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與丈夫分別以來,岑櫻設想過千萬種重逢時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在這樣一個場合與他相見。

他就坐在高高的金殿上,脊背筆直，目未斜視。岑櫻驚訝地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短暫的模糊散去，那道影子重新在眼前清晰。那座之畔的青年，劍眉星目,俊逸明潤，不是的悶罐兒又是誰？

岑櫻眼睛里漸漸起了霧，也不管是不是那麼多人看著,紅了眼圈癡癡地著他,仿佛化石柱。

兩人之間的氣氛實在有些詭異，底下群臣面面相視，開始竊竊私議起來。最終是皇帝微笑著提醒：“櫻櫻這是看傻了？這是阿舅的長子,太子，也是你的表兄。”

又喚兒子：“衍兒,還不快去扶你表妹起來。”

太子殿下……

岑櫻只覺大腦懵懵的一片，直響，嬴衍眼神淡漠地走下殿來,虛虛朝出一只手。

岑櫻沒,依舊怔怔地著他俊逸深刻的眉目,難以置信。

的丈夫，那個送玉佩說和婚不是假的、會幫割草喂、會背聽唱歌的郎君，他怎麼會是太子呢？

不過,他沒事。還好端端地站在面前,真是太好了……初見的驚訝褪去,岑櫻的心頭被喜悅填滿，搭了他的手站起來，盈盈眼瞳有如煙波流，含著無盡意。

嬴衍只作未見，面容凜繃，他一言不發地走回殿上，視線甚至未到的發梢與角。

“周氏，你來看看，朕的這個外甥，是不是就是你那位失蹤的鄰居。”

皇帝含笑的話聲將岑櫻自出神中拉回，這才注意到殿下跪伏的還有一人，竟是鄰居周大哥，一時驚訝地問出聲來：“周大哥，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周興卻嚇得魂不附，一個勁地朝皇帝磕響頭：“是草民誤解了薛世子！草民罪該萬死！”

將他千里迢迢帶來京城的那位大人并未告訴他這些，只讓他殿告發薛氏兄弟強搶民。

如今既被證實是誤會一場，追究起來，自是他這個平頭百姓遭罪！何況先前就是他提議把秦郎君扔下車——不，是太子！太子殿下又會怎樣報復他？

他本無暇驚訝岑櫻份的變化，面慘白，頭骨地的聲在寂靜下來的大殿格外清晰。

嬴衍冷笑了一聲，旁觀未語。皇帝道：“你救人心切，又何錯之有呢。”

“再說了，若不是你，朕也難得尋著個機會恢復櫻櫻的份。”

他面慈和，儼然一位百姓的君父，然周興一心恐懼，仍只是砰砰磕著頭而已。

“諸位。”皇帝順勢起，原本議論紛紛的大殿瞬然安靜下來，“借著今天之機，有一件事，正好也一并公之于眾。”

“姑臧郡岑氏，本為已故元懿公主之，自小流落民間，直至上月里才為白鷺府尋回，自即日起恢復本姓薛氏，進位縣主，賜號永安。”

像是投石水，此則消息在大殿中引起了不小的轟。眾皆議論，唯獨坐在客席間的永安縣主薛姮如墜冰窖，自皇帝宣布此則消息起，便已聽不見任何聲音。

阿舅說這位岑氏才是母親的兒，那呢……是什麼？

這個家本就容不下，如今既不是薛家，今后，又該如何自？

遍生寒，渾的都似冷卻，卻不得不站起來，行至殿前請罪。

“阿姮鳩占鵲巢多年，以致真正的金枝玉葉流落民間，阿姮之罪，罪不容恕，甘愿領罪讓賢。”

聲淚俱下地說道，愧得不敢看那被自己占了份的一眼。而群臣也終于回過味來，開始行禮說著恭賀的話。

“你又有什麼錯呢。”皇帝嘆息著說道，目慈，“阿姮當年，也不過是個襁褓之中的嬰兒。”

又喚來定國公薛玚及定國公夫人鄭氏：“今后阿姮仍歸于薛家，除縣主封號外其余份不變。爾等宜善待之，不得有違。”

