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整個寂冷的前半夜，曾經唯有燈燭影為伴。

董靈鷲從奏折案卷中抬眸時，除了朦朧漫漫的燭火外，還見端正地、抱著白貓的小鄭太醫。他實在太年輕，連按在白貓脊背上畫著圈的手指都像一節葉的新枝，渾沐浴著清風惠暢的氣息。

于是合卷，支頷凝視這個年輕的孩子，從他的眉眼姿態中，如捉影般窺見自己的年青春，窺見當年還未踏東宮的那個董家郎，俏天真，不諳世事。

或許董太后對于他這種突兀而生的憐惜，就有追憶曾經的分。只是借著鄭玉衡的影想起了十幾年前爛漫的純真。

小太醫熬了半夜，已經疲倦了，垂著手跟貓較勁，手指纏在皚皚的尾上，而貓太子也寸步不讓，一會兒呲牙哈氣，一會兒又甩開長尾。

他垂著眼，等得思緒散，故而沒有發覺董靈鷲的凝視，等到這目近到不可忽略時，太后娘娘已經到了他的面前。

鄭玉衡驀然驚醒，倉促地起，又被一只手按住肩膀下。

董靈鷲的手搭在他肩頭，又垂下去，越過鄭玉衡的襟懷，了皚皚的貓耳。白貓發出舒適地喵嗚、以及微微的呼嚕聲。

“哀家遣人送你回去？”董靈鷲道，“夜這麼深，宮闈長廊繁復，遠了些，也冷，不若你去暖閣去睡。”

這話才出口，不待鄭玉衡回復，一旁的瑞雪姑姑已經面猶豫之，上前跟太后道：“娘娘，劉太醫也沒有在宮中整夜侍藥不歸的前例。”

經提醒，董靈鷲仍不回復，而是平靜地看著鄭玉衡。

鄭玉衡怎麼可能留在宮中呢？不說王皇后此前派人的提醒，就是董靈鷲在前，他就只有無限的尊敬、無限的敬畏。

年郎欠一禮，說：“娘娘好生休息。”

隨即，鄭玉衡想了想，抬起眼睫悄悄地看著，補了一句：“要聽醫的囑托。”

他總覺得自己被視為小孩子了，也可能地位跟懷里這只壞脾氣的貓咪相差仿佛。董太后對他的建議總是和氣頷首，卻并不遵循，可在鄭玉衡心中，他雖年輕，也是醫，醫者之言，娘娘即便份高如日月，也該聽取。

董靈鷲微笑地看著他，的神看上去尚可，在此漫漫長夜下，居然珠翠不、流蘇平穩，可見儀態究竟有多麼莊重端正，這種莊重好像刻在了董靈鷲的里，為的符號、的象征、生命的一部分。

先皇帝死后，冥冥之中，被填滿的生命也缺失出一份，割裂出一片目不能見的斷層。

“等你長一個大人的時候，哀家會認真聽取你的話。”說。

鄭玉衡不甘道：“臣還有兩年便弱冠，可行元服之禮。”

董靈鷲依舊雙目溫潤地看著他，眼中含著一的笑意。他忽然發覺自己這樣的爭辯，并不像個穩重的大人，倍挫敗。

頃，鄭玉衡問：“要到什麼程度，娘娘才會覺得，這個人是值得托付的呢？是年歲、經驗、還是地位？”

董靈鷲稍許意外，不答反問：“小小年紀，為什麼將‘托付’這麼沉重的字掛在邊。”

鄭玉衡啞口無言，悶悶低頭，半晌道：“臣不知娘娘什麼時候才會像聽取老師的意見那樣，聽臣的醫囑。”

董靈鷲抬起手，只需一個眼神的示意，瑞雪已經會意地捧出披風。在小太醫尚未反應過來時，便將披風攏在了他的上。

鄭家公子高而清瘦，肩頭不似尋常年男子般厚，還有幾分年的單薄。從周正的帽下溜出一縷細細的墨發，頓在頸后。董靈鷲見了，卻沒提醒，只是圍上披風時，聽見他轟隆急切的心音。

