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鄭玉衡沒有在這里坐得太久, 太后娘娘便遣人來傳喚他，說娘娘有些乏了, 請太醫前去侍奉。

鄭玉衡這才掙出這個一潭死水的角落, 起向幾位老先生行禮告別。

鄭玉衡走后，不是他松了口氣，連其他諸人也都大大放松起來，剛才那位洪將軍發起酒瘋來、整得這麼一出, 不是孟慎為他的荒唐言行把汗, 知人更是看得心驚跳、眼角直, 生怕大逆不道的話從他里蹦出來。

萬幸世子理得很快。

但太后娘娘有這個“新歡”的消息, 還是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 在朝中老臣的流當中流通，早就知的吏部尚書甘文議在席上得知這邊剛剛發生之事，須長嘆, 搖頭不止，與眾人含淚道：“娘娘真是思念先帝不已。”

老臣們彼此低聲談, 聞言回憶往事，景生，紛紛傷懷落淚道：“娘娘與先圣人真是神仙眷。先圣人早逝, 娘娘哀思不已，睹……睹人思人, 也是有的。”

這些老臣領教過太后的手段, 輕易都意識不到太后娘娘有什麼錯。他們習慣自然地腦補起先帝與太后的十幾年夫妻，想著那是如何濃厚熱烈、如何深意濃，腦補到深時, 還不由得為之慨萬千、潸然淚下。

與此同時, 董靈鷲正披著月跟王妃敘話, 神微有倦，輕輕道：“你那新婦生得模樣齊整，哀家看，慎兒也不是不喜歡，只是他斂矜持，表面淡漠罷了。”

慕雪華道：“正是這個理，年輕人就是有主意、熱勁兒上來的慢。可娘娘不該把鐲子給，平白無故得了太后的賞，要縱了的。”

董靈鷲一邊想著，不知道衡兒在宴會上如何，是否飲酒？是否牽了鞭傷？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答：“小孩子，縱一些沒什麼的。”

慕雪華道：“各家眷都有自己的心思，要不是有您在，們不敢太放肆，連妾也是應付不過來的。”

董靈鷲稍微搖頭，笑道：“王妃從十五歲到如今，也熬過二十幾個年頭了。要是你都治不了們，京中的家族主母、誥命眷們，誰又能將一整個高門大戶打理清楚？”

慕雪華便不再謙虛，而是轉過來，將董靈鷲前的披風系帶攏了攏，握住手道：“妾聽聞娘娘前些時候，因為朝中的事病了，心里急得很，娘娘一定要保重。”

若是以慕雪華的份來看，自己這個太后應當是死得越早越好，這樣孟誠才是一個好轄制、好蠱的帝王，若是新皇出了事，孟誠又無子嗣，王族旁支就有一步登天的機會。

但以兩人的來說，董靈鷲倒是愿意相信對方真是這麼想的。

道：“好多了，說起來，臨安王的病……”

慕雪華的手頓了頓，字句溫地道：“王爺子不好，待新婦回門后，倒也可以走了。”

董靈鷲看了一眼：“媛媛是覺得解，還是惋惜？”

慕雪華的小字，是媛媛二字。當今的世上，能小字的人，也只剩下的皇嫂董靈鷲了。

王妃垂下手，想了片刻，道：“既不解，也不惋惜。若說解，早在世子養膝下時，妾就已經死心解。若說惋惜……對他，倒實在不值得。”

董靈鷲平和地著。

“只能說是……引人深思。”慕雪華道，“一個傷害你這麼深的人，就這樣要走了，人之生命，何其脆弱。”

“是啊，”董靈鷲頷首道，“何其脆弱。”

兩人并肩走了一段，今日世子大婚，董靈鷲也飲過酒，走過這段路讓涼風吹醒了不。算算時間，覺得鄭玉衡該到了，便跟王妃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親手安排他一程吧。哀家也要回宮了。”

慕雪華挽留，但想到太后娘娘沒有住在宮外臣子府中的規矩和先例，便道：“請讓妾送您。”