“鄭氏，朕把朕的兩個外甥都由你了，你可要好好管教著。”

“謝陛下恩典。”薛姮流著淚說。

薛玚及鄭氏喏喏稱是，領旨謝恩。岑櫻忐忑地瞥了眼薛玚夫婦。定國公一張國字臉，嚴肅威猛，鄭氏則是個年近四十的婦人，丹眼微微上挑，有些刻薄的長相。

雖是第一回見鄭氏，卻是和定國公提前接過的，心里很清楚，這位國公對只怕并沒有什麼誼，否則也不會直接就把送去宮里。

和阿爹才是一家人，不能待在薛家。

“高興壞了？”

見似愣著，皇帝微微一笑：“連謝恩也不知道？”

岑櫻只好跪下，張地一開口了結：“民、民……”

“謝過皇舅恩典。”

事似乎塵埃落定。皇帝公布了岑櫻份，賜號永安縣主，又派人送走了周興，大殿重新恢復了先前觥籌錯的熱鬧。

岑櫻被安排在嬴衍的席邊，與他同案而食，幾次想主與他說話都被他寒的臉阻斷了，柳眉尖尖蹙如新月。

“有況？”

對面的席邊，嘉王嬴徽湊到長樂公主嬴姝的桌案旁，俯下.笑著晃晃酒杯阻斷了一直盯著二人的視線。

長樂公主不耐煩：“有什麼話就直說。”

嘉王是崔貴妃的長子，蘇后與崔妃相爭多年，是以兄妹二人的關系也就談不上很好。嘉王笑了一下，自來地在側坐下：“小九沒聽說麼？這鄉里來的丫頭，是和長兄從一個地方來的。”

“那又怎樣。”長樂公主漫不經心地說著，將杯中鮮紅的葡萄酒一飲而盡。

“小九難道忘了？”嘉王角含著意味不明的笑，肖似其母的桃花眼里醉意朦朧，“長兄在那村子里，可是和人了親的。”

親？

長樂公主愣了一下，突然回過了味來。

怪不得故意指使人在前狀告薛家，原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啊……

這一局，看似是嬴衍狀告薛家不反落得自己沒面子，實際上，從一開始他就是要得阿耶承認那村姑的份。

他是真喜歡這人呢！

“小九。”嘉王的話聲打斷了的沉思，“不妨你我猜猜，以阿耶對姑母的看重，他會不會讓長兄娶了這個村？”

畢竟，太子和薛家的那道婚約是和元懿公主之的，阿耶既認了岑氏，婚約多半也就會落在的頭上。

娶這個村？

真是可笑！

長樂公主眼中帶著十足的厭惡：“長兄的眼真是越來越好了！”

起初看上的雖是薛姮這個贗品，但好歹也是鐘鳴鼎食之家教養出的貴，金玉其外。如今，竟看上個鄉野出的村婦。

縱使是姑母生的又怎麼樣？也不過是個罪臣之后，又長在村野，鄙不堪。竟還想著要讓阿耶承認的份，難不，他還真想娶這個人，讓嫂子？

又豈能容忍一個村婦爬到頭上。

長樂公主忿忿的，微微一想，索將案上一道筯頭春炙的湯舀了半盞，又勾兌了半盞殘酒，端著杯盞去往對面。

岑櫻還不知即將找上門來的惡作劇，正小心翼翼地覷著側青年如覆冰霜的側臉，怯怯地拽了拽他角：“悶罐兒……”

“你在生我的氣麼？”

縱使先前沒回過味來，此時也終于明白，他看也不肯看一眼，只怕是，在為那晚推他下車的事生氣。

可實在很想他，自分開的這兩個多月以來，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他、想念他，有一肚子的話想和他說……

岑櫻微紅的眼眶泛上一層酸，漸漸化為了水霧。嬴衍卻淡漠地回了被抓住的那半邊帛：“縣主這是何意。孤應當識得縣主麼？”