掃過去一眼，鄭玉衡立即垂下眼睛，可他耳垂已經緋紅，指骨攥得很，迸出一聲聲脆響，話語隨著張的心跳，一直頂到嚨里。

他寵若驚，親眼看著那雙養尊優的手離開領口、離開系帶的前襟。

董太后說：“好了，哀家命人送你回去。”

鄭玉衡一夜沒怎麼喝水，至此刻才覺得口干得厲害，幾乎影響到了他清澈低的音調，讓他的聲音變得微微沙啞：“娘娘一定去休息嗎？”

董靈鷲說：“一定。”

小太醫便驟然放心，合掌躬，又端正地行了一禮，才按著披風的邊角，隨廷離去。

那只貓終于逃了壞人的魔爪，連連蹭著太后娘娘華貴的角。董靈鷲卻沒安它，而是命人去妝更，步寢殿。

沉重的珠玉環佩盡皆卸下，瑞雪服侍睡下，正待吹了燈燭，在屏風外忽傳來門響，夜中細的雨聲飄搖而來，吹進屏風上的山海靖平圖上。

月華昏暗，一個侍省眼的監跪在地上，在屏風外雙手呈著什麼東西，出聲稟告道：“甘州剿匪阻，神武軍耿哲將軍請慈寧宮娘娘示下。”

殿門口的斥道：“娘娘睡下了，外面那些混賬怎麼放你進來！”

侍監冠潤，哆哆嗦嗦地道：“求娘娘……”

瑞雪從帷幕中撥出，抬手令諸人噤聲，然而門扉未關，雨聲而延綿，仿佛慢慢大了起來。從最深最深的重重紗帳，傳來太后的聲音。

“拿來我看。”

有時不會自稱“哀家”，但往往在這個時候，最為懷念那個埋在土里的先皇帝。

瑞雪連忙上前，接過信報遞屏風。

董靈鷲散發素，借著暫時點起的一盞小燭，除去混著羽的封泥，一邊看過去，一邊問：“皇帝那里知道了嗎？”

傳信的侍諾諾道：“軍中只說請娘娘的示下，侍省許都知也說先遞送慈寧宮。”

董靈鷲看了一半，道：“謄寫一份給皇帝送去。”

不再看下去，閉眼躺回臥榻上，將信中未的余紙蓋在眼前，口述道：“不許讓耿哲用火、不許占用平民一糧一田，讓橫州團練使協助神武軍，可勸降的水賊營寨，以勸降為要，不許招安，三勸不降者，殺。”

瑞雪將此一一記下，重復一遍，了好幾個得力共同擬旨，讓們務必協同侍省送中書門下。此旨得太后寶印、由參知政事閱覽后，即可發還甘州……至于皇帝的意見，按照現下各方的共識，可以事后再填補這道程序。

夜中風雨突至，原本寧靜的宮殿樓宇變得忙碌起來，前后人來人往的聲音持續了很久。董靈鷲指點諸人后，側過，沒錦被的綢面當中。

在孟臻沒有死的時候，每逢這個時刻，遇到非要夜廷不可的急事，那個相了十幾年的皇帝陛下，就會從臥榻間披而起，挑起燈燭，跟諸人悄聲說，不必吵醒皇后。

孟臻不是一個屬意的男人，但確實是一位治國理政的賢帝。

他上董家府邸、跟老太師提親禮聘時，滿目星華，躬擺出十十的誠意，求聘董家郎。而后主東宮、登位九五，悠悠十數年，董靈鷲都記得他那雙明燦如星的眼，隔著屏風聆聽，聽到孟臻說：“我永遠將當作邊最尊貴的子。”

于是明德帝的一生中，董家郎都是他邊最尊貴的那位。是太子妃、是皇后、是他儲君的親生母親，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甚至共議朝政、共參案卷，寢食不離。但到明德帝臨終時，他才敢私語叩問，夫妻二十載，梓潼可曾對朕慕否？

