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愷的干兒子何云，平時在那幫小侍面前，也算是能被稱一聲何公公的人。

他一想到要去跟慈寧宮的鄭太醫搭話，上回讓宣都知打得幾十杖還作痛，但回頭記起商大伴的手段，一不敢讓這只笑面虎失，二是被他承諾的榮華富貴所，著頭皮向慈寧宮走去。

慈寧宮上下森嚴，往來侍、使，各司其職。只有最偏僻角落的幾個侍值房里稍微松散些，他悄悄到值房里，見幾個小侍在里頭吃飯，便自來地湊了上去，假裝要拉他們喝酒賭錢，實際上卻是打探鄭太醫的行蹤。

因為鄭玉衡的存在是個不能議論的忌諱，何云也沒直接打探，而是聽從他干爹的吩咐，佯裝拉扯道：“慈寧宮娘娘不是早大好了，這時候正該歇著。你們可別蒙我，能有什麼活兒干？那頭正缺人呢，值班下來的幾個監們等著我湊人，再不松快松快，都要悶出病來。”

被拉著袖子的侍年僅十六，礙于何公公上的宮服品階較高，不能直接回絕，一句話憋得臉通紅：“公公誤會了，誤會了！娘娘還沒午睡，一會兒姑姑又要傳奴婢們搬書，實在分不出來啊！”

何云更怒道：“難道醫還沒開安神的方子？你唬我的。”

小侍連忙道：“太醫就在侍藥間忙著呢，可不敢騙何公公。只是慈寧宮娘娘向來休息得晚，要等喝了藥才睡。”

何云心中竊喜，暗道：“干爹果然料事如神，有他的叮囑，三言兩語就將話套出來了。”表面上卻又為難了對方一陣子。

隨后，他便轉而走向侍藥間。

何云瞧見他時，著服的鄭玉衡正在跟一位醫商量某一味藥的用量，那形清瘦皎然，側清俊文雅，仿若芝蘭玉樹生于庭階，即便在這灰撲撲的侍藥間里，也顯得格外彩奪目。

他腦海中，曾經的“流言蜚語”翻了個，又熱氣騰騰地冒上來。何云在他后站定，行禮道：“拜見鄭大人。”

鄭玉衡停下話，轉頭看他：“貴人多禮了，你是……”

不等他問清，何云搶先道：“在下后省侍何云，請跟鄭大人借一步說話。”

鄭玉衡以為此人也是來求醫問藥的，便輕輕頷首，跟隨他走到了一個角落。

這樣的況經常發生，廷宮人們求醫不易，總會私下來尋找態度溫和、脾氣較好的醫請求醫治，不過大多都是些小病小痛。

兩人到了角落，高高的宮墻一側外，生著一棵巨大的梧桐樹，高樹的枝葉蓬布，遮出一片清涼影。

何云出笑容，對鄭玉衡道：“鄭大人，小人是為了求您一件事兒。”

鄭玉衡道：“請貴人直言。”

“什麼貴人，十個人里能有三五個看得上，也是我們這些宦的福氣了。”何云道，“只是我們這些人雖然低賤，但大人不同，大人在娘娘面前，可是很得青眼的。”

他見鄭玉衡稍稍皺眉，便率先拉住他的袖，繼續道：“娘娘那是什麼人，天上日月一般的人，是老人家從手指頭里出來些，也夠我們底下的人用不盡的了……您要是愿意為小人在太后面前言幾句、時而傳遞些消息出來，讓我們這些做奴婢得不必費心去猜，那就大大救了我的命了。”

鄭玉衡先是走，然而被他拉住袖，便暫抑緒，雙眼清明地問他：“你不在慈寧宮任職，為什麼要揣測娘娘的心意？”

“您是天底下一等的伶俐人，怎麼不知道，宮里就帝后二人、并咱們太后這三位主子呢？主子的心，要是能知曉一二……”

他還沒說完，鄭玉衡已經手拂開他的指節，眉目冷淡地道：“恕難從命，請貴人另尋高明。”

干爹代的話還沒說到一半，何云自然不可能讓他走，形一晃，影子似的攔在鄭玉衡面前，滿臉堆笑地道：“大人莫要生氣，莫要生氣，這自然是有孝敬的，只要您這麼一答應，奴婢自當奉上京郊的兩座三進別院，京中榮華街那頭，還有幾家店面，也可以送給大人。”

鄭玉衡的腳步頓了一頓，目在眼前的侍上一掃而過。

這錢財從何而來？區區一個后省侍高班，也有這麼多的油水可撈麼？這就是揣測主子心意帶來的利益？

他沉默思考的這個檔口，何云以為他有意，雙目更亮，將一籮筐話抖摟出去：“鄭大人，你想想，就是朝中的，也只是靠俸祿活著，若是遇上前幾年國庫空缺、俸祿遲發的時候，一大家子還不免在荒年死幾個人，京都尚如此啊。這個數目的財產，就是鄭家也未必有吧。”

“何況您跟娘娘的關系……”何云的臉上泛起曖昧暗示的笑容，著手，神有些猥瑣，“您在帳中效力些，還怕娘娘知道了怪您嗎？”

前面的鄭玉衡都還能忍，到了這一句話，他的眼中已經泛起抑不住的厭惡，他的火氣堵在口，神冷若冰霜，一言不發地推開對方，準備回侍藥間去。

“噯，鄭大人！”

