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麟趾殿提審了岑治。

他被連人帶籠地帶進殿中，蓬頭跣足，上系著鐐銬，已許久未曾清洗的服散發著陣陣惡臭。

“是你。”

座之上，皇帝皺起眉頭，神不豫。

牢籠里的中年男人抬起眼來，盡管臉上臟污，一雙眼卻清亮如星：“秦王兄，別來無恙。”

秦王是皇帝還未登上帝位時的封號。他置若未聞，看著岑治無法曲折的左：“你瘸了？”

“真是可憐。”不待岑治回答，皇帝又狀似憾地嘆息，“昔年橫掃然七百余里的不敗戰神長平侯，我大魏開創科舉以來第一個奪得文武雙狀元之人，竟落得這般田地，還真是可惜啊。”

岑治坦然迎著他視線笑：“是廢了啊，這不正是拜表兄所賜麼？”

他這幅玩世不恭的姿態像極了年輕時，皇帝冷笑了聲：“你還真是老樣子。”

“當年，你不是死了嗎？怎會還活著？那個小丫頭又是誰？你不是沒娶高，這又哪來的一個兒？”

岑治一笑，整整服飾從容坐下。他道：“看著的相貌，秦王兄會不知道是誰麼？謝某，本來是要死的。可若不將櫻櫻平安養長大，又有何面目去見地下的公瑜兄。”

公瑜，是元懿公主第一任駙馬裴以琛的字。

皇帝臉和緩了一些。

他負手走近囚籠：“你說的，可是真的？真是永安和裴公瑜的兒？”

他目迫到岑治臉上，仿佛是在懼怕他說出別的答案。

“姑母派來的宮人是這般告訴我的，難道還能有假。”岑治反問，“再者秦王兄若不信，當年的宮人想也還活著，一查便知。”

“只是櫻櫻雖是裴家之，到底也是永安妹妹的兒，是無辜的，在下死不足惜，還陛下可以慈悲為懷，饒一條命。”

他說著，忍著上的劇痛，向皇帝行了跪禮。

皇帝臉陣青陣白，晴不定。

謝云懌倒是提醒了他。

當年皇妹生產之時，母親亦在宮中，雖被，到底是多年的中宮皇后，余威尚在，指使宮人換個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只是這孩子若真是永安所生，豈不是，豈不是……

皇帝腦中嗡嗡直響，立刻來了卞樂，要他速去尋找當年伺候的宮人，勢必要查清當年之事。

岑治仍在囚籠里，又被宦者抬了下去。

他抬頭看著四角宮墻勾勒出的蔚藍而方正的天。

櫻櫻，爹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嬴伋就是個瘋子，他想要做的事從來都是不擇手段。但愿，這一道脈親緣，還能制止住他的瘋狂。

*

五月十五，中地震。

地震震毀了京中大量房屋與北邙山皇帝陛下為自己修建的泰陵，造京中千余百姓死亡，震后，皇帝命太子及戶部主持災后的賑災與重建，頒下罪己詔，又親在上宮開壇設法，為死去的百姓祈福。

五月十六，皇太子乘輅車前往泰陵。

皇陵堅固，除卻幾座獻殿掉了幾片瓦并無大礙，嬴衍思索了片刻，對封衡道：“你和孤去地宮瞧瞧。”

地宮建在地底，輕易不得進，但若不親往查探，也難以知曉是否有損。

長長的一條壙道，越往里走芒則越幽暗，兩側墻壁上已經繪制好了皇家出行的壁畫，隨墓道一直蔓延至地宮深，蔚為壯觀。

二人舉著火把，依次走過了過、天井、前后甬道，停在了前墓室高大的石券門之前。

突然，二人的腳步一滯。

本該空空如也、只待皇帝陛下大行后才會主的墓室里已經放置了一架棺槨，在幽暗的天里粼粼泛著幽。

“殿下。”

封衡舉著火把，借著火細細查看著石棺上繁復的花紋：“這里怎麼會已經有了棺槨？”

