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第17章 落金城:十六

隋云旨在隋城主那里聽了一些關于他與英枬的過去,遠在隋云旨出生前,遠到三十多年前他們相遇的開始。

有些話英枬和吳廣寄都只說了一半事實,又編造了一半,就比如英枬最初跟在吳廣寄的后,的確是以為他為地上的神仙,喜歡他上那一仙氣的味道而拜他為師,跟在他后替他散金造福眾生,積累功德。

三十多年前,英枬和吳廣寄選擇了救濟胤城,彼時胤城的人因吃不飽飯在城外的山林間設立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匪窩,隋城主那時十歲左右,跟隨父母出城投靠親戚,就在城外三十里的坡上被人劫下,父母雙亡,他也被迫流浪。

他不知道親戚的住,只記得回去胤城的路,回去后他便沿街乞討,本以為自己會死,恰好英枬就在西城樓下施粥,隋城主去了,對那時披彩,眉目如畫的英枬一見鐘

他當時不知何為,只知那個施粥的姐姐很好看,是救了自己一命,故而在對方收攤時想上去幫忙,又聽見與一個披玄袍的男人說些什麼。說與其每日施粥救濟,倒不如給胤城的百姓一些銀子讓他們出去謀生意討生活,男人答應了,隔了幾日后,便開始散金了。

隋城主也拿了金子,旁人拿金子出城謀生,他卻留在了胤城,每日在其他家幫搬運貨打雜,英枬見過他好幾次,問他為何不離開這窮鄉僻壤之地,隋城主道,他們去富足掙錢,我在胤城等他們將錢帶回來,再掙他們的錢,省了一趟路。

英枬問他:“你如何斷定他們一定會再回來?”

隋城主當時指著一群日子漸漸好轉臉上也終于有些笑容的老人小孩兒道:“他們家還在這兒呢,一定會回來的。”

英枬覺得這個年好特殊,故而多看了他幾眼,后來隋城主沒走,英枬和吳廣寄也沒離開。

年逐漸長大,也如他年時所想的那般掙了不錢,他在城中置辦了一座宅邸,他當吳廣寄是英枬的師父、長輩,便去尋吳廣寄求娶英枬。

吳廣寄貪英枬,英枬在時將他伺候得很滿意,他也不愿放走,故而他私下找了隋城主,向隋城主英枬是蛇妖的事實。他原想讓英枬看見隋城主驚懼、恐慌的一面,好讓英枬死心,卻沒想隋城主的回答出乎意料。

他像是松了口氣,面上浮出喜:“我早知與眾不同,原想著是天上的仙,是我積德十輩子也高攀不上的,現在看來,我離近了些,或許積德九世便能求來一世相伴了。”

英枬,更堅定了要與隋城主在一起的心,買了好酒好菜對吳廣寄求想留在胤城,想留在隋城主邊,想變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或許日后能為隋城主生一個孩子,度過尋常人的一生。

那晚英枬被吳廣寄灌多了酒,吳廣寄面上說恭喜,愿意,卻在英枬醉酒后奪了的清白。

那夜渾渾噩噩,上無力極了,只能看見吳廣寄那惡心的臉不斷浮現眼前,那雙套著金質手套的雙手游走了惡心地想吐,哭得撕心裂肺也做不出半分抵抗來。

吳廣寄說沒了清白,隋城主便不會要了,他要以此控制,要挾,要永遠他擺布。

英枬沒有如他所愿,頂著一傷走到了隋城主的面前,只在那個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憤恨與心疼,他不嫌棄,只是擔憂

英枬住進了隋家,隋城主為了消除的顧慮,很快便與婚。

他為英枬在府上建造了一所繁花小院,因知曉喜歡竹子,便打造了一間涼快的竹屋,他知曉喜歡槐花的香味兒,便親自栽植了一株槐樹,為了能讓那些毒蛇有可藏,他在那所小院下挖了地,將吳廣寄藏在里面。

英枬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理解的仇恨,理解的怨怒。

他甚至理解因為在吳廣寄那里過了傷,故而婚前幾年沒有主過英枬,吳廣寄在地了幾年折磨,英枬的心結略解,二人為了真正的夫妻。

擁有隋城主的包容與,英枬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哪怕用自己幾百年的妖丹結子,哪怕知道隋云旨一旦出生,妖丹隨之而去,最多只能活二十年,還是愿意這麼做。