淡漠的語聲有如兵刃鋸于心上，岑櫻眼中已有淚水溢出：“那晚的事的確是我不好，可我……我也真的是沒有法子了，你，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一邊是多年相依為命的養父，一邊是喜歡的男子，沒有人會比那晚的更難抉擇。

可是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重來一回，仍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推他，也因而更加愧疚，心中百轉千回，苦難言。

所以呢？沒有法子，就能推他去死。

嬴衍臉愈青，袍袖下手掌攥拳。

連說也不和他說一聲，上一刻還害怕地抱著他，下一刻就能立刻翻臉……而他，卻像個笑話一樣，竟還天真地思考起回了后如何讓父母接納！

他臉冷凝，起走。岑櫻久久沒有聽到他說話，還當他是原諒了，鼓起勇氣再度拉他角：“悶罐兒……”

偏是此時，長樂公主卻端著酒盞娉娉裊裊地走了過來：“喲，縣主和阿兄在說什麼悄悄話呢。”

“咦，縣主怎麼哭了？是我阿兄欺負你了嗎？”笑地問，將那盞“酒”推至岑櫻面前，“我代兄長，給你賠個不是。”

這是個十分貌的，薄妝桃臉，花容月貌。飾亦十分華，玉镮墜耳黃金飾，輕衫罩香羅碧。

岑櫻拿不準是哪一位公主，寵若驚地站起來：“您快別這麼說……我，我怎能您的禮呢……”

還真是個村婦，連話都不會說。

長樂在心底嫌棄，面上卻嫣然一笑：“永安姐姐不必這麼客氣，我姝兒，排行第九，我和阿兄是一母所出的，所有的兄弟姊妹里就屬我和阿兄最親了，姐姐我姝兒或者小九就好了。”

說著，又睇了眼神漠然的兄長，抿笑了。

態度十分和善，又把那盞酒往前推了推，岑櫻原本是不善飲酒的，但聽聞是他的胞妹，便猶豫著瞧了眼嬴衍，手接。

一直沉默的嬴衍卻突然開口：“自己喝。”

岑櫻愣了一下，還未反應過來，他已劈手來奪，直接將那半盞“清酒”澆在了半甕冷蟾兒羹里，冷冷瞪著長樂：“很好玩？”

周遭熱烈的氣氛登時為之一滯，已有不目匯聚過來。長樂歷來有些怕這個不茍言笑的長兄，瑟了，很快梗著脖子不服氣地道：“阿兄這是做什麼？小九好心給永安姐姐敬酒而已，一片好意，就算姐姐不能喝酒，阿兄也不至于這樣吧？”

嬴衍冷冷掠一眼，并不解釋，回頭喚岑櫻：“你是死人麼？連要給圣人和你繼父繼母敬酒也不知道？”

岑櫻這才如夢驚醒，慌忙捧了杯子，同長樂歉意地頷首示意，與他離開。

長樂公主恨恨地瞪了二人一眼，鎩羽而歸。

“以后，離長樂遠點。”

這廂，嬴衍面容凜繃，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岑櫻只是癡癡地看他，眼眸紅紅的：“那你還生我的氣麼？”

他冷哼一聲，沒再理，面如常地往定國公的席位走去。

那側，桌案旁已經圍了不的大臣，中心圍出的空地里，圣上正席地而坐、彈奏琵琶，定國公則在一旁跳胡旋舞。歡聲笑語，不絕如縷。

岑櫻也只好跟上。

二人并肩而行自是吸引了不的目。大殿的另一邊，叱云月悵惘地飲下一口葡萄酒，頗為失意地喃喃：“這一局，表面上看是表哥輸了。可實際上，他從一開始目標就是岑櫻，對嗎？”

還再飲，卻被旁的兄長封衡手奪過。封衡臉凝重：“阿月，你失態了。”