所有皇陵都是在皇帝生前開始建造，等到帝后大行才會放棺槨，如今帝后都還健在，這里怎會放進了棺槨？

嬴衍上前一步，試圖看得更清一些。

然而，還沒等他看清那棺上刻著的文字，封衡已驚出聲來：“殿下，您看！”

幽暗的墻壁上，一幅幅鮮艷麗的人圖隨著火的旋轉徐徐出真容，彈琴、詩、紋枰、寫畫、護蘭、煎茶……竟是繪制了十二幅人圖，輔以十二月花卉及時令四季。

裛瓊英，春融雪彩。

玉瑩寒，綽約如神。

卻都哪一幅，無不與那清溪村里的相貌相同。

背上冷汗悄無聲息地爬了滿背，封衡久久地怔立著，耳邊一陣虛空似的轟鳴。

這里，這里怎麼會有岑櫻的畫像……

嬴衍臉寒沉，舉著火把，細細地端詳著畫壁。

看得久了，火把開始有零星的火苗滾落，沿著，蜿蜒如蛇，他卻渾然不覺。

事實上，自那日在上觀中見到被父親藏的后，他便一直想不明白。圣人清心寡近十年，怎會無緣無故地收下這份禮。

原來……不過是個替代而已。

這壁畫瞧著已有些年歲了，顯然是地宮甫一修造便刻繪了上去，自不會是岑櫻。而這架棺槨，既無壙志，也未留下任何可以證明份的文字，顯然是父親深卻又礙于世俗不能公之于眾之人。

那麼，會是誰呢？

“殿下……”封衡失神喃喃，征詢地看他。

他未置一詞，舉著那未燼的火把退了出去。

因陵寢關系著君王的后事，口位置蔽，輕易不人知曉。因而他下地宮的事也僅有幾名心腹及守陵令知曉。

嬴衍去時特別吩咐：“地宮完好無損，不過圣人忌諱這個，就別他知曉了吧。”

守陵令喏喏稱是。

他回了紫微城，按例在東宮中理政務，直至黃昏方去往仙居殿依例問安。

天已晚，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起初只是細如牛，后來也漂潑簾，落在宮墻下種著的芭蕉葉上，綿如陣極細的鼓點。

殿，嬴衍跪在一叢珠簾前：

“兒今日過來，是有些事想問問母親。”

繡簾之后，蘇后以手支額，撐在一方鴛鴦珊枕上，斜倚著人榻混沌睡。

側，大長秋卿常澤正在替打扇。

聞見這一句，睜開了眼：“你們都下去吧。”

侍婢宮人魚貫而退，珠簾寂寂，在游移的天里帶一串細碎的珠影。蘇后道：“我兒現在可以說了。”

“兒在父皇的地宮里，瞧見了一個人的畫像。”

簾，蘇后眼簾微，旋即一只白玉般的手撥開繡簾，披起。

“你是想問母親，那人是誰，是嗎？”

嬴衍仍跪在地上，未曾開口。蘇后自己卻先嘆了口氣：“是你已過世的姑母，元懿……不，永安公主。”

這答案多有些出乎意料，嬴衍微微一愕，面很快如常。

“我兒也覺得很可笑是不是？”

蘇后寂寥一笑，鮮艷的角銜著幾分自嘲，“畢竟，你永安姑母，是你阿耶一母同胞的妹妹……”

嬴衍點頭：“兒記得，當年，不是沒有大臣勸諫過阿耶，以‘元懿’二字作為姑母的謚號，實為不妥。”

元，是唯一，懿，是好。

這實不該是個公主的謚號。

他又想起地宮里的那架棺槨。

歷來帝后合葬，也并非同塋同合葬，而是在同一座陵園里另起后陵，便也算是合葬了。本朝自開朝以來，也只有太|祖及太|祖皇后是同塋同的合葬。

而父親既把姑母的棺槨放他自己的地宮里，是想等百年之后，也能與同而眠。

如此罔顧世俗人倫。雖說子不言父過，對于此事，他也實是不能茍同。

“是啊。”蘇后看向窗外飄忽的雨簾，“可你阿耶決定要做的事，從來無從更改。”

