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靈鷲將曾經貶黜下獄、而今在外的幾位忠正之士調回京中，授以翰林院修撰等職務，皇太后的旨意下達，這些名冊和案卷也就又送到了皇帝的案前。

孟誠在東府當太子觀政時，由于明德帝的溺，所以才在理政上沒有什麼太高的才學和見地，如今登基一年，許多事還都是在學習當中。

他耐心學習、為人仔細，所以將這些人的名姓都看得很清楚，也因此，他對那份名冊上被朱批圈起的名字很是注意，覺得這幾個字十分耳，回想片刻，才記起當初在慈寧宮見的那位年輕太醫，就鄭玉衡。

他在那日之后，特意遣人去問了此人的份、家世、籍貫。

孟誠抵著下頷，眼神轉而變得有些嚴肅。他見到此名雖然被圈起，但卻沒有在起復任用的名單里，心中大驚奇，暗暗想著：“那難道真是個純粹的醫？不是為了攀附母后，重走仕途的？”

或許是出于一種潛意識中的敵意。孟誠本不相信那位俊俏太醫能是什麼好人，總是聯想到歷史上的佞，留在母后邊，一定有更大、更狼子野心的圖謀。

他之所以沒有趕走這個人，只是因為他醫治太后得力，所以皇帝的孝順之心發作，不想惹董靈鷲不悅。

孟誠鎖眉沉思許久，一旁為他侍茶的掌印太監商愷走上前來，暗中掃了書案一樣，跟平常一樣擺上溫茶。

商愷也屬于侍省，也就是主管宮廷務的后省。雖然他名義上只負責皇帝的歸元宮，但不僅在宦中職拔尖，實際權力上也是后省的一把手。

如果真論資歷，他跟宣靖云其實是平起平坐的，但商愷曾在東府陪伴新帝，自孟誠五歲起便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關系跟其他的宦奴婢絕不相同。因太后近年來也有積勞疾、弱易病的征兆，所以倚靠新帝的商愷便在后省抬起了頭，險險過宣靖云一頭。

常年憋了一口氣的商愷，在品味到無人鉗制的權力后，不免為其中的甘甜所沉溺，并且期能在孟誠面前得到更多的賞識。他道：“陛下老皺著眉頭，奴婢心里頭不是滋味啊。”

他語調和緩，幾乎出一心疼的味道：“您這忙了一天了，也不歇下來喝口茶水。”

孟誠便喝了茶，隨口道：“朕說讓你徒弟來伺候，你倒不聽。”

商愷笑道：“他們那手腳的，還不會伺候人呢。”

“你說……”孟誠轉頭看他，習慣地想將這事告訴商愷，讓陪他從小長大的大伴提提建議，然而想到圣賢教導、母后提點，又憋在了口中，只是道，“若是太醫院的人也是閹宦就好了。”

小皇帝又喝了口茶，喃喃道：“只需使喚他、用他，不必敬他、重他，那才是好用的人，能伺候母后，朕也放心。”

“哎喲，陛下啊，太醫院是醫，那都是朝臣，怎麼能跟奴婢們淪為一道呢？”

“朕知道。”孟誠不耐煩地道，“是不個統。他若是個可收買的角，那也不值得放在心上……”

商愷見他實在煩悶，便推測著道：“可是慈寧宮娘娘邊的那位……鄭太醫？”

孟誠忽然抬起眼，筆直地著他。

商愷繼續道，用得是推敲的語氣：“后省侍奉慈寧宮時，有些小黃門想攀附娘娘，對鄭太醫行賄賂之事……讓宣都知給罰了。”

他這是個委婉的說法，也是面子上的說法。實則是，不牢靠的侍險些將流言蜚語傳出宮門，宣靖云攥著檢舉名單到各去抓人，半夜三更，在后省的院子里挨個按規矩打了四十杖，活活暈過去的也有。

因為那次的工夫下得太狠，抓得人不，從夜半打到第一聲。宣都知才慢悠悠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冰冷的風，他道：“誰再敢上不牢，議論貴人，議論上頭的事——”

他指了指刑凳下滴出來的泊，“就埋在這里吧。”

當時的后省，掌管獄的秉筆太監許祥也在，他見此狀，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夠了。”

宣靖云道：“此時不打，不嚇唬嚇唬他們，犯了大事要掉腦袋，我可保不住。”

許祥：“誰記你的，只記得你是閻王，萬一你落難，恨不得落井下石。”

于是這場“立規矩”才散了，自此以后，后省有關鄭太醫的事，就像是悶死在了侍們的腹中，就是把給牙敲碎了，也絕撬不出半個字來。

而被杖責的侍中，就有商愷的干兒子。

他不可能對皇帝說：“太后待鄭太醫格外不同，恐怕有私”，對一個孝順的兒子說他母親的閑話，這是找死。他只能含蓄婉轉地傳遞信息。

孟誠聽完他的話，果然又沉思了一會兒，道：“宣靖云親自罰的？母后倒是將他邊管的很嚴。”

