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枬的假棺材在家中停放幾日后，便按規矩送上前兩日買好的山頭。因著畢竟是個假墳，也不想被太多城里人知曉，以免后來多次被人誤會供香，這風水寶地就買得遠了些。

那在胤城外五十里地，名衛風山的后山崗上，遠看有山，近看有水，由于山上無果無，故而人跡罕至，將英枬的假墳埋在那兒最合適不過。

英枬一死，斷了吳廣寄的財路，今后沒人給他送人送珍饈，他肯定不會放過害他至此的人，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在隋云旨面前自報份，再殺一兩個人殺儆猴，讓隋云旨和隋城主繼續替他效命，待到這兩人去世后，以同樣的方式威脅他們的子孫。

他只需要藏在胤城這個大金窟的背后，過他不知天堂地獄的生活。

護送英枬靈棺上路的人不多，英枬在遇見隋城主前，他也只是個孔武有力的窮小子，后來與英枬在一起后得了這些銀錢，二人共同施善散金，才漸漸得來了這般名聲地位。隋城主家中無親人，亦無祖墳，英枬埋哪兒都算自由，除了隋云旨之外，也沒什麼戴孝的晚輩抹淚相送。

除了扛引魂幡與棺材的人之外，隋城主只帶了十個親衛，和隋云旨、阿箬還有兩個僧人一同出城。

五十里地遠得很，這一路也沒有歇腳的地方，若不加快腳步怕難在天黑前趕到。

越往前走道路越窄，人煙越，小路的右邊長了一大簇公英，阿箬小心翼翼地折了一□□白絨圍的小圓球完整無缺，一顆種子也沒松掉下來。

捧著那一支公英，步伐輕快，路過隋城主旁見他神淡然，眼珠子一轉，故意問道：“隋城主，你怎麼不哭呢？”

隋城主被問得一愣，只見面容的抬頭看他，睜圓了一雙鹿眸，分外單純道：“隋云旨在前頭哭得都快斷了氣了，你怎麼一滴眼淚也沒有？”

隋云旨的確哭得很傷心，前兩日他在靈堂棺材前哭，一心懼怕夜里古怪的風聲，也知道那棺材里躺著的是木頭人，故而不出眼淚來。今早哀樂奏起，一行人離開城主府，他見隋城主也穿著麻，心中忽而有種當真送走隋夫人的錯覺，越想越心弦，此刻也難□□下幾滴心酸眼淚。

隋城主低聲道：“夫人畢竟尚未離世……”

阿箬一臉認真地打斷他：“在外眾人皆知你與隋夫人鶼鰈深，便是蒙混神明做做樣子，也要把戲演足了呀。”

隋城主的臉瞬時尷尬了起來。

阿箬說完，隋城主抿了抿，好一會兒才皺起眉頭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雖沒像隋云旨那般哭得真切，倒也像模像樣地了幾回眼角。

阿箬如同看戲般看向這兩個真真假假的父子，揚起角笑容，眼神卻越發的無趣了起來。

五十里路下葬，的確從白天走到了黑夜，扛棺材的人到達地方時累得幾乎虛。

阿箬看了一眼已經挖好的土坑，這地方荒僻幽靜，墳地旁長著一棵多年的樟樹，樟樹后方便有一條往山下流去的小溪。

野草及膝，今年新出的草與去年枯萎的黃草在了一起，夜的樟樹花發著清甜的香味兒，滿樹細小的花群，像是給茂的綠葉蒙上了一層薄紗，彎月懸空，微溫。

棺材下葬的聲音磕磕，隋云旨這時候也沒哭了。

隋城主沒靠近這邊，站在數十步之外遠遠看著，與阿箬離得最遠，而隋云旨因覺得此地過于森，沒忍住想尋人倚靠些，靠不了隋城主，便往阿箬挪去幾步。

眾人安安靜靜地著棺材平平整整地放進了黃土坑中，鋤頭等就擱在一旁，只等兩個僧人做一場法事便可掩埋。

僧人在那兒呢喃超度，低低的聲音如同念咒，使得隋云旨背后生寒，他越發膽怯地朝阿箬靠近，忍不住輕聲問：“阿箬姑娘，明日……我娘的病便會好嗎？”

“或許用不到明日，隋夫人的病就能好了。”阿箬說完這話，突然抬頭看向彎月，慢慢閉上雙眼，深嗅一口風中樟樹花的味道。

那清甜的味道中夾著一悉的香味兒，微寒若雪，不是這世上任何一朵花的香氣，卻是阿箬記憶中最深、記得最清的味道。

銀鈴聲似在耳畔響起，逐漸蓋過了僧人的低喃，兩種聲音錯，一個在記憶深，一個將重新拉回了現實。

“阿箬姑娘，阿箬姑娘！你怎麼了？”隋云旨察覺出有些不對勁，的臉很難看，眉眼卻彎彎的，似笑非笑，帶著些許咬牙切齒的恨意，把目投向了那棵樟樹后漆黑的虛無中。

阿箬收回了目，抓住隋云旨的手腕便將他往下拉，二人幾乎是同時摔在了野草叢中，過高的草尖只出他們半個腦袋，烏發在黑夜中遮擋了他們的面容，若不仔細看，乍以為那兩個人忽而失蹤。