說起來，元這個謚號著著實實打了這個發妻的臉，但斯人已逝，再追究也無濟于事。

早在十六年前就明白了，丈夫的心不在自己上，再挽回也沒什麼意思。

榮譽，地位，尊崇，只要他把該給的都給了們母子，別的，就可以裝作不曉。

嬴衍見母親如此反應，遂也明了，斂衽告退：“那兒子便不打擾阿母了。”

他退出仙居殿去，殿外的雨已漸漸停了，空氣中翻滾著夏日雨后特有的黏意，大圓甕里鋪展開的睡蓮葉子上棲著蜻蜓。

他立在廊下，往西了眼上宮的方向。

前些日子手下便來報了，說薛姮似乎份有假，薛崇找回了流落民間的公主之，想要將功贖罪。但奇怪的是直至現在圣人也未提認親的事。

甥舅不在五倫之中。若真是姑母之，長得又和姑母如此相似，圣人不提認親之事，想做什麼倒是不難知道。

那岑櫻呢？想做什麼？理應是不知道自己的世的，難道，還想當他的庶母？

其實這樣也好，反正，他也不可能娶一個背棄過他的村婦，滿口謊言的騙子。

雖是如此告訴自己，然心底又有躁意如繁云翻滾，他攥拳，直把掌心都掐出道道白痕。

這個淺陋無知的村婦，知道什麼，真以為做妃嬪就是好的麼？

嬴衍臉鐵青，口卻有些發悶，又暗惱自己不中用，大風大浪都經過的人了，竟還會為了個微不足道的子怒。

嬴衍心煩意，適逢坊令梁喜上前，冷聲將其住。

“你去找封衡，讓他派個人，往云臺去一趟。”他道。

岑櫻的事本與他無關，但若想做他的庶母，他偏不讓如愿。

*

卻說一連許多日，岑櫻都被拘在上宮麗春殿里，形同，不許見任何人。

皇帝命宮中的教一切貴族子該學之，讀書、習字、圍棋、花、打香篆……岑櫻往往每日天沒亮就要起來，夜里累得頭沾了枕頭就要睡，短短的半月過去，小臉兒都瘦了一圈。

但即使如此，所有的功課里，只有讀書與書法課學得不錯，蓋因岑治從前教過，尚有基礎。其余的，則無異于聆天書。半月下來，皇帝看的眼神不免有些失。

“到底是在那種地方長大，耽誤了你。”

在又一次打篆失敗之后，皇帝深深嘆息著說道，“今后，就由朕來親自教導你。”

“是，多謝陛下。”岑櫻惶恐謝恩，默了片刻，又鼓起勇氣問，“可是，一定要學這些麼……”

“嗯？”皇帝不悅皺眉。

岑櫻趕補充：“民只是覺得，自己天資愚鈍，恐怕會有負您的良苦用心……”

實則真實的原因卻不敢說，覺得花、圍棋、打香篆這些事都只不過是公侯千金的消遣，又不能當飯吃，學這些有什麼用？還不如在鄉下喂來得實在。

皇帝卻似看出了的疑問：“你必須學。”

“你是公主之，朕的外甥，帝室之胄，金枝玉葉，這些是你與生俱來就該會的東西。你母親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是樣樣都學得很好了。”

岑櫻忙跪伏請罪：“是，民一定謹記陛下教誨，不辜負陛下的厚。”

深深一拜，鬟上簪著的黃金步搖兀自晃不已。皇帝看著那晃的步搖，全無一點大家閨秀的容止，不免失。

櫻櫻算是被謝云懌養廢了，除了一張臉，和母親竟沒多相似。

如此，他得多費些心思才是。

正好他也萌生出退意了，也是時候將位置傳給太子，頤養天年。

他還不知的是，正是此時，京中卻有流言不脛而走。

作者有話要說：白鴿；《其實這樣也好》

悶罐兒：……

劇線要走完啦，下章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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