失態了嗎？

叱云月苦笑。

從未見過表兄會出面維護哪個子，不管他面上表現得怎樣，但看得出來，他待岑櫻，確是不一樣的……

為什麼，堂堂公主之，將門之后，究竟又有哪里比不上岑氏的？

那廂，嬴衍引著岑櫻去給父親敬過酒后便再無言語，也一直沒有再理。

席間已有不人看出端倪，與同伴議論著此事，臉上浮著曖昧的笑。

岑櫻只覺許多道目都黏著自己，十分地不自在，回到座位后，又有許許多多的陌生的臉飄過來寒暄，好在是沒有繼續敬酒了。

小心而尷尬地回應著，目卻如飄忽的云，一直追逐著丈夫的影。

不多時，看見他同宦耳語了幾句，獨自一人經右側的偏門出了殿。心里小小地糾結了下，怯怯的，也跟了出去。

乾元殿外的夜已經很深了，一圓月高掛，深藍的天幕上零星綴著幾點星子，輕云有如薄紗點綴。

殿外，嬴衍正憑欄而立著，任憑呼嘯的夜風迎面撲來，吹散腦中氤氳不散的那酒意。

冷不丁聽見后貓兒似的腳步聲，他微微側過，語氣冷淡：“跟著我做什麼。”

他還是一副不理的模樣。岑櫻心里一陣退堂鼓，醞釀了兩下，輕輕地走過去，在他不耐煩地回轉過要呵斥時一頭扎進了他懷里。

“你……”

嬴衍全一震，沒料到會如此，猝不及防被抱住，掙不得，又顧忌著給人瞧見，一時又驚又怒。

“放手！”他語氣冰冷如水。

“不放。”岑櫻把他抱得更，下頜抵在他前，一雙盈盈杏眼竟還滿盛委屈。

嬴衍冷著臉掙了下，掙不掉，也就只好由。他略頭疼，邊掛了抹冷嘲：“你還知不知。”

“你不是我的夫君麼？我為什麼要知？”岑櫻惘然不解，不明白自己抱一下他怎麼就是不知了。

“夫君。”

嬴衍重復了這兩個字，尾音里帶著低沉的笑，聽來竟有幾分嘲諷的味道。

他角無聲一抿，浮起抹譏誚的弧度：“縣主的夫君，不是被縣主推下車，被強盜殺死了嗎？又哪里來的夫君呢？”

“縣主認錯人了，在今夜之前，孤并不認得縣主。”

淡漠如斯的兩句話，岑櫻眼里的悉數熄滅，抱著他的手也一下子松開了，原本春水盈盈的眼瞳如同含著汪死水，再也瞧不見任何亮。

見失落，嬴衍心里那一直燒得正旺的邪氣適才降了些。

難過嗎？他也不過才說了兩句不痛不的重話而已，再難，又怎抵得上那夜被拋棄、被背叛、被忘的他？

而慣會這些扮可憐的招數，他從前就被騙過好幾次……如今，他是不會再上的當了。

岑櫻委屈地全發抖：“你怎麼這樣啊……我一直都很想你的。”

“我知道那晚是我錯了，我不該推你，可是，可是我真的沒有法子的……你和阿爹，你讓我要怎麼選呢……你，你就不能為我想想麼？”

推了人，竟還有理！

嬴衍心中火氣愈盛，離開，卻再一次被岑櫻拉住。拽著他一只手，杏眼含淚，楚楚可憐：“夫君……”

“你別生氣了，我知道錯了的，你別不理我……我，我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在想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夢見你被我推下車后被強盜殺了，被豺狼吃了，我哭著喊你的名字也沒有人理我，我真的很怕……”

磕磕絆絆地訴說著想念，越說越難過，到了最后，流著淚抱住了他，把臉在他繡著袞龍的袍服上，肩頭一聳一聳哭得十分可憐。

見后悔，嬴衍心底的那邪氣這才消了些，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陣未知的陌生的酸。

他不知那是什麼，耐著子等發泄完，面冷峻：“你一定要咒死我，心里才舒坦？我沒被強盜殺死，沒被豺狼咬死，你很失是不是？”

話雖如此，他到底沒有推開。岑櫻忙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解釋：“不是的不是的……看到你還好好的，平安站在我面前，櫻櫻不知道有多高興的……”