董靈鷲同意了。

鄭玉衡回來后，王妃親自將太后送至府門，董靈鷲不愿意再靜那麼大地吵嚷一回，便沒有讓告知賓客，更不曾有百行禮相送。

使開車簾，將厚重的車駕簾子別在一旁，由瑞雪攙扶著董靈鷲回到車馬之上，道：“讓玉衡也上來。”

瑞雪愣了一下，輕聲道：“是。”

于是以太后娘娘舊疾頭痛為由，讓鄭玉衡跟董靈鷲同乘一架馬車。

宮中車駕，又是太后娘娘所用，自然豪奢非常，寬闊無比。里幾乎能容人躺下休息，由八匹溫順高大的馬負著韁繩，四角懸鈴，簾子上雙面異形繡，正面刺著寶相蓮花、反面刺著百鳥朝凰。

里一盞小燈，幽幽地燃著。

鄭玉衡上了馬車，剛抬手給把脈、探問娘娘的舊疾，就發覺董靈鷲目清明，神態平和，并無不適之。

他不敢確定，因為太后娘娘總能忍痛、忍苦，并且面不改，他有些拿不準。

董靈鷲見他眼神游移不定，開口道：“無礙，哀家尋個由頭見你的。”

是這區區一句話，鄭玉衡就有些被擊中了，他脈的手停了一下，又重新落到腕上：“臣……要臣陪著您嗎？”

董靈鷲借著燭火看他的臉龐。

鄭玉衡從宴會上出來，似乎不曾跟那群朝臣相談甚歡，他雖然掩飾得很好，但董靈鷲還是能從他的眉眼間看出一點兒沉寂。

“怎麼了。”董靈鷲出手，將手心覆蓋在他的指間，“我以為你跟那群文人很有話說。”

鄭玉衡道：“臣一介醫，只知治病救人，并沒資格與那樣的肱骨之臣坐在一起。”

董靈鷲知道他有些不開心，便很和地了他的臉，跟他道：“是誰欺負你了麼？要是有這種事，你盡管把慈寧宮搬出來，難道哀家不算你的靠山？”

的手指如此溫暖，鄭玉衡很想蹭蹭的掌心，但因為這樣的舉太有撒之嫌，又克制住了，不自地挪近幾寸。

他低聲道：“娘娘……”

這麼喚了一聲，隨即便像貓一樣靠過去，在的邊，枕在太后娘娘的膝上。華服上的刺繡華麗沉重，衫冰冷，但董靈鷲垂下手，著他的后頸時，他卻覺到了一無與倫比的安全。

就像是尚且在溫暖的巢中，被溫地掌控著、環繞著。

“你倒是跟我說說，”輕聲道，“還難以啟齒不？”

鄭玉衡沒有答，反而低低地問：“娘娘……先圣人曾經這樣嗎？”

董靈鷲不解：“什麼？”

鄭玉衡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態，明德帝孟臻，那真是一個他高攀不起的名字，就算知道跟他有幾分難以捉的相似，這聽上去似乎也是他的榮幸——跟圣人相似啊，若是放在一些懷才不遇的文人上，都要立即提筆作詩，寫自己跟上位者的甜緣分了。

那些不得重用、壯志未酬的苦嘆，常常貫穿于文人才子的整個政治生命中，這些人什麼麻的比喻詩篇都敢作。就是將先圣人比作娥皇、將自己比作英，像這種事，鄭玉衡預料他們也是做得出來的。

鄭玉衡猶豫了片刻，問：“先圣人枕過娘娘的膝嗎？”

他這句話問得直率而大膽，稍微抬眼時，那雙烏黑的眸赤誠而專注，不蘊含任何其他目的，純得都能溢出水。

董靈鷲頗意外，思索著道：“你這是在吃醋嗎？”

鄭玉衡：“……太后……”

“沒有。”董靈鷲著他的發梢，手指輕地勾出來一縷，極纖細、極孱弱地縈繞在指尖，“至他病故前，我們已經有五年不曾親。”

明德帝對皇后極好，就算核對起居注，也能毫不夸張地這樣形容。他常常在董靈鷲的宮中休息，絕無輕視中宮之狀。董靈鷲這麼說，是因為兩人雖然同床，卻不曾行房事。彼此之間的距離，最多也就到那一天抱著小太醫那樣為止。