隋云旨想開口出聲，阿箬卻手捂住了他的，力氣之大，便是他怎麼掙扎也躲不過。

隋云旨是有些怕的，他詫異地看向阿箬，眼神滿是疑震驚，阿箬的目卻很冷淡。慢慢湊近隋云旨的耳畔，兩個人距離近到只要他稍微掙扎一下，耳廓便能到對方的。

隋云旨的臉有些紅，他的眼神忍不住朝阿箬看去，心跳得越發紊，不知為何，他明明從未過，可就是覺得阿箬的是的。

胡思想之際，旖旎的心思被一句話打破。

“隋云旨，等會兒若見著死人，你別出聲。”阿箬開口。

的聲音很輕，輕到好似只是往外喝出一口熱氣，若非離得太近，那句話就要散在風里了。

“云旨？”隋城主這時才發現了兩個人，原先離樟樹不遠的阿箬和離阿箬很近的隋云旨一并消失了，隋城主心一慌，連忙揚聲喊道：“云旨！云旨！”

“快，快去找云旨！今夜危機重重，不能讓他出事！”隋城主說完這話，便將邊的人分散出去，他自己也在草叢中小跑了起來，里不斷喊著隋云旨的名字。

此地空曠，即便是人才走了，這麼多人他他也當能聽見的，偏偏一句回音也沒有，更隋城主心慌。

隋云旨不知阿箬為何要將他藏起來，他們倆就藏在這草叢里，離隋城主很近，可關心則，那些人以為自己眼前看不見，人便一定不在眼前。只要想著隋云旨或許會被某些人帶離山頭，隋城主便越發驚恐了起來。

“云旨！”

“隋城主。”一道低沉的聲音將混的場合打散。

這一圈長滿雜草的山崗上只留下隋城主，兩個僧人和一群累到虛，手無縛之力的隋家家仆，隋城主帶來的侍衛全都在方才找隋云旨的過程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男人慢慢從樟樹后走來，步月之中。

他披黑斗篷，量高大魁梧，斗篷的帽檐寬大，遮住天上的月，影投下，也擋住了他的面容。

分明還沒見到對方的長相，隋城主卻不往后退了兩步。

“看來，你早知道我了。”男人說出這句話，側過臉看向還未被黃土掩埋的棺材，嘆了口氣：“可惜啊，修煉幾百年就為了你這麼個凡夫俗子喪命，你說若好好地跟著我，這個時候怕是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你、你別過來！”隋城主喊出這一句，惹得那人哈哈大笑。

兩名僧人不知發生何事，只覺得如今躺在棺材里的隋夫人尸骨未寒，尚未下葬，這般場合實在不該發出笑聲，自己的法事也被突如其來的人打斷，其中一名僧人便蹙眉啟：“這位施主，死者為大，你不可……”

男人在僧人開口說話前便路過他們的邊，從容地出一只手落在正說話的僧人頭上。

黑袍之下，糙的手掌骨結大，指腹生繭，干枯泛黃的手著僧人潔的頭頂輕輕一按，指尖下的皮頓時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金薄。

僧人忽而渾一，那手指離開了他的頭頂，可那不斷擴散的金卻像重墨暈染白紙般從他的頭頂滿滿往臉上爬去。他甚至都來不及發出驚恐聲與哀嚎聲，大腦在一瞬被封，聲音也發不出來，瞪圓的瞳孔無法閉合，他保持著一個震驚也來不及扭曲的表，渾僵化，失重地朝前撲去。

“智安師兄！”另一名僧人見狀，想要去拉住往黃泥坑里倒去的人，卻在下一瞬被黑袍男人推了一把。

那金宛若狂猛生長的植被，沿著服似藤蔓纏繞般于僧人的背心擴散，也不過是幾個眨眼間，兩金人叮咚撞在了一起，雙雙跌土坑。

眾人看呆了，月下，微風拂過草面，翻涌的野草如深海波濤，起一層又一層綠浪。

阿箬捂著隋云旨的手很，以至于隋云旨沒發出任何一聲，就連野草尖被吹進了他瞪大的眼睛里，掃紅了眼眶，出眼淚來，他的呼吸也不敢加重。

“隋城主既然認得我，想必那人在臨死前把該代的都與你說了吧？”男人越發朝隋城主靠近：“其實我原先屬意的不是你，而是你們的兒子，但你想替那人接手也不是不行，只需你我間做個易。”

“什麼易？”隋城主的眼神四下搜尋，本不見阿箬，也不見他散出去的侍衛，想來那些人恐怕也都到了眼前這個男人，無聲無息地化了金人，倒在韌的草堆上了。

“我不喜歡你們的兒子，他與他母親一般，活得太久了。經過英枬一事我發現，妖雖長壽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但遠沒有人好控制，因為他們會些小小法，便傲慢地以為能與神明抵抗，到最終的下場……不過一個死字。”男人說道：“我要你回去殺了那小子，重新娶妻生子，找個合適的繼承人，如此，我也能保證你隋家往后世世代代都能富貴滔天。”

“如果我不同意呢。”隋城主又往后退了幾步。

男人聞言，發出一聲猖狂的笑，他的手指輕輕拂過波瀾的野草，凡是與他指尖過的草葉不過片刻便化了鋒利的金葉子，一圈連著一圈擴散，薄薄的葉片相，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現在我松開你的，你還會尖嗎？”阿箬的聲音很低，這一次熱氣噴在隋云旨的耳畔，隋云旨半點其他心思也沒了，他訥訥地搖頭，阿箬才松開了他。

掌心滿是隋云旨張流下的口水，阿箬嫌棄地在他肩上了，拉肩上的背帶，起朝黑影看去，喚了對方一聲：“吳廣寄。”

的聲音不高，黑影離得遠，未必能聽到。

可卻在阿箬說出這三個字時，所有人都看見那黑影渾僵住，原來如臨大敵的恐懼當真是能被人看到的。

阿箬的聲音猶如一張催命符，此刻正在黑影的后腦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