“你別生氣了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會丟下你了……櫻櫻最喜歡夫君了……”

攥著他的襟，目似小鹿哀意叢生，邊說話眼淚就邊啪嗒啪嗒的掉，十分可憐。

他沒理，嫌不知，沉著臉扔給一塊帕子。岑櫻攥著那塊帕子不肯，又怯怯地他：“那夫君肯原諒櫻櫻麼？”

“你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只要你不生氣，你讓櫻櫻做什麼都可以的……”

做什麼都可以？

他能讓做什麼？就算把也丟一回，也難解他心頭之怒！

嬴衍劍眉皺，別過臉不言。岑櫻心里忐忑又多幾分。

好容易見到他，心里又高興又愧疚，但見他如此冷淡，又本能地有些害怕。

他畢竟是太子，要是一直不肯原諒，報復和阿爹怎麼辦啊，還想托他找阿爹呢……

想了想，破涕為笑道：“你看，你給我的玉，我一直都帶在上的。”

岑櫻說著，微微側過子將那塊白玉孔雀銜花佩從領口中取了出來，近乎討好地笑著，捧給他看。

“只要是夫君的東西，櫻櫻都有好好保存的……”

今日換了素繡折枝花的襦，額上亦點了鵝黃的花鈿，整個人秀艷又溫婉。笑眼盈盈，偏又墜著淚珠，在月與燈的照耀下明凈如芙蓉泣，又似瑩瑩生輝的玉，實是明艷姝麗，名花傾國。

月之下，那笑容有若夏日芙蕖的灼灼秀麗。嬴衍看著含笑眉眼，心中一直縈繞的種種憤懣種種不甘忽然也都煙消云散。

他神不自在地移過了視線，聲卻厭惡：“又哭又笑，什麼樣子。”

“那我掉就是。”岑櫻慌忙地說，舉起帕子一瞧，見不是自己繡的那條，一下子愣住了。

“我給你繡的帕子呢？”急切地追問。

這話里竟還有幾分興師問罪的薄嗔。嬴衍心里無名火起，語氣也就談不上很好：“燒了。”

那麼辛苦繡的帕子，他怎麼還給燒了呢……岑櫻霎時有些不高興，但想到當日的確是自己有錯在先，他心里有氣也是理之中，也就只好釋懷。

“那我再給你繡一條。”地他，“你可不能要別的孩子繡給你的帕子啊……”

很小氣，不愿意和旁人分他。他要是收了別人的，這段，那寧可不要。

他要那些個做什麼。嬴衍臉寒沉，并未開口。

岑櫻還想問兩句父親的下落，順帶問一問阿黃的狀況，這時卞樂帶著兩個小宮人出來尋，臉頰通紅，忙把人松開在臉上胡了兩把，回頭應道：“我在這呢。”

“太子殿下也在。”卞樂陪著笑道，卻是假意沒看見方才兩人的糾纏。

原是殿中酒宴已畢，岑櫻被安排著在宮中暫住，以便明日一早去往仙居殿拜見皇后。皇帝擔心找不著住所，特命卞樂帶人來尋。不想卻瞧見抱著太子不撒手，而一向子勿近的皇太子竟也沒推開。

嬴衍漠然無應，倚欄而立，一不。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岑櫻很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下在他口蹭的額發，回頭很小聲地道：“夫君，那我走啦。”