只是幾十年夫妻恩不舍得先一步離開隋城主,一直記得吳廣寄上的那一仙氣,知道是那仙氣支撐著吳廣寄不死不滅,想將那仙氣據為己有,好讓自己不要那麼早離開人世,至……可以陪伴隋城主百年。

越快臨近死期,英枬便越急躁,以毒蛇各種折磨恐嚇吳廣寄,才從吳廣寄的口中套出了阿箬的消息,于是便有了最開始隋云旨找上阿箬,帶來胤城的原因。

英枬討厭所有金子,源于對吳廣寄的厭惡,將吳廣寄困在蛇窟,將他盡其用,與隋城主合力將胤城徹底發揚了起來,甚至在這短短幾十年里為澧國最富饒的城池。

英枬原以為找來了阿箬,便可以自救,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到頭來的幸福也僅有這般短暫,阿箬是來結束這一生的。

隋云旨知曉這一切,他終于知道為何會有一個能點石金的男人突然出現,為何母親能招來那麼多毒蛇,為何繁花小院的底下有那麼大的蛇窟。

他痛恨吳廣寄,也痛恨那些用吳廣寄變化出來的金子所換來的真金白銀,他的爹娘不是天生的惡人,致使一切罪惡的源頭到底是那一仙氣,是那點石金的能力,是吳廣寄的貪心。

后來他的母親變了,父親也變了,隋云旨想,若人沒了,那些金銀留著又有何用呢?

隋云旨將城主府的金子全都散了出去,讓這些東西從哪兒來便去哪兒,他不稀罕,也不想要了。

人大抵是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所擁有的渺小才顯得可貴,而一旦擁有的足夠多了,便想要去覬覦那些原本不屬于自己的。

英枬在最初嫁給隋城主時,應當也想過哪怕相伴二十載也夠的,只是后來得到的多了,舍不得的多了,想要的也就多了。

今日見阿箬,隋云旨其實有滿腹的話想對說,這短短幾天經歷過的遠比他過去十七年經歷的更加起起落落。

此刻他與阿箬坐在茶樓的角落里,靠窗戶的位置,窗外架著幾排竹架,茶樓外也都在重新修葺,小二忙活不過來,放下兩盞花茶匆匆就走了。

二人坐在方桌對面,兩廂沉默,其實方才坐下時隋云旨的腦海里又過了一遍隋城主對他說的話,他想告訴阿箬他娘不是絕對的壞妖,他爹也不是絕對的壞人,至他們倆沒有殺的吳廣寄更惡。

他想對阿箬解釋,那夜那一劍刺出去時,他其實并未看清的相貌,若早知是,他必不會那麼做的。

隋云旨剛想開口,坐在對面的阿箬突然傳來了一聲輕笑。

生得極為好看,笑一笑便能讓男子臉紅,方才同意與他進來飲一杯茶的阿箬自坐下起,目就沒落在他上。那杯放在阿箬面前的花茶,連茶蓋都沒打開過,而的一雙眼正落在窗外兩個搶藤球玩兒的小孩兒上,其中一個小孩兒哭得一臉鼻涕眼淚,正是笑的原因。

淡淡忍冬的花香撞著花微微的苦,隋云旨的心跳忽而快了好幾拍,他想起自己最初見到阿箬時,其實被驚艷過許多次。他說不清此刻是何覺,只是方才想好的那些話突然說不出口了。

隋云旨想,即便他說了,阿箬也不在乎,一個人曾經再善良,都無法抵消他當下做的惡事。

而他急于解釋,滔滔不絕,最終也只會讓阿箬更加看輕自己,他不想讓阿箬看不起他,哪怕已經足夠輕蔑他,隋云旨也想保留最后一面。

阿箬見那兩個小孩兒一個哭,一個自知理虧彎下腰去哄,坐在對面的隋云旨忽而有了作,的余瞧見,他端起了那杯滾燙的花茶,忍著疼一飲而盡。

咔噠一聲,空了的茶盞被隋云旨放在桌上,白瓷壁上還冒著煙。

阿箬屬實有些驚訝,想隋云旨難道不燙嗎?再朝對方看去,隋云旨的確是燙的,他燙得臉都憋紅了。

他豁然起,十七歲年輕的姿欣長,鬢角的白發卻因為未束好的發冠而躁了幾縷出來。

隋云旨大了一口氣,哆嗦著道:“茶、茶喝完了。”

