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孟臻, 他在娘娘心中的地位究竟是怎麼樣的，鄭玉衡不曾得知。

但他卻已經悄悄對這個已亡故的先圣人, 冒出一些無法形容的緒。董太后如天上明月, 只可相，不可，能夠懷抱著這片冷月清輝、得到名正言順保護的資格，他很是羨慕。

六月的風雨過去, 到了七月流火之際, 刑部的案卷和朝廷中一系列的已經了結得差不多了, 而臨安世子與祝家的婚約, 也定在了本月的一個良辰吉日。

鄭玉衡聽到一些約的風聲, 說婚期定得這麼近，是因為臨安王重病難醫，有些下世的景。王妃為了給王爺沖喜, 所以才打算這麼辦的。

他留在慈寧宮養傷，許是年輕人的緣故, 外傷好得非常快。鄭玉衡又拿到好幾套曾屬于先帝的裳，使送到暖閣時，還忍不住道：“鄭太醫穿上這個, 不像是侍奉廷的太醫，倒像是哪家的天潢貴胄、王孫公子。”

鄭玉衡一件件地過去, 見上面都或多或地有著玉麒麟的裝飾。他問道：“娘娘這里怎麼會有那麼多先帝的故。”

“這都沒有穿過的。”使以為他是介意這個, 解釋道，“往年的千秋節、花朝、端午……宮里都依著祖宗規制給主子們裁制新，其中以陛下、娘娘兩人所用最多。尚宮局都是一齊送到娘娘這里來, 但先圣人只穿娘娘親手挑得, 多出來的就余下了。”

鄭玉衡沉默地思索著, 對方又笑道：“后來因為這一項太過浪費，娘娘撤去了節慶新的部分用度，所以我們這里也只有先圣人年時的幾件，再多也是沒有的。”

鄭玉衡道：“原是如此……”

使跟他說完話，便回去當值，忙別的去了。鄭玉衡也沒有忘記職責，將近幾日沒有放回太醫院的脈案整理清楚，前往侍藥間去尋醫們。

然而他剛出門檻，迎面便見到一人前呼后擁地、大約有十幾個人服侍著過來，到了宮門前，鄭玉衡剛想扭頭避開，便被喊住：“等等！”

孟摘月從輦上下來，一薄紗長，鬢上珠寶生輝。拎著擺邁進庭院里，后跟著兩個年的侍，跟跟得甚是辛苦。

昭公主雖然已經和離過一次，依的年紀，尋常百姓家里的兒都早有生育了，但公主備寵，有母親、兄長護，至今還像個孩子。

孟摘月看見他，不住睜大了眼，驚奇地繞著他轉了轉，道：“鄭太醫？”

鄭玉衡躬行禮：“拜見殿下。”

孟摘月上下審視了他一番，眼中帶笑：“免禮，日后你見到本宮，私底下也不用行禮。”

“公主抬，臣……”

他的話沒說完，孟摘月便探頭殿，悄悄道：“母后在做什麼呢？”

鄭玉衡道：“自然是理朝政，今日皇后的藻宮又送來幾本宮務記錄。”

“哦——那應當是籌備參與世子親的。”公主了然于心，又做賊似的小聲問，“那個……許秉筆，就是緝事廠那位玉面閻王，他在母后這兒嗎？”

鄭玉衡疑地看了一眼，心想許祥居然還有這樣的諢號，很誠實地答道：“許秉筆因為獄之事，這幾日常在殿中應答，即便此刻不在，過幾時也會來。”

孟摘月很滿意地點點頭，幾乎要把“別有居心”、“膽大妄為”這幾個字寫在臉上了，正要進去，又回頭拉住鄭玉衡，道：“鄭太醫，其實我們是一伙兒的，你以后可得把我當自己人。”

鄭玉衡茫然地看著：“……”

“哎呀，你怎麼不懂呢。”公主解釋道，“你看啊，你在慈寧宮侍奉久了，肯定會有很多非議，要是讓外頭的人知道本宮打聽許祥的行蹤，肯定也有人要指責我，咱們以后就要在史筆下一起挨罵啦！”

……一起挨罵算什麼？

鄭玉衡難以理解地著，突然意識到：“殿下要許秉筆——”

“噓。”孟摘月抬指抵，小聲道，“讓母后知道，得打死我的。”

鄭玉衡陷一種深深地震撼當中。

孟摘月先是有點兒畏懼，然后又外強中干地仰起頭，抬著下道：“本宮是母后唯一的孩子，是嫡公主啊，我既然名摘月，就是天上的月亮也摘得下來，何況只是一個長得好看的閹人太監。”

千萬寵、金尊玉貴，自然矜傲任。

“你可別往外說，我是看你是母后的……嗯，用太醫，才告訴你。”孟摘月扯了扯他的袖子，“母后將你裝飾得如此俊秀，可見天下人的心都是共通的，鄭太醫，下次見了我，可不許裝沒看見，我們是一個陣營的。”