語罷，隨卞樂朝大殿走去，臨去時還回頭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

嬴衍始終面無表，直至走出很遠了，才看了一眼離去的方向，還未到卻又收回了視線，低頭看向方才被淚水打的襟。

上還殘留著哭泣時蹭上去的淚水和口脂，不同于清溪村里慣用的槐花胰子的清香，是種淡淡的蘇合香氣，仿佛還未走遠。

那淡淡的香，像一只無形的手，莫名地平了他心里原先的火氣。他有些茫然，又有些后知后覺的惱怒，那樣對他，還差一點就了他的庶母，難道，就那麼哭兩聲，他就原諒了？

不，這斷然不可能。

里從沒半句真話，就如上一次，上一瞬還能主投懷送抱說害怕，下一瞬就能毫不猶豫地推他去死。

自己分明已經吃過一道虧，如今，竟能因為幾句虛假意的道歉而心。他是又一次著了的道了。

嬴衍心頭重又燃起那無法明說的煩躁，單手額，微微嘆了一聲。

憑去吧，今后，他是不會再上的當了。

口中的所謂歉意與想念，他一個字也不會相信。

這夜，岑櫻被安排宿在了東宮西側的襲芳院暫住，因天已晚，皇帝特命其先行休息，等到明日一早再仙居殿拜見皇后、貴妃。

晚上發生的事實在大大出于岑櫻的預料，一通應付下來，疲憊不已。加之見到了思念已久的丈夫，心十分舒暢，頭沾著枕頭很快便甜甜地進了夢鄉。

另一側的太子東宮里，嬴衍卻遠沒有那般輕松。

“殿下，黃耳將軍它，它又不肯吃飯了。”

甫一進大殿，負責喂養阿黃的小宮人便氣吁吁地跑了過來。

黃耳將軍即阿黃，大名黃耳，但宮人們不好直呼其名，索起了個黃耳將軍的諢名，自被從云臺帶回后就一直養在東宮。

嬴衍有些不悅，本置之不理，走出兩步終又折返：“帶孤去看看吧。”

阿黃如今單獨住在東宮西側間里的一間華的宮室，有專人伺候，每日吃的是上好的牛與，連發也有專人梳理。

自來到京城它每隔一段時間總有幾日悶悶不樂，嬴衍知曉它是想岑櫻了，心里不悅得很，除最初來看過一次后此后都再未搭理。

但今日，又莫名有些放心不下。

他走進宮室，那可憐的大黃犬正趴在小宦們為它做的虎皮搭的窩上，耷拉著腦袋一不，食盆就放在它的面前，里面盛著香噴噴的牛，它也一口未，緒甚是低落。

見他進來，阿黃鼻子里發出低低的兩聲嗚咽，鼻子了，忽地爬起小跑過來銜住了他的袍子，急切地將他往外拽。

他上尚沾有岑櫻的味道，這畜生此舉分明是想岑櫻了，要他帶它去找。

“怎麼又不肯吃東西了？”嬴衍俯著它的頭，眼睫低垂，斂去了眼中緒。

阿黃“嗚嗚”兩聲，得十分可憐。嬴衍猜測道：“想了？想孤帶你去找？”

阿黃耳朵一，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語，頭主往他手心蹭著，尾搖如飛。

嬴衍不低笑出聲。然而，片刻后他意識到這歡愉是為了什麼，臉重又沉下來。他冷冷斂眉，拂開阿黃轉出去。

次日清晨。

岑櫻仙居殿拜見蘇皇后。

因惦記著此事，今日起得極早，喜鵲才在窗上嘰嘰喳喳地便起來了，勤試飾，攬鏡描眉，足足打扮了一個時辰自覺尋不出錯了才出了門。

離宮時才是時分，才出宮門便瞧見十多名金刀侍衛護送著一架八人抬的步輦自門前經過，是皇太子儀仗。

步輦上之人，一襲玄窄袖騎裝，腰挎玉帶，腳踩烏金馬靴，修眉俊目，神冷峻。岑櫻邊的宮人忙跪下來行禮。

岑櫻見諸人都跪，也就只好屈膝跪下。

掀了眼簾子看他俊的眉目，心里浸滿糖一般的喜悅，然而他支肘斜倚著步輦目不斜視地經過，自始至終也沒朝的方向瞧上一眼。

岑櫻有些沮喪，很快又說服自己也許他是沒看見呢，即使是看見了，深宮大院自是比不得村里來得自在，也得小心些，別人瞧見了去。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位于乾元殿西側的皇后宮闕仙居殿。蘇皇后正在殿中梳妝，遣宮人延二人在主殿里坐了，又等了一會兒，住在宜春殿的貴妃崔氏與嘉王嬴徽、瑞王嬴徯也都次第到了。