“嗯……”鄭玉衡沉寂下來，眼神有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須臾，他又道：“娘娘很想他嗎？”

這一次，董靈鷲沒有立即回復。

浩的車駕駛向宮門，四周圍著佩甲坐在馬上的麒麟衛。噠噠的馬蹄聲踩過磚石，燈火與月融，輝映著窗中。

這道微籠罩在了鄭玉衡的肩上，像是落在他上的一層薄霜。

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如果有一個陪了你二十年的人，無論是親人、朋友、還是，甚至是敵人，他的離世都會讓人……”

董靈鷲一時間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匯去形容。

鄭玉衡頓自己語出冒昧，恐怕提及到了太后的傷心事，自責不已，剛要開口時，又聽道。

“守靈之時，哀家都沒有哭一哭。”這時提起，董靈鷲不免有些悔，似乎覺得那時應該為他哭幾聲的，“孟臻病得太久了，這是早有預料的事。哀家手里攥著他的旨，無論是清田土斷、還是延續一年不盡的剿匪調度事，都得有個人清醒著，沒有為他哭的時間。”

不得不清醒，清醒的人即便作痛，也沒有為之沉淪的資格。

明德帝離世后，董靈鷲忙得徹夜難眠，闔宮嬪的哀哭之聲從夜間連到了天明，小皇帝給他爹守了三日靈，不寢不食。那時除了上的擔子忽然又沉重了幾分之外，幾乎沒有來得及產生別的什麼。

就像是在孟臻臨終時，也沒有對明德帝的詢問作答一樣，董靈鷲實際上是個很無的人，可以在最崩潰、最壞的況下保持冷靜，那是一種很清醒的冷靜，而非麻木。

就這麼忙碌地過了幾個月，直到新皇登基后，董靈鷲才有一口氣的時間。那時是冬日，大雪天，外頭的梅花綴了滿枝的雪，風一吹，就抖落下來，飄飄地墜進窗欞里。

董靈鷲握著筆沉思，抵思慮對策，想到一個或許可行的妙法，便下意識地道：“子榮，你來看看這……”

抬起眼，掃了一眼孟臻素日與共同理政時所坐的地方。那里放著一支蝴蝶穿花的花瓶，瓶里著幾枝鮮的梅。

孟臻，字子榮。

他不坐在那里，二十年來，董靈鷲第一次喚他，而得不到回應。

一時怔住。

此刻，宮人繞進來關窗，窗紗一遮，外頭的天、雪，一時朦朧黯淡下來，寒意頃刻消散于無形。

董靈鷲收回視線，筆尖上的墨已經洇了紙。

直到那個時候，一種挲的深深刻痕，才傾軋進的生命里。董靈鷲終于從這分寂靜和無人回應中，覺到一積累到極點的哀痛。

馬車駛進宮門，深深宮，昏暗的樹影籠著朱墻。

董靈鷲跟他道：“有時會想他的。”

正面回答，毫無避諱。

鄭玉衡靜靜地凝著的眼，抿了抿，垂首靠在的腕上，低聲道：“臣是這樣被挑中的麼？”

董靈鷲對孟臻的懷念，僅限于一個知己好友，至于夫妻恩之，他們若是真的還有，也不會清清靜靜地過了五年。

沒有特別猜中鄭玉衡所想的點，溫和地道：“是因為衡兒生得太俊俏了。”

董靈鷲對他笑了笑：“看著舒心的人，放在眼前日日端詳，也是人之常吧？”

鄭玉衡心中有些酸，可仔細一想，他之前確實沒有想娘娘對他的特別關照，如此的親厚照顧，必定有個緣由，如今，他算是尋到了這個緣由。

他吐出一口氣，不知道從哪兒又找點了一點點安，小聲道：“那他也沒有枕過娘娘的膝。”

董靈鷲：“……什麼？”

“沒什麼。”小太醫悶悶不樂地靠著，飛快地說，“臣說先圣人真是一個……好人。”

作者有話說：

小鄭：先圣人真是個好人，把娘娘留給了我（）

前夫哥：？朕就該早點砍了你的腦袋。

夾子結束，淺淺掏個存稿箱三更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