就算公主這麼千方百計地拉攏他，鄭玉衡還是沒有答應下來。

孟摘月也不是非要讓他表態，話說到這兒，便領著侍進去了。

慈寧宮殿十分清凈，里只有書籍翻閱聲、筆墨消磨聲，連宮人的行走都低調斂，只剩下擺在地上的沙沙輕響。

然而昭公主進來，就如同一團火投到寂井里頭。孟摘月脆聲見禮，跑到董靈鷲的案側，表達孝心似的親手侍墨，將頭探過去睨了一眼母后紙上的字跡，開口道：“二堂兄的親禮，京里好些時候沒這種喜事了，母后去不去？”

“哀家賜婚，怎能不去。”董靈鷲抬眸瞥了一眼，“何況臨安王妃特意邀請……你這個素來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在外頭闖禍了？”

孟摘月撒道：“哪有——盈盈好著呢。上回多謝母后替兒臣籌謀，盈盈不能沒有您。”

伏過去，扎進董靈鷲懷里，比養在慈寧宮的那只貓還更會搗，而且肆無忌憚。抬手勾著董靈鷲的肩膀，呼吸如蘭草般芬芳：“兒臣就是想娘親了。”

這丫頭里十句甜的，就有八句是有求于人。董靈鷲分明知道安得心恐怕沒這麼簡單，還揣著明白裝糊涂，順理章地微笑道：“好啊，那就留宮居住吧，我這兒需要謄抄整理的宮務極多，想來以前教過你管事……”

公主軀一僵，咽了咽口水，想起花園里那只蝴蝶，咬著牙干了：“母后囑托，兒臣當然會效命。”

董靈鷲有點詫異，但還是道：“好。”

于是公主分走書案的一個角落，每當董靈鷲吩咐什麼，便持著筆桿，用一手簪花小楷往紙上記、往卷宗里錄，看的神，措辭整理得相當辛苦。

孟摘月大約寫了兩刻鐘，手便酸了，撂下筆跑到殿側逗貓，剛抱起母后殿的白貓，忽然聽到清冽微冷的聲線響起。

“奴婢給太后娘娘請安。”

一把將貓按在懷里，羅花開似的旋了半周，轉過去看殿中的許祥。

許秉筆站在董靈鷲面前，遵從侍的規矩，跪奏筆錄，對獄的事務對答如流，言辭犀利，挾著一掌刑者的冷意。

公主悄悄看他，時而觀察著母后的神，舉止小心翼翼，卻還不由低聲自言自語道：“怎麼就是個太監呢……”

皚皚掙扎地出兩個爪子：“喵——”

“管他是什麼，本宮要什麼得不到？”道，“本宮要什麼都能得到。”

白貓在懷里翻騰，終于將屁撅出來，輕盈地跳了下去，向另一頭一躥：“喵——”

董靈鷲正在跟許祥說話，皚皚便從底下躥到膝蓋上，委屈地晃著尾、搖著耳朵。手按下貓咪的腦殼，在掌心。

孟摘月猝不及防地讓貓了手，不僅影響到了母后，還見到許秉筆了過來。這個男子……或許他已不算男子、不算一個完整的人了，但他依舊有一很沉默、冷淡的味道。

的心騰得一下燒起來，想要拆開他的沉默和冷淡……對方的名聲越是冷酷不堪，越是叛逆地燃起熊熊熱，盡管在公主心里，一個宦，始終都是低賤的。

但很快，許祥的視線就收回去了，他靜靜地等待太后的詢問。

董靈鷲將最后一件事關獄的案件問完，抬手了眉心，隨口道：“你除了為侍省都知外，還有緝事廠的職務，世子大婚，也在邀的職之列，你要去麼？”

許祥道：“奴婢卑賤，不敢玷污貴地。何況……這些案子才了結，若是奴婢前往，應該有很多人食不知味。”

董靈鷲看了他一眼，頷首道：“是，你的手里都是文臣百的。他們嫉你恨你，這樣的場合，還是不要出面了。”

許祥俯首道：“謝娘娘。”

董靈鷲看著他沉默忍、以至于到了習慣卑微姿態的影，腦海中關于昔日他作為史的記憶一晃而過——鮮怒馬、五陵年。

可惜。

這天底下有太多的可惜之事了。

當年的“朱墨案”，是一樁皇室旁支的謀逆之案，逆賊私自攏兵在行宮左右，刺殺未果而敗，事后抄家時，發覺謀逆之人用皇帝才可用的筆朱批回復部下、拉攏朝臣。

于是這份“朱墨”所來往的朝臣員、宗室子弟，全都因謀反被明德帝下獄。當時為史的許祥也被他的家族牽連其中，在“充婢、男為奴”的罪令當中，到了宮刑的懲罰。

原本他是要做最卑微的末等閹奴的，但那時為皇后的董靈鷲提起了他的名字。

跟明德帝說：“這個人的奏折寫得好，很有才學，獄的提刑里有個空缺，送到我這里來吧。”

孟臻同意了。

那一年是熙寧十三年，是日，東風蕭瑟，大雪落紛紛，曾經的世族子弟，終于也在一道又一道的刑罰和侮辱中，學會屈膝彎腰，終生謙卑。

作者有話說：

公主：以后咱倆就一起挨罵啦！（很興）

小鄭：……

要夾子啦，5.6號的更新挪到6號當天的晚上11點更新，不過會補償一下雙更的！V后更多看我寫多~日更三千打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