阿箬此時還坐在椅子上,有些愣怔,隨后聽見對方道:“阿箬姑娘,我想起來我應是欠你一朵源蓮的,待我將府上事理好,便去天際嶺再尋一朵還你。”

阿箬輕輕眨了一下眼,從隋云旨的目中看出了堅定,看見了幾的淚花,不知是他當真年,經不住、委屈地想哭,還是方才那杯茶燙狠了。

隋云旨說完這句話將花茶錢放在桌上便要走了,他臨行前又看了阿箬一眼,這一眼有些久,最終他笑了一下。

這應當是自出事以來,隋云旨唯一一次笑了,他是發自肺腑的,有些歉然,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憾。

“一路順風,阿箬姑娘。”

隋云旨走了,那抹藍影出了客棧便一路狂奔。

阿箬一句話也沒說,不知道自己應當開口說些什麼,只是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隋云旨說要給重新在天際嶺尋一朵源蓮。他若真找到了源蓮,又該去哪里還呢?隋城主僅剩幾年的壽命,他難道不陪在邊做個孝子嗎?

阿箬也不是很在乎隋云旨說的話,而如今將吳廣寄上的那一縷仙氣收回,自然也不需要源蓮來保持軀不腐了。

阿箬沒桌上的茶,起離開茶樓時撇了撇,沒忍住對后的背簍道一句:“隋云旨真怪。”

這話,就像二人在天際嶺見的第一面時,說過的一樣。

阿箬沿著滿是竹架的主路繼續往城外方向走,出了胤城,回眸朝城門上看去一眼,城門頂上掛著的牌匾也了漆黑的石頭,這才是阿箬最開始來到這座城池,所見牌匾的真容。

褪去那些虛假的金,城里人也該從吳廣寄堆砌出的奢靡假象里回到現實生活。

阿箬收回目,抿一笑,這條離城之路上鋪滿了石板,兩側草地上長了不公英,風一吹便揚起一片白的種子,似羽又似雪花,輕飄飄地落在了綠油油的草坪上,夾在了葉的隙里。

阿箬深吸一口氣,輕嗅這風里連著幾日大雨后的清新、的氣味。才走出沒幾步,心尖的位置突然一瞬,阿箬腳下停頓,呼吸驟止,鹿眸閃爍驚喜之

似是不敢相信,慢慢抬起右手自己的心口,那里平靜了片刻,忽而又了一下。

阿箬睫幾乎有些急躁地將領扯開,把手掌探中,只隔著一層與骨去腔下的

一下,又一下,是心跳聲。

自阿箬死了之后,的心臟就再也沒有過靜。

風飛揚起的公英順著墨綠的擺掃過,上面的箬竹繡紋致又生,道路前后無人,唯有樹葉在風聲中沙沙作響,還有心口撲通撲通的跳

阿箬聞到了一悉的幽香,這一瞬眼前場景驟變,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某個深夜,握著箬竹意外闖了神明結界,記憶中過去的景象逐漸與現實重合再分離,眼眶潤,未眨眼便落下一滴淚來。

路還是那條離開胤城的路,路旁仍是綠草坪上漂浮著公英,沒有高懸的冷月,也沒有枯萎的樹林,沒有小銀雀,沒有小蝴蝶,只有悉的花香味從后飄來,準確來說……是從后的背簍里傳來的。

阿箬沒有回頭,看不見新買的藤簍上,藤條生芽,綠的小葉將棕黃的藤簍布滿,發出了許多牙白的小花。

反手了一下藤簍,腔傳來的鼓愈發強烈起來,指尖到了的花與葉,阿箬忍不住角上揚,鹿眸彎了月牙狀。

收回抖的手,張地垂在側攥了攥,又掩飾不住高興。

阿箬抬起袖子去眼淚,笑得合不攏,便連走路都蹦跶了起來。

“神明大人,阿箬等到你啦!”

迎面而來的風,風干了潤的睫,阿箬似乎久違地聽到了那聲有些清冷,又難掩溫的哼笑。

聲音的主人,喚著的名字。

——阿箬,阿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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