商愷出主意道：“奴婢想到一個法子，要不這麼著，奴婢派個侍去試探一下，那些小黃門拿不出什麼錢財，那點微末的利益，兒就試不出人的品來，非得以重利，才能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個好人。”

孟誠道：“那你去辦吧。”

這就算過了明路了。

商愷躬稱是。

……

商愷自歸元宮服侍回來，到了省的班房里，先喝了一口徒弟遞上的熱茶，又招手道：“兒子快來，干爹給你找了個好差事。”

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太監連忙跑來，滿臉堆笑：“干爹您回來啦，給。”說著遞上熱巾。

商愷接過巾，一邊抹臉手，一邊道：“干爹吩咐你一件事，你記得慈寧宮娘娘的……那一位不？”

“那一位？鄭……”小太監才下意識地吐出一個字來，隨后便像燙了舌頭似的嗖地回去，擔驚怕地看著他。

“哎喲，還怕呢？這回可是陛下的旨意。”商愷大笑道，又低頭到他耳畔說了一些話。

小太監的臉從畏懼演變擔憂，然后又被商愷口中許諾的“提攜”所引，連忙道：“兒子一定將這差事辦好，干爹您放心，就算這條命舍出去不要，也不能耽誤了干爹您和皇帝主子的事兒啊！”

他姿態諂地表忠心：“干爹跟皇帝主子，才是咱們這天底下以后的指呢。在熬個三五年，那頭三災六病的，誰知道好是不好？咱們主子才多大年紀，往后有說不盡的好。”

商愷喝著手里這杯熱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小太監說話更沒個底線了：“要奴婢說，也就這兩年了，先圣人是怎麼山陵崩的？就讓這天下給的！這以后還不都是咱們主子說的算？干爹您是頭一份兒的紅人！那什麼……宰相？等慈寧宮娘娘沒了……”

前頭的話，商愷還笑意虛假地看著他，到了最后這句，他的臉猛然一變，抬手啪地打了小太監一掌，怒斥道：“沒個忌諱！”

小太監正呆愣，側的班房門口傳來一個略微低沉的聲音。

“是沒個忌諱。”許祥踏班房，手里按著獄六月的提刑筆錄，他面無表地道，“這話說全了，會要了他的命。”

說罷，他又朝商愷行了禮，道：“商大伴。”

商愷推了那小太監一把，后者驚慌失措、逃似的跑了。他跟許祥對視了片刻，臉上出笑容：“許秉筆，你聽錯了話吧，他就是言語不尊重些，上回宣靖云可罰過他了。”

許祥盯了他片刻，道：“是這樣麼。”

商愷笑瞇瞇地道：“正是如此。”

他這麼一答，許祥便掉頭就走，然而商愷卻忽然道：“許秉筆留步。”

對方的腳步頓了頓，又轉過來。

商愷道：“我知道許秉筆在做太監之前，是朝中的史。因為當年的‘朱墨案’被牽連下獄，施以宮刑，才落魄到跟咱們這群人一同做奴婢的。”

許祥問：“你想說什麼？”

商愷面笑意，道：“我就是想知道，這了年的男人割子孫，不過來就此死了的，大約有一半的數目。要是你當初那個年紀，喲，得有二十歲了吧……這麼一刀下去，能不能把人給閹死了？許秉筆從這呼啦的凈所里活過來，有沒有什麼訣竅？”

許祥沉默了一會兒，平靜道：“你是要殺人？”

商愷不像是只為譏諷他。

“不敢。”商愷道，“人老了，為主子的想法憂一憂，這麼隨口一問罷了。朝臣百嘛，那都是高貴的子，我們這些奴婢都不得，哪敢拖到臟地方里來上這麼一刀呢？伺候主子是沒有后患了，可這……嘖，怪我，忘了你以前也是朝臣了。”

話沒說完，許祥拱了拱手，雖不怒，卻已經轉離開了。

商愷看著他的背影，笑容漸漸收斂，他確認許祥沒有往剛才那小太監的方向去，就知道這位掌管獄的秉筆太監被這一通話轉移注意力，沒有再探尋方才“失言”之事。

這就不必憂心他橫一道，讓主子的事辦不了。

作者有話說：

因為古代人活到六十就古來稀了，大多都在四五十歲去世，明德帝死得也比較早（四十左右），所以有些小太監們認為跟著新皇更可靠，應該也是符合理的。

不過小鄭太醫會努力讓娘娘長命百歲的啦（捧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