此時蘇皇后也恰恰用完早膳，扶扶頭上的金釵含笑走出來：“你們今日倒是來得巧，像是約好了似的，怎趕上一塊兒來了。”

崔貴妃率先上前，花面盈笑：“聽說圣人昨日替阿姊認回了外甥，料想今日會來阿姊這兒拜見，這樣的好日子妹妹怎能不來恭賀呢。”

扶著皇后在座上坐下，轉過來打量起跪在下頭的岑櫻來：“這就是縣主吧？生得可真水靈啊，給咱們殿下做太子妃也值當了。阿姊看看，和咱們殿下是不是很配？”

蘇皇后笑睨了一眼，并未道破。

闔宮誰不知圣人最疼的就是死去的胞妹元懿公主，以至于早早地就為太子定下了公主之薛姮做太子妃。如今，薛姮既是假的，這道婚旨的對象自然也得換人。然而這又是個鄙低賤的村，崔氏自然高興。

然而在眼里，娶個村也比娶自小長在薛家的薛姮強，只是到底是委屈衍兒了。也可惜，是那人的兒……

移過視線去看岑櫻，當目到那張恍如故人的臉，竟有一陣的失神。

金階之下的孩子，雪瑩修眉，花容玉，小巧秀的鼻宛如暖玉雕，被照進殿來的日一照便泛著微微暖黃的暈，有似明，一雙秀麗的杏眼卻黑白分明靈清澈，微微的轉盼之間便是山水含清暉。

實是個明艷秀麗、挑不出一瑕疵的孩子。和的母親相似而又不全然相似。

底下，岑櫻略微有些張，直脊背跪著，眉眼低垂，并未瞧見皇后的失態。

好在皇后的失神只是片刻，慈地喚了他們起來：“都起來吧。”

“來，讓舅母好好看看，櫻櫻出落什麼樣了？”

這畢竟是心上人的母親，岑櫻心里說不出的張，上前由皇后與貴妃相看。

“真是個人胚子。”崔貴妃握著的手，細細打量著，笑著對皇后道，“阿姊，阿妹說句不應當的話，阿姊可別生氣。”

“縣主出落得如此麗，阿妹都想向圣人討個恩典，干脆把縣主許給我們二郎或者三郎做媳婦了。”

蘇皇后則笑著道：“行了，你可都做祖母了，我們猞猁房里人都沒一個，還和我爭啊。”

猞猁。

岑櫻在心頭暗暗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這是悶罐兒的小名麼？可真可。

而當初他并沒有騙，他果真沒有旁人……

崔貴妃道：“阿姊這是說的什麼話，妹妹不過一個嬪妾，怎敢忝居祖母之位，二郎和三郎的孩子自然是要管您祖母的。”

二人你來我往的時候，岑櫻悄悄打量了一眼皇后與崔貴妃的相貌，皇后是極妖冶濃艷的長相，悶罐兒的相貌便是隨了，但有華服著，亦莊亦麗，亦澹亦雅。加之保養得宜，瞧上去也不過花信年華。

崔貴妃則生得端莊溫婉，嫮目宜笑，娥眉曼只，此刻笑晏晏地靠在皇后邊，仿佛一對親無間的姐妹。

但不知怎的，并不善于察言觀，此時也能敏銳地察覺出，皇后與崔貴妃只怕并不和睦。

又去瞧階下立著的嬴衍，角微抿，心里極甜。

嬴衍已然知到的目，惱不識禮數，撇過臉去。側，瑞王嬴徯與嘉王嬴徽卻是因此看清了岑櫻的容貌，一時恍然出神。

瑞王覷了眼冷著一張俊臉的長兄，故意用能他聽見的聲音笑著與胞兄低語：“長兄可真是艷福不淺。”

先前那一個贗品已然是絕，如今這一個村婦，別的是差了點，相貌卻是較他那假表妹更高出一截。

可玩笑歸玩笑，娶妻娶賢，納妾納，若只論容貌，他還真想將這村婦收歸己用，只可惜，以父皇對的喜，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給他做妾了……

