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春風（8）

六人抬的步輦中坐著安樂公主。

公主雙十年華，一道袍，面容在飛舞的四角輕紗帷幕里若若現，端坐居中，一副睥睨萬姿態，仿佛誰也不值得在那雙漫不經心懶散的眼睛中停留一刻。

余輕輕瞥了眼。

騎著驢的黃袍年，不知道是哪個署衙里的雜役。

闖到了前頭，前頭本有人開道，驢子驚，慌的連忙翻滾下來，想拽走它，無奈死驢倔著不脖子。

臭驢！心里忍不住罵。

急出一頭細汗，眼皮垂著，的長睫花心子似的，雪白的臉被春打著，越發瑩亮細膩。

安樂的婢上來驅趕，一面賠罪，一面還在拽驢。

尖臉的婢子顯然是個寵奴，，十分倨傲，手里拂塵朝上狠狠一劈：“你的眼睛長哪里去了？”

驚怒抬眸，極力相忍：“在下不是要故意沖撞貴人的。”

好白的一張臉，一點瑕疵也無，婢子冷笑：“你還敢犟？”

步輦上的安樂眼中沒有緒，但眼神深，是不容人抗拒的居高臨下，迫十足：

“既然眼睛無用，那把眼睛挖出來便是。”

步輦的規格，搭眼一瞧，便知是宗室的份。雖看不見臉，但眼前輕薄如蟬翼的帷幕貴重，坐中人輕描淡寫一句話就能定自己禍福，太清楚了。

撲通一跪，什麼也不說，只是抖。

除了安樂公主，沒有人能隨便要人眼珠子了。

傳聞中，公主的脾氣本沒有這麼壞，也算俏可人，然而自從為避吐蕃聯姻，住進道觀，再還俗嫁人，再離婚觀，起起落落，公主殿下的脾氣是越來越差了。

越是求饒，越要拿人淘氣，很聰明地閉了，只是匍匐在眼底。

公主戲弄人習慣了，見啞，頓覺無趣。

“殿下，既是乘興而去，半道耽擱，就不那麼暢意了，請您不要辜負了寶馬們的期待。”年輕男子的嗓音聽，二十四五的年紀，面容清秀，他穿著飄飄飛的白衫，像個謫仙。

公主霸占了道路，一臉淡漠：“我好久沒打馬球，恐怕技藝生疏，云鶴追，你會為我寫詩嗎？”

做云鶴追的年輕人笑笑：“我不寫詩的，殿下，我只和您談論。”

什麼？跪在那兒只覺得見鬼，誰這麼麻？

步輦重新移起來，識相地往后膝行，躲到旁邊，有一角袂自眼前過，順帶著的，那道從容又莫名纏綿的聲音也跟著下來：

“你的小驢要跑了，還不快去追？”

抬臉，云鶴追角帶笑，笑得好像以為自己是普度眾生的菩薩，轉而瀟灑驅馬離去了。

面首？

沒有領的意思，余一瞟，哼了聲。安樂公主住崇業坊，坊有玄都觀，本朝道觀寺廟多依靠著繁華的朱雀大街而建，公主的玄都觀，正隔著朱雀大街，和香火旺盛的興善寺相對。每到春來，桃花滿觀，燦若云霞。

觀里桃花多，男人也多，公主是圣人最寵的兒，故而門庭若市，前來跑的男人數不勝數，公主鐘意好，樣貌出挑才華橫溢的詩人們是的座上常客。

直了直腰，看著隊伍，心道，你是公主養的俊臉面首嘛，得意什麼？扁扁，惟妙惟肖地學了遍云鶴追，深道：

“我不寫詩的，殿下，我只想和您談論。”

啊，驢！猛地回神，跑了過去。

驢子已經若無其事地在道旁槐樹下蹭，扯過它，對著腦袋就是一頓狠敲：

“你今天什麼風！”

