏章時，案邊的燭臺蠟淚凝固，影微。凝神著瑞雪去挑撥燈芯，左手畔突然傳來一輕輕的力道。

董靈鷲轉過頭，見是鄭玉衡扯著的角，輕微地拽了拽。可目去，卻從小太醫臉上看出一種著急的神，他不知道哪兒來的膽子，忽然說：“太后娘娘，不能再看了，您要休息。”

董太后認真點頭，然后跟道：“把皚皚抱來，讓他倆一邊兒玩去。”

于是，一只碩的白貓被扔進他懷里。瑞雪姑姑引著他座，就在太后抬眼能見的地方候著。白貓激烈掙扎，沖著鄭玉衡喵嗚怒斥，鄭玉衡盯著它，也沒什麼好臉，一人一貓相看兩厭，互不搭理。

只是皚皚想要跳出懷抱，去找太后時，鄭玉衡又一把勒住它的后頸，神淡淡地拽回來。

作者有話說：

小鄭：請您再講一次從諸多太醫里挑中我的故事吧，一定有什麼冥冥之中的指引owo

太后：因為你長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