座上皇后與崔貴妃仍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拉著岑櫻談笑，玉階之下，嬴徯眼中的覬覦毫不掩飾，被皇后邊的大長秋卿常澤看在眼里，心驚訝，不聲地掩了下去。

中午，蘇皇后擺駕九洲池，設宴款待崔貴妃母子。

嬴衍早在清晨問安之后就離開了，獨留下岑櫻一人在殿，陪著皇后、崔貴妃說話。

初來宮中，是有些怕生的，但蘇皇后待卻十分慈，加之是心上人的母親，而岑櫻自小沒有母親，便天然地生出孺慕之，漸漸的便也不怕了。

午宴選在九洲池正殿瑤殿外的儀臺上舉行，宮中膳房備下燒尾宴，鐘鼓饌玉，食不厭。

席間，瑞王嬴徯主向岑櫻敬酒：“小王敬縣主一杯。”

他與胞兄二皇子都是崔貴妃所出，比之胞兄的容貌冶麗肖似其母，卻是生得更像皇帝一些，清秀俊朗。

對方親王之尊，岑櫻只好起謝過。皇后道：“都是自家兄妹，何必這麼見外。”

又為岑櫻介紹：“櫻櫻，這是你三表哥，今后，你們就以兄妹相稱好了。”

“三表哥。”岑櫻飲了酒，盈盈一福，依禮數回敬了他一杯。

這是宮中禮數早在初京時便已學過，此時做來也不難。瑞王卻是對著那一截輕云香羅下的腰看得如癡如醉，一時失態，汩汩的酒便略過杯沿澆在了桌案上。

嘉王笑出了聲：“老三，你這是做什麼。”

崔貴妃臉上有一瞬的沉凝，蘇皇后示意宮人前去收拾，因壺中無酒又命人重新上了一壺。瑞王提著酒盞離席向岑櫻走去：“方才是三哥失禮，這杯酒，就當是三哥向櫻櫻賠罪了。”

他看的眼神直接而熾烈，肆無忌憚地在臉上游走，十足的輕浮。岑櫻有些許不適，勉強飲下了，“謝謝三表哥。”

這一口酒辛辣無比，險些岑櫻承不住。畢竟只是個鄉野子，長在清溪村里，喝過的最烈的酒也不過是老爹釀的槐花釀，并無太多酒的氣息，而是沁著槐花的甜。

然瑞王倒給的酒卻是十十的烈酒，一口下去，岑櫻五臟如火燒，嚨熱辣辣的，臉上也泛出了桃花的緋。

“櫻妹妹好酒量，再來一杯？”瑞王又倒了一杯遞過去。

岑櫻不會拒絕，只好接過，這一杯進肚，頭腦便開始暈暈的，綿綿地倒下，側宮人忙將扶住。

皇后見狀便笑：“好了，別折騰你妹妹了，年紀還小，酒量也淺。”

“可是兒子一見到櫻妹妹就心生歡喜，忍不住想要和親近，多說說話。還煩請母親，疼一疼兒子。”瑞王笑著說。

蘇后瞥了他一眼，笑容微僵。旋即吩咐扶的那名宮人：“玉奴，送縣主回去休息。”

岑櫻此時已醉得暈頭轉向，綿無力，櫻微微翹著，兩個眼皮卻倦怠地耷拉著，雙頰如染紅云，頗為可。卻還不忘謝恩：“民，民謝過皇后殿下……”

“這孩子……”皇后失笑，眼神里滿是慈，“玉奴，把縣主送去安福殿休息吧，再去煮點醒酒湯給縣主喝。”

嘉王笑容玩味，側眸看向了歷來風流的弟。

瑞王手持酒盞，眼神一錯不錯地看著那玉花的小娘子被宮人帶了下去，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果然，岑櫻離開不久后，瑞王便尋了個理由告辭：“那兒就不打擾阿母和阿姨了。”

“你有政事，忙你的去吧。”皇后含笑說。

瑞王于是行禮告退，離開儀臺后，他腳步飛快地朝安福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