敲完了，又想以后還得靠它賣力氣載自己，打開布袋，抓了把秣草湊它邊，腦子里想的卻是那位年輕面首的漂亮坐騎了：

“什麼時候，我能買匹漂亮的小紅馬呀，我也騎著去打馬球……”眼珠子轉啊轉的，思緒飄得更遠了：

公主哪里有傳言中的好看，不及我呢，不過裳比我華，排場比我大，我若是公主，住在玄都觀里，只怕全天下的男子都為我傾倒哩！

到時，就可以把史大夫踩在腳下,哼，給本人腳！

收回活泛的思緒，眼下，最重要的是應該聽李丞的建議：

“哎呀，他都知道你是姑娘家了，一個大男人，怎麼好意思跟你計較呢？真是言辭上得罪了他，找個機會賠不是，這事就翻篇啦！”

烏巷出的世家子弟，什麼能眼？

金銀珠寶？太俗。

星星月亮？太扯。

詩歌文章？太難。

坐在驢子上，拍拍它：“走啦，我們去曲江！”

曲江在城南，本是天然池沼，因水曲折，得名曲江。

正值春深，峽谷中傳來陣陣鷓鴣啼鳴，兩岸則濃翠流綠，煙水明，百花搖曳，紛紛揚揚，撲落在仕們鮮亮的之上。

岸邊臨水而設華帷麗幄，遠遠去，一片錦繡。凝神看著出游的富貴人家帶一干樂工坐了排，那里頭，樂琳瑯滿目，認識的就有篳篥、箜篌、琵琶……還有羯鼓。

帶著帷帽的郎從七彩布搭起的帳子中走出，一手拿了魚食，逗弄曲江水里的游魚，們衫麗，像開了屏的孔雀，華四。

的目在對方上盤旋片刻，不舍打斷，再看自己，黃袍皺又因為剛才那麼一跪沾不塵埃，撣撣角，不大高興地騎驢繞開了。

曲江池東為芙蓉園，是皇家離宮，遍植荷花，非尋常百姓能出。這一帶風景秀麗，勛貴高們在曲江頭多置別墅，野跑幾回，發現櫻桃的時令，有山亭竟似無人相管，任由果子掉落。

當真是浪費得很。

館閣不大，講究的是而合宜。園基偏高，收春無盡，里頭翠竹通幽好鳥相聞，不為外人所窺。但墻外偏偏隔出個櫻桃園，一顆顆的，紅瑪瑙一般，飽滿多。

翻下來，把驢子栓到附近槐樹下，四顧無人，正了正頭頂的烏羊皮渾帽，踩著那雙半舊皂靴，幾步快跑，敏捷攀爬上矮墻，跳了進去。

穩穩落地，直起，兩只眼警惕地梭巡半晌，確定沒什麼靜，才從腰間革帶上取下剪刀，滿臉高興地剪下了第一刀，咔嚓一聲，格外清脆，紅艷艷，晶瑩瑩的櫻桃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隨的布袋里。

櫻桃尚未大量市，不知何故，這片櫻桃園許是因為地勢絕佳，水源充足，早得春風，已是，再不采摘不是被風雨吹落就是被詐的小鳥啄。

果然，翠葉藏鳥，一邊輕聲“咻咻”趕鳥，一邊利索剪果，兩只烏黑明亮的眼過茂枝葉不忘四掃，警覺如豹。

“阿胡拉在上，我可不是盜，阿胡拉造萬就是給人用的。這櫻桃既，可做饆饠，可釀酒，卻無人采摘，不合您造萬的本意，所以小只好替這主人珍妙了。”

里振振有詞，一氣說完，心安理得不。阿胡拉是祆教的主神，寇前，長安城胡風大熾，坊里準許信奉祆教的粟特人立祠，每到節日，祆祠有盛大祭祀儀式。再后來，祠堂被毀，但每到閉坊后，粟特人依舊會在特定的日子里舉行祭祀。