董靈鷲只是握著他的手，說，臣妾會為陛下保護好陛下最重視的東西。

是蕓蕓蒼生。

悠悠天下。

董靈鷲含著倦意睡去時，沒有夢到已故的皇帝孟臻，也沒有夢到尋來的稚小太醫，而是夢到遠在千萬里之外的甘州剿匪之況，夢到那些安營扎寨、為禍一方的水匪山賊，在大殷的旌旗和鼓點聲中被攥、割斷、連拔起，和著雨，洗凈曾經喪生于此的百姓亡魂。

平生，又了卻一樁心愿。

……

后半夜的雨來得突兀。

鄭玉衡的服沾了，他回到太醫院，將只濡了邊角的披風整理一番，疊放在一旁，然后忽然呆坐，不知如何置。

但他沒想到老師會這麼早來到太醫院值守班中。

此刻天昏暗霧濛，老太醫仿佛早有預料，特意來見他，所以一進房中，便扔去手中的手爐、披風，拉開椅子坐在鄭玉衡的對面，盯視著自己的弟子。

鄭玉衡起道：“老師……”

“你才回來？”雖是問句，老太醫卻陳述道。

“是。”鄭玉衡著頭皮道，“太后娘娘犯了頭痛舊疾，學生依令前往。”

老太醫仍看著他，手從旁倒了杯茶，送到鄭玉衡手中。鄭玉衡這才發現自己的早已干燥開裂，迸出，有一種難忍的刺痛。

鄭玉衡飲過了茶，冒煙的嚨終于得到緩解，聽到老太醫道：“娘娘可曾許諾你什麼嗎？”

鄭玉衡思考再三，懵然搖首。

老太醫長嘆一聲：“我怕你為了權勢，而去冒失地攀附，反而會弄巧拙、落得小人下場。但我又知道，你實在并非這樣的人，侍奉太后，侍奉他人，都一樣盡心。”

鄭玉衡道：“是，學生不曾貪慕權貴。”

老太醫提聲：“你雖不曾，但外人如何揣測，你怎能全然度知？昨夜慈寧宮娘娘召了你半宿景，為師不曾陪同。才只半天工夫，侍省的閹人舌頭都要嚼到太醫院來了。我聽了尚且齒戰，你卻不覺？更別說鄭大人詩書清流，一生以監察、行諫之職為要，待你回鄭府，他務必要氣。”

鄭玉衡只覺脊柱發麻，躥上來一節寒氣。

他靜了半晌，道：“老師也曾侍奉長夜、不離左右。為何我……”

鄭玉衡不曾說完，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老師資歷深厚、合乎規章制度，而他卻是破格榮拔、另加青眼。況且看太后娘娘的心意舉止，對此事，不是全然無心的。

于是他道：“我父親一生恥于攀援，但……”

但他也是人，也會畏懼權勢，如畏山中猛虎。有昔日佩春姑姑的話語、董太后的蔭蔽，所以鄭玉衡暫時還不擔心父親會對他再用家法。

只不過他們本就微淡的父子誼，將如飄絮流散，難覓蹤跡了。

老太醫坐于對面，鄭玉衡侍立前，兩人都沉寂安靜，良久不語，忽然一陣風起，穿堂而來，燭搖晃與風雨再起的聲息中，劉通猛然窺見他后的玄黑披風。

那披風上的金線刺繡，在影忽之中形同閃爍。他心中驀地一跳，又看向鄭玉衡的臉，果然從這位唯一的、最出的弟子臉上，見到窘迫愧意。

劉通還未問，鄭玉衡便開口：“在慈寧宮時，起了夜雨，娘娘……恤憐惜。”

老太醫卻仰首后座，閉目后，沉緩低訴，話語中幾乎有痛意：“縱然有心攀附的不是你，孤竹生于冰中，不獻取暖，如何能活呢？”

此刻的鄭玉衡還不懂他的意思，他只是將軀靠近，讓年邁的恩師可以搭著他的肩膀，他溫順地聆聽訓，卻不明白冰從何來？暖從何取？更不知道竹纖細，如何能似鋒芒般節節破冰而出，以窺天。

十八歲的鄭玉衡只是約明白，他將在慈寧宮飛檐的籠罩下，渡過一整個梨花滿枝的漫漫春日。

作者有話說：

他好可，好蘇。（捧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