眼見著步步高升的機會就要從面前飛了，何云怎麼可能讓鄭玉衡走。

他以為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樣，凡事只圖一個利字，上更是沒個限，仿佛先前那一掌沒教訓出記來，忙攔著對方，低聲下一劑猛藥：“如今是新皇在位，大人想要當個什麼兒，要個什麼妾妻，只要哄著陛下就行了，我干爹可是前的人，只要大人幫我這個忙，就是在前有了一條門路，再說了，慈寧宮娘娘喝了十幾年藥，舊疾一直不好，誰說得清能活幾年，到時候還不是——”

他的話說到“能活幾年”的時候，鄭玉衡突然站住，回頭看向他。

何云以為他想通了，面期待，剛將臉湊上去，眼前這個文質彬彬、一書卷氣的年太醫就猛地抬手一拳，將他的臉打歪過去，打掉了一顆牙齒，和著在里發腥。

何云哎喲慘一聲，向后倒去，誰知鄭玉衡又一把薅住他的領子，神既沉默，又兇狠，像是一匹了傷的狼，有背水一戰的狠勁兒。他發覺對方打起架來十分可怕，不得不拿出求生的意志，極力撲騰反抗。

何云常年在后省干活，手上也有一把子力氣，可這時候就是被這個看起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太醫制得死死的，肚子上一連挨了好幾下，他慘連連，哀嚎求饒，恨不得給他磕兩個響頭。

“哎喲——哎喲出了人命了啊，救命啊！奴婢錯了，奴婢罪該萬死——求求您了……”

要不是鄭玉衡打架的作還算生疏，他幾乎覺得自己會被對方打死，急之下，何云從旁邊樹下的花壇里抄起一塊石頭，想都沒想地揚手砸過去。

啪地一聲，醫的帽掉落下來。

里面的發髻原本十分整齊，因為劇烈作而微微散下幾縷，用銀簪穿過發髻中。鄭玉衡的額角破了一個大口子，跡洇在鬢角間，又沿著面部線條流下來，珠蟄過眼睫。

他的眼角都是鮮紅的，但眼珠仍然幽黑，吃了痛也不松開手，將何云的領子揪得死。

“哎喲！我的祖宗爺爺……快饒了我吧！”

鄭玉衡盯著他道：“娘娘長命百歲，說。”

“娘娘長命百歲！”對方喊道，“是我短命，我短命！”

兩人廝打期間，鄭玉衡也挨了他好幾下，腹悶痛，但他都沒有注意到，而是繼續道：“再說。”

何云涕淚橫流地又重復了好幾遍。

兩人的地再偏僻，這喊聲也驚人了。從第一聲慘起來的時候，負責宮人調度的月婉姑姑便渾一激靈，遣人沿著聲音尋找，這麼一小會兒就過來了。

宮人侍們過來拉架時，見到鄭太醫額角上全是，都嚇了一跳，再看另一個，臉已經腫得看不出人形來了，一張嘶嘶風，不知道掉了幾顆門牙，只顧著哀嚎。

侍們拉架都拉了好一會兒，鄭玉衡著他的脖子，差點把這人給掐暈過去。好幾個太監將鄭太醫拉到一邊去，口中連連道：“大人這是干什麼？這是怎麼了？”

鄭玉衡一言不發，被人拽到另一頭，跟那個侍分開很遠。他沉默地理了理服，接過侍遞來的白素絹，了眼角的。

月婉姑姑指揮了幾句，讓宮人們把何云綁下去等候吩咐，轉頭道：“鄭大人。”

鄭玉衡抿了抿，道：“麻煩姑姑了，我……”

月婉搖了搖頭，道：“是那個侍冒犯你了嗎？”

鄭玉衡避而不答，說：“娘娘也聽到了？”

杜月婉佯裝生氣：“不然我出來干什麼？瑞雪那廝給娘娘侍墨，懶慣了的骨頭，我不出來，在慈寧宮發生這種事還沒個人理會，豈不是千古奇聞了？快收拾一下。”

話還沒說完，在殿門當值的蔣人跑了過來，跟月婉姑姑道：“娘娘吩咐說，要見鄭大人呢。”

傳完話，蔣人才見到鄭玉衡的模樣，吃了一驚：“究竟是個什麼況？”

月婉道：“就是你看到的況，算了，就吧，回頭見了太后，也好說話。”

的意思是，這模樣拿去賣可憐、裝委屈，應當很好用。小鄭太醫雖然額頭破了，但眼眶有些紅，發髻微松，低頭時格外有一種惹人憐的俊……只是得忽略他把那個侍打得不人形的這件事。

鄭玉衡心中忐忑，一邊怪罪自己魯莽，一邊還在生悶氣。他聽到那句話時，渾都被一種憤怒淹沒。那是一種對世、對天命、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他怎麼能這樣說？

那是太后娘娘啊。

是鄭玉衡從旁侍奉的數月以來，他就能真心領會到董靈鷲為國的苦心。外頭的人提起先帝，說得都是稱頌、贊之詞，說他是千古一帝，足以銘記史冊，而提到太后娘娘，卻避而不談在政治上的功績。

而是會說：“真是明德帝的賢助啊。”

明德帝的……賢助。

鄭玉衡眼眶發燙，心口酸痛得不過氣來。他悶不吭聲地跟著蔣人殿，額角的傷還緩緩地滲出新來。

董靈鷲的目籠罩在他上。

作者有話說：

不疼不疼，讓娘娘給你吹吹~

芝蘭玉樹生于庭階。原句為“譬如芝蘭玉樹，使其生于庭階耳。”出自《世說新語》

有時會忘記標注一些引用的容，如果讀者寶貝們發現了可以留言告訴我，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