見過，祭司們里嘰里呱啦說著粟特語，跟神靈聊得火熱，火堆熊熊，照在他們發旺盛的臉上，紅紅的。不大興趣，只關心儀式結束后那些粟特人擺出的胡餅羊，混跡期間，可以吃個痛快。

反正阿胡拉不是的神，毫無負擔，又是一陣咔嚓，布袋漸滿。腳一踮，仰頭含住顆大的，貝齒輕咬，鮮紅果瞬間在腔子里引味蕾。

“忒！”調皮地把櫻桃核吐老遠，打在綠葉上，驚走了鳥。

約忽聞私語，一滯，連忙系好布袋，轉就跑，猿猱般越過矮墻，一回首，那聲音似乎越來越近。

不妙，立刻翻墻下來，查看布袋，完好無損，忍不住勾笑笑。沒走幾步，一抬首，登時愣住：

迎面走來的人怎麼如此面？

謝珣換了常服，袍上無襕，腰間只圍一條玉帶，人顯得清貴又閑適。他眼睛里同樣有微微的詫異，看到后，負手站定了：

“春萬里？”

一想到他喜歡自己，笑得甜極，滿是意，卻不說話，只稍垂眼簾，完全是乍見郎的嫵。

是平康坊里男人們熱烈眼神追逐的小尤，知道自己的優勢。

謝珣見腰間別著鼓鼓的布袋，黃袍蒙塵，腦袋上那頂渾帽還掛著枚綠葉，略作打量一二，目越過去，哼笑了聲。

卻又見忸怩含地連話都不答應了，心里蹊蹺，輕喝道：

“聾了嗎？抬起臉回話。”

怎麼這般魯，不滿，揚起了臉：“我不是聾子。”后頭那句“謝臺主倒是瞎子”在腦子里過遍癮，到底沒敢說出來。

“你來這里做什麼？還有，金魚袋呢？”謝珣踱步走過來，一驚，下意識捂住布袋，聲音卻，“我在等臺主。”

“等我？”謝珣微微一皺眉，似笑非笑的，“你知道我會來這里？”

見他神和，心下更篤定，開始越發憑直覺胡言語：“我本不知道，我來前，喝了呼瑪，神明告訴我，在這里會遇到我的有緣人。”

“是嗎？拜火教的神水，這麼靈驗？哪兒弄的，順便給我弄一些來？算你將功抵過好了。”謝珣懷疑腦子被驢踩了，青天白日，什麼樣的鬼話都敢扯。

他又把看得心里發：“這麼說，我是你的有緣人？”

這是在暗示我嗎？腦子轉得飛快，顧盼間含脈脈，一雙眼，像會說話似的，點了點頭。

“如果是臺主想要呼瑪水，雖然不易得，但我赴湯蹈火也會設法弄到的，”一本正經繼續鬼扯，靈一閃，想起隔著簾子約窺到南曲里那些姊姊和客人舌逗弄櫻桃的場面，便慢吞吞掏出帕子，拈出顆櫻桃，蘭花指微翹輕輕拭了兩下，獻給他，西子捧心狀：

“郎君吃櫻桃呀！”

郎君？謝珣冷笑了聲，看也不看：“櫻桃哪兒來的？”

送你吃，吃就是了，哪來那麼多問題？果然是標準史臺作風，萬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心里啐他，眼波溫：

“金魚袋在妾家里，等明日視事，妾就親自送到史臺，妾日后一定爭取犯錯，謝郎君高抬貴手。”

恨不得把櫻桃拍謝珣臉上。

謝珣攥住不老實的纖手腕：“回話，櫻桃哪里來的？”

此間離東西市太遠，說是買的，謊太明顯，扭了扭子：“你放開我嘛，我不瞞臺主，”手一指，“這是妾一個遠方親戚的宅子，看妾貧苦，讓妾來摘櫻桃也算接濟了。”

“春萬里，”謝珣順著手指看去，臉轉回來，眉眼間的笑意半是譏諷半閃犀火，“這是我的宅子，我怎麼不知道有你這麼一個